晌午时分,东门校场忽来一名宫中眼线,暗中捎给如兖两枚棋子,相爷府随后做了两件事——
其一,如兖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列在名单上的“反如派”统统圈禁在京城北郊一处营地,说是将这些人集合一处严加训练;其二,如兖请来一位曾侍奉先帝多年、而今闲职在家的老臣,在密室一晤后,老臣乘上一辆马车,悄悄离开京城,日夜兼程奔赴五百里外玉峰山下的帝皇陵。
这一日,兵部调派神策军离开京城奔赴边关,只留禁军千余铁骑驻守京城。禁军统帅的印信由兵部上交给了尚书省的尚书令如兖,朝廷里大半的兵权仍握在这位炙手可热的权臣手中。与中原交界的六国盟军在北部边疆玉阳关外放起狼烟,向京城遥遥传递一个危险的信号。
京城上空笼来一片阴霾,变天之时,一批商队随商船由水路陆续抵达京城,秦记布庄补进了一批布料,生意十分兴旺。
外城之中已有人开始吆喝着下注开赌——赌五日之后,参与东门校场竞技赛的两队人马孰输孰赢。押宰相一方获胜的赌注已堆垒成一座小金山,另一位当事人却气定神闲地窝在和尚庙里开荤喝老酒。
“小耗子,叼肉来哟——”
随着一声吆喝,慈恩寺外冷不丁蔽来一阵龙卷风,卷起一溜沙尘猛烈冲入寺中,风声呼啸,泥塑佛像东倒西歪,沙尘漫过佛堂,涌入后院一片桃树林中。
烟雾消散后,闲歇在林中的几个人才猛然发现眼前多出一人,呼喊声一落,小耗子已然站在了众人面前。兵贵神速,他那速度简直比天兵天将还玄乎,“嗖”一下冒出来,真个把人吓得目瞪口呆。
念奴娇原本倚在一棵桃树下闲闲地梳着长发,此刻却把发髻梳歪了半边,一对儿狐眸瞪得老大,今儿算是正眼瞅了孬种太监一回。
平日里胆小缩地洞的耗子,一旦冒出洞口一溜一蹿的倒是贼快,也不知从哪里“叼”来一大块肉驮在背上,站在那里还夹着脖子缩着脑袋,瞅那小样儿跟作奸犯科了似的,见了当官的就如同见了鼠类天敌。再瞅瞅那当官的德行,一手一个酒葫芦,一手一双筷子,这位喝的是二锅头,吃的是韭菜拌豆芽,还晒着太阳闻着花香酒香,在碗口击箸道:“豆丁,来点肉香!”
五短身材的屠夫豆丁应声而出,两手各持一把杀猪刀,走到小耗子面前站定。驮着一捆肉的小耗子只当这一位上来是帮他卸下背上驮的肉,立刻弓了背,静立不动。
豆丁绕到他背后,先往地上铺了一大块布巾,而后扎稳马步,手起刀落,刷刷刷,两把明晃晃的杀猪刀照着小耗子的背部招呼下去,刀光闪闪,风声嚯嚯,一眨眼的工夫,小耗子驮在背上的那一捆肉在刀光下化作粗细均匀的根根肉丝,纷纷落入布巾中。小耗子浑然不觉地弓背站着,衣衫后襟居然没有破损分毫!
豆丁把布巾一裹一绞,用刀背一拍,肉丝成了肉泥。他又从水盆里捞出一块豆腐,搁在手掌上,举刀飞剁,剁好的豆腐丝根根纤细,竟能穿针而过!把豆腐丝与肉泥一搅拌,揉成肉丸下锅。
屠夫还具备庖厨手艺,当真了不得!
林中七个银鹰护卫看得目不转睛,暗自咋舌。念奴娇手中的梳子已掉到了地上,一对儿狐眸瞪得更大。如此纯熟精准灵巧的刀功,实属刀门一绝!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豆丁掌勺往锅里炒弄一番,咧着一口白牙,憨笑着给当官的这位上了一盘香喷喷的肉丸,而后站在一边,两手往沾油的围裙上一个劲地搓,老实人是笑呵呵等人品尝这盘色香味形俱全的红烧肉丸子。
东方天宝却不忙着招呼大伙儿来大快朵颐,只掂了一根筷子敲着碗口,借着酒兴又癫不隆咚地唱开了:“有酒有肉赛神仙!子勋,来开荤哟——”
说曹操,曹操到!
陪着“许仙”去寺外寒潭练泳技的子勋直熬到暮色迟迟,才满脸疲惫地拖着酸软的两脚回来了,到了寺庙后院放眼一看,喝!桃树林里七零八落坐着些人,摆着些桌椅板凳,搭着些锅碗瓢盆,飘着些酒香肉香,十七个钱囊空空、肚囊空空的银鹰护卫盯着一盘肉丸子猛咽口水,当真“穷”凶“饿”极!桌子前坐的那位身上松垮垮地搭了件县令袍服,眯眼打着酒嗝,见他来了,便举起一根筷子,懒洋洋打个招呼:“子勋,过来。”
好嘛,他今儿累了一整天,当主子的倒是闲得慌,挑个桃花林子摆起飨宴来着?子勋黑着脸蹭到主子身边,憋着气一声不吭。东方天宝笑眯眯地往他身后一指,“许仙怎的没来?”
众人这才发现子勋背后少跟了一条水蟒。
子勋低着头,憋闷了半晌才哼出个声:“它自个溜了。”主子一声令下,他是万般无奈地拖了“许仙”往寒潭里一放,整日便呆坐岸边,天一黑,不见“许仙”上岸,他还得下水将它捞回。如此折腾,真不知练了泳技的是哪一个?今日可好,连一条蟒蛇也不堪折腾,趁他一个不留神,竟钻入草丛偷偷开溜了。等他去找,它早已躲得不见了踪影,他搜遍后山,累得两脚酸麻,也没能逮回逃兵,只得硬了头皮来主子面前领罪。
东方天宝一听这叁号奇兵居然开溜了,竟扑哧笑出声来,不仅没有责罚子勋,反而笑嘻嘻地指着桌上一盘肉丸子道:“不就是溜了条蛇嘛,子勋无须自责,来来来,忙了一天,快坐下来尝尝这肉丸。”
子勋惊异地瞄了主子一眼,琢磨着这人是不是醉了酒脑子不灵光了,居然给失了职的属下夹菜犒劳!瞅着夹到碗里的大块大块肉丸,他的肚子里就“咕噜噜”叫嚣起来,抵不住美食的诱惑,持筷夹个肉丸一尝,舌头险些一块儿吞下去,滋味那叫一个美!筷子一持就再难搁下,众人数着他吃进嘴的一个个肉丸,眼都急红了,他偏就只管自个儿吃个香,吃饱了再撑几个,啧!这肉可真鲜真女敕,入口爽滑。埋头猛干一通,肉盘子见了底,他打个饱嗝,心满意足搁了筷子,主子挑这当口又来关怀一番:“吃饱了没?”
“嗝……饱了饱了。”肚子都吃撑了。
东方天宝支手撑着下巴颏儿,笑眯眯地问:“许仙的肉女敕不女敕、香不香?”
被主人喂饱了的这位舒舒服服往椅背上一靠,轻拍发胀的肚子,月兑口刚答个“女敕”字,舌尖冷不丁被两排牙给卡住,整个人腾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活像一只被人踩了脖子的鸭,快要断气似的怪叫:“嗄?许仙的肉?!”
东方天宝起身上前拍拍他的背,帮着他顺顺气,真个关怀备至,“你每日拖着一条上百斤重的蟒蛇来回走,确实辛苦!主子给你想了个法子,索性让‘许仙’与你紧密地合为一体,往后练泳时不就省事多了?”
子勋被他拍得岔了气,“咳……不、不成!属下奉相爷之命前来……咳咳,绝不能参与竞赛!”一旦参与进去,不就是与相爷对着干了?
东方天宝摊开手道:“不参与也行,你把叁号奇兵还来!”
绕了一个大圈子,最终还是逃月兑不了被新主子坑蒙拐骗落入圈套的惨痛下场,子勋连打几个嗝也没能顺过气来,两眼一翻,一脑门栽地上,活活被主子给气晕了。
念奴娇轻轻叹了口气,盘起的发髻不仅歪了半边,发丝也松散垂落几绺,正想拔了钗环重新梳一遍,手中的梳子却被那“漂亮的草包”接了去,她心口漏跳一拍,以为他接了梳子想为她梳发,哪知等了片刻不见动静,讶然抬眼,却见他手中把玩着那把梳子,笑吟吟地瞅着她头上梳歪的发髻,含笑的眸子似乎看穿了她微乱的心绪。被他笑得心头莫名发慌,她冷下脸瞪他一眼,夺了梳子转个身,忽见桃花林中又多出一个人——光溜溜的脑袋,一串光溜溜的佛珠紧攥手中,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寺中住持!
老方丈一入林子,见了这大开荤筵的场面,脑门上就冒了丝丝青烟,怒目一瞪,佛门一记狮子吼,林中众人作鸟兽状四处散去。
翌日,子勋苦着脸万般无奈地去了寒潭练泳。十七个银鹰护卫一大早就躲得不见人影。小耗子出洞溜了一圈,居然把厨房里几十袋大米驮背上往寺外跑,身后立刻跟了一串追口粮的和尚。
念奴娇见了这滑稽的场面,反而叹了口气。昨儿个她就问过小耗子:为何如此卖命?想不到这孬种的太监竟答了一句:“大大大人说了,校场竞技时,咱家只要赢赢赢个一回,万岁爷就会开开开恩,删了咱家的奴籍,还咱家一个自由身!”这是一个奴才心中最真切的渴望!当时她便看到他说这句话时目绽异彩,身板儿也稍稍挺直了。
“自由身……”抬头望向广阔无垠的碧空,她脸上竟也有几分憧憬之色,一只手隔着衣襟悄然贴了一下纹在胸口的婆罗门花,轻轻一触,却如同被烙铁烫了一下,灼烧炎热的感觉由肌肤深入心坎,一声渺不可闻的叹息飘在晨风中,她挽袖往寺外一片林子里走。
四周静悄悄的,走到林中一片空地,并未看到杀生练刀的豆丁,空地上赫然立着一具骇人的骨架,竟是牛的四肢百骸!上前细看,这一具完整的骨架立在那里尚未垮下,肋骨间隙隐隐留有刀削的薄薄痕迹,她盯着这具白森森的骸鼻,眸中一片惊骇之色。垂下视线,找不到地上的血渍,她驻足思索良久,仍是一脸不可思议之色,听得林外传来脚步声,才悄然离开。
返回梵刹的途中,她远远地看到失踪了整整五日的布家大少爷布射正在寺门外低着头来回踱步,良久良久,他仿佛做了什么决定,猛然抬头,钉子似的钉足原地动也不动。恰在此时,东方天宝从门里走了出来,见了门外之人只是笑问:“七日期限未满,你怎就回来了?”
布射狠狠瞪着他,“咯噔”挫牙道:“你、赢、了!”
东方天宝淡然“哦”了一声,站在台阶上低头看他,“本官只是让你抛开家世背景,不带任何值钱之物,到贫民窟里住上七日,自食其力。七日后你再回来,本官就不勉强你参加竞技赛。此事不难吧?”
自食其力,对于穷人家的孩子来说并不难,但,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由人侍奉惯了的阔家少爷来讲,谈何容易!大少爷不知民间疾苦,没有尝过风餐露宿的滋味,身无分文,干体力活嫌累,乞讨又拉不下面子,真个饿极了,小霸王就上馆子吃霸王餐,吃完了还不能违背赌约自报家门去唬人,结果被人揍个半死,推到大街上和叫花子混在一起,还遭这班要饭帮的排挤,落到这步田地,实在熬不住了,大少爷就发了脾气,当街吼一声:“本少爷乃刑部尚书之子!”不料,周遭一片哄笑声,众人压根不信,一气儿嘲笑这叫花子。有几个倒是认出这位布少爷了,可人家平日里受过官宦子弟仗着家世在京城里乱闹场子乱打人的气,这会儿更是联起手来趁乱痛打落水狗,连个半大的小孩也欺负到他头上,撒了一泡尿。
挨了打遭了耻笑,他狼狈之极地逃了回来。
东方天宝瞅着他身上零零碎碎的破布条,脚丫子露在鞋洞外,蓬头垢面,臭熏熏的,还被人在脸上画了只大王八,就知道他这五日过得何等辛苦,只是这人心性极高,吃不得亏,使了少爷脾气一手叉腰站在他面前,一手握着拳头,愤然涨红着脸恨声道:“本少爷绝不能让人瞧不起!本少爷也有一技之长,这一次的东门竞技非要让这班瞧不起人的家伙见识一回本少爷的厉害!”言罢,气呼呼地拉起破袖子抹一抹脸,把脸上的“王八”给抹糊了,蹬蹬蹬,重重踩过几级台阶,重又入了寺庙。
瞧不出,此人还挺倔强!
东方天宝站在寺门外石阶上,看了看从不远处走来的一道雪色身影,微微一笑,施施然返回寺内。
念奴娇走到寺门前,望着一前一后入了门的两个人,心头略沉:他似乎知道她在暗中观察那六个人选,却总是一笑置之,全然不似如兖老成持重中透着几分叵测居心的深沉笑意,他那种淡笑,让人模不着边际!
狐眸中泛了几分迷惘,她望着门里的他,出了神……
当天晚上,在外面赌得昏天昏地的色子也回来了,闹了很大的动静。众人起床一看,只见那赌鬼两眼通红地跑来,冲进东方天宝房中,“扑通”跌跪在地上,拿脑壳撞着墙,放声痛哭。
东方天宝看着他,不去追问发生了什么,只是轻叹一声,把手轻轻放在他撞破了皮的头上,轻轻拍抚。
色子跪在那里,哭得像个孩子。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名银鹰护卫从外城带回一则消息,为众人解了心中疑团——色子这几日手气极佳,在外城一家大赌坊赢了不少钱,手头有了赌本,就自个搭了个场子吆喝着拉人开赌,恰巧那卖艺讨生计的老汉见孙女出去玩了半天没回来,就急巴巴找到他这里,这赌鬼也是鬼迷了心窍,竟硬拉着老汉陪他赌,结果老汉输了钱,输急了,竟把毕生的积蓄和自个孙女也作为赌注押了上去,最后输得干干净净。赢了钱的赌鬼催着老汉赶紧把孙女送过来,他要娶了这招人喜欢的女女圭女圭给自个当小媳妇。老汉攒的都是血汗钱,小孙女与他是相依为命,眼下什么都没了,感觉天塌了一般。他找来孙女,爷孙俩坐在江边,爷爷对着江水流着泪,小孙女把布包里仅剩的半个干馍馍给爷爷,哄爷爷开心。老汉咬咬牙,突然抱起小孙女跳了江。
色子惊闻噩耗匆匆赶到江边,只捡回一只纸鸢,是他亲手给红娃扎的那只纸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