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阳将街道染出一片金边。
一顶四人抬的轿子轻轻停地了绮罗阁前。
绮罗阁的金大娘近乎是谄媚地迎了来,“春华姑娘,你可终于来了,一路辛苦了。”
还没等她上前帮忙掀起轿帘,一旁跟在轿子旁的粉衣丫环已经挡在了她面前,“妈妈后退两步,不要挡了我姑娘的路。”
金大娘顿时尴尬地止住了脚步,圆圆胖胖的手指头扎煞着也不知道应该往哪儿放,正觉得一张老脸分外难堪的时候,就听到一个软软甜甜的声音响起:“碧奴,给金妈妈赔不是。”
只听得这个声音就已经让人的身子酥软了一大半儿,金大娘连忙开口:“哪里哪里,姑娘太客气了。”
一只仿佛白玉雕成的小手探出了轿内,手指纤细,柔若无骨,随即轿帘被那叫碧奴的丫环掀开,坐在轿子里的黄衣女子随即缓步走了出来。
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
秋水为神,美玉为骨,明眸皓齿,顾盼生姿。
丙然不愧是苏州万花楼的头牌姑娘!
金大娘看得两眼发直,顿时把自家绮罗阁里的姑娘看成了灰乌鸦。
她决定了,一定要在万姑娘在绮罗阁挂牌子的这些天内把她留下来,让她成为绮罗阁的人!
“妈妈,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客人请进阁里?”一旁跟着金大娘出来迎接的姑娘们连忙开口,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目光一直牢牢粘在万春华的身上。
金大娘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开口:“姑娘快请进,请进!”
万春华嫣然一笑,顿时让人惊艳,她这才缓缓移步,跟着金大娘朝绮罗阁内走去。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却突然在众人身后响起:“小万啊小万,来到京城,怎么不告诉我声?”
万春华惊喜地转身,“小凤凰!”
站在众人不远处的年轻男子,可不就是凤小凰,此刻他嘴角挂着一抹微笑,噙上三分浪荡无端的不羁,朝她缓缓走来。
众目睽睽之下,万春华的纤腰被他勾住,两人亲热无比的样子顿时让众人目瞪口呆。
敝不得众人都说凤小凰的红颜知己正是万花楼的万春华,看来他们的关系果然匪浅。
“怎么不早点说一声?”凤小凰的嘴角依旧挂着那让女人疯狂的坏笑。
“那你成亲……不也没有通知我?”万春华笑得娇媚。
“看来是我的不是。”凤小凰点了点头。
“所以,理当罚酒三杯。”万春华似笑非笑。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快点儿进去吧。”凤小凰一笑开口,携着万春华的手进了绮罗阁。
天色已晚。
问琴小筑。
兰心苑的房间内烛火通明,萧涵予在研究一盘棋局,问琼守在旁边,手中拿着一幅尚未绣完的布幅。
又动了两针,问琼突然小心翼翼地开口:“姑爷怎么还不回来?”
萧涵予似笑非笑地抬起头,“你是不是还没被他烦够,不然我立即找人喊他回来,就说你已经决定教他两手了如何?”
“免了吧。”问琼立即举高两手做投降状,“他还是不回来比较好。”
萧涵予又笑了一笑,这才又落下一记黑子。
问琴小筑的大门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被人拍响了。
“这么晚还有谁来拍咱们家的大门?”问琼一脸疑惑。
“去看看吧。”萧涵予随口应了一声,并没有在意。
问琼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然后出门察看,过了片刻又匆匆跑了回来,一脸又想生气又不想让她知道的样子。
“怎么了?”萧涵予落下一子后才抬起头去看她。
“姑爷……姑爷他……”问琼无奈一咬牙,“送信来的人是绮罗阁的丫头,说姑爷在绮罗阁喝醉了,所以叫小姐去领人……”
萧涵予怔了一怔,缓缓站起身来看着那灯烛出神。
“小姐……”问琼担忧地看着她。
饼了片刻,萧涵予却淡淡地扬起唇,“既然如此……我们就去接人吧。”
“小姐……”问琼又喊了一声,随即却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萧涵予扬了扬嘴角,心里却不知道为何有种苦苦的味道。
他说过……他们可以做朋友……
只是朋友而已不是吗?
她……那她为何又要介意?
为什么在听说他在那种地方喝醉了酒,只觉得仿佛真如被丈夫背叛的妻子一样,充满了难堪,却又隐隐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
能够光明正大地去领人、带走他,都是因为她是“凤夫人”不是吗?
或许她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在这种时候以完全正当充分的借口带走他的人。
因为,她是他的妻。
明烛高照,灯下的美人更是如珠如露。
杯中的酒呈现出美丽的琥珀色霞光,香气袭人。
凤小凰似已欲醉,嘴角挂着一抹懒洋洋的笑,醺然靠在桌边,“小万,这酒,什么名堂?”
万春华目光流转,红唇含笑,“一个字,猎!”
“烈酒?”凤小凰微微挑了下眉。
“猎杀的猎,专门捕捉酒中恶鬼,任你再能喝酒,也必然为它猎杀!”万春华面颊上泛起大片红晕,也是一副醉态。
“好霸道的酒名。”凤小凰长笑一声,饮干杯中烈酒。
“若不然,又怎么抓得住你这只狡猾的小凤凰?”万春华娇笑连连,看向他的目光更是大胆火辣。
“想要抓住我,只怕没那么简单啊。”凤小凰看着杯中的酒笑得甚是疏狂。
“那么,嫂夫人是何等人才呢?居然能够让小凤凰兴起成家立室的打算,”万春华一笑开口,掩下心中的妒意,“定有不少女子,如我这般渴望见嫂夫人一面呢。”
“姑娘太客气了,涵予蒲柳之姿,又怎么及得上姑娘国色天香。”一个淡淡的声音突然响起,随即只听得房门一响,有人走了进来。
萧涵予?
万春华的目光对上一个清清爽爽的女子,她穿一身雪青色衣裙,眉间三分淡然,仿佛尚未化完的雪般凝然,眼睛黑白分明,眉目宛然如被描画过一般。
“这位便是嫂夫人?”万春华看着凤小凰醺然微笑,“果然好风采。”
凤小凰突然直起了身子,“你怎么会来这儿?”
“是我让人通知嫂夫人前来领人的。”万春华醉态可掬地站起身,袅娜走近萧涵予,目光放肆地将她上下打量,萧涵予渐渐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
凤小凰却突然放下酒杯,一把拉走了萧涵予,回头笑笑地看着万春华,“既然是你通知她来领人的,那我就先回去了。”
“小凤凰……”万春华跟在他身后急急开口。
“下次再找你喝酒。”凤小凰依旧在笑,抛下一句话后突然伸手一搭萧涵予的腰身,也不管后面跟着他们跑的问琼有多么辛苦,径直带着她自绮罗阁三楼直飞向外面的大街。
万春华愣住了,他不高兴了吗?
美酒当前,而她,更是他认同的红颜知己,他居然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走了?
萧涵予却没有做声,出了绮罗阁,凤小凰才将她放下,脸上依旧带着那三分笑,“下次不要来这儿了。”
“为什么?”她抬起眼睫看他。
“不适合你。”凤小凰突然觉得在她面前有些莫名的心虚。
萧涵予静静看他一眼,突然转身举步就走。
“你去哪儿?”他看见她并不是朝问琴小筑的方向走,连忙喊住了她。
“找地方喝酒。”她淡淡开口。
凤小凰愣了一下,随即追上去笑笑地开口,“你生气了?”
“岂敢?”她淡淡开口,兀自东张西望,“知道哪儿有好酒吗?”
凤小凰突然上前两步拉住了她的手。
心中有说不出的冲动,这一刻,他居然慌张地感觉到自己仿佛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被她那样漠不在意地看着,只想着补救。
他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难道只因为……她是他名义上的“妻”,他就必须要照顾她的感觉?
萧涵予未曾回头,只是垂下睫看着他的手,过了片刻才开口:“只是今夜想喝点儿酒而已。”
“我带你去。”凤小凰听她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但是却不曾放开她的手,笑笑地开口,“要喝酒是吗?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也不管萧涵予答不答应,他握着她的手朝自己的秘密据点走去。
那是一家小小的酒铺。
名字很普通,就叫做“张记酒铺”。
地方更是小得可怜,里面大概也只能坐得下三五个人。
酒铺的老板是个驼着背弯着腰脸色蜡黄的老男人,头上带了顶厚厚的帽子。
看见凤小凰进门,他的态度既不冷也不热,看见熟客身边新来的女客也不吃惊,只是淡淡地开口:“老规矩?”
“换一种吧,适宜女子喝的。”凤小凰也不跟他打招呼,两人之间的对话简短到可怜。
萧涵予疑惑地随着凤小凰坐了下来,犹自东张西望,“这里……好奇怪。”
“管他奇怪不奇怪,只要酒好喝不就行了?”凤小凰笑笑地开口。
“酒。”那老板也不客气,说话简单明了,把两种不同的酒放到了他们面前。
萧涵予也不做声,径直自斟自酌。
“你这样会醉。”凤小凰看着她一杯接着一杯,迟疑地放下了自己手中的酒。
“那不正好?”她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酒意熏上面颊,只觉得脸上一片热辣辣的感觉。
“等下你喝醉了,我可不会送你回去。”凤小凰皱起了眉。
“不送……就不送。”她打了个酒嗝,只觉得四肢都开始发烫,懒洋洋的没法动。
“喂,你不是真的要醉了吧?”凤小凰大惊失色,“你的酒量到底有多大?”
她脸上挂着憨然的笑,有些神志模糊,对他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一坛?不然一壶?”凤小凰努力让自己朝好的方向猜测。
笨蛋!
她小小地蔑视他一下,“是一杯!”
好骄傲地开口。
凤小凰几乎一头撞到桌子上。
酒量就只有一杯的人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要喝酒?
“喂,你还能……”说出来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凤小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发现她已经昏然入梦了。
沮丧地抹一把脸,他努力安慰自己:“还好,她酒品挺好。”
掏了锭银子抛给弯腰驼背的老板,他皱眉起身,看了萧涵予两眼,然后无奈地把她抱起来出了店门。
夜风微起,凤小凰举目四顾,原地站了片刻后终于抬脚朝问琴小筑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心却突然变得很平静,仅有的醉意也在此刻烟消云散了。
就着朦胧的星光,他看着怀中的女子娇好的容貌。
这个人,是他的“妻子”呢。
仿佛突然在这一刻正视到了这个问题,刚才还很平静的心,此刻又觉得有些莫名地焦躁起来,但是却又似乎有种隐隐的甜蜜温馨。
他的“妻子”……她是他的“妻子”……
是那个名正言顺地被人以“凤夫人”称呼的女子,也是被冠了他的姓而与他的生命从此纠缠在一起的人。
他几乎是在此刻,才开始真正意识到,这个女子已经正式成为他名义上的妻子了。
怀中的女子突然轻轻地动了一下,他低下头去,随即将她稳稳地重新安置在自己的怀中,让她睡得尽可能的舒服,然后才又细细看了她两眼。
莫名的怜惜突然充斥于他心间,让他一瞬间只觉得怀中的女子应该是他拿来好好娇宠的对象似的。
事实上,也确实该是这样的不对吗?
就像他对她说过的那样,他并没有休妻的打算,那么,他可不可以,对她好一点儿,再好一点儿呢?
他抬起眼睫,星光下的街道暗淡而空旷幽长,仿佛一辈子也走不完似的。
他朝远处看去,问琴小筑所在的地方,依稀透来一片灯光。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唇角居然轻轻地扬了起来。
就是这样。
就是这片灯光。
温暖得让他已经开始……忍不住流连。
是什么时候了?
伸手挡在眼前,看着绿纱窗外隐约的亮色,有种恍然一梦的感觉。
身上有些倦倦的,但是好在并不会觉得头疼得像人在敲鼓,看来昨夜那酒只是醉倒了她而已,并没有给她留下太多不舒服的症状。
“小姐,”问琼正好推门进来,“你醒了?”
“嗯。”她点了点头,随即起身着衣,问琼连忙上前一步伺候。
“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姑爷让我准备了醒酒汤。”问琼看着她开口。
萧涵予拿着梳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看向问琼,问琼却只看着她笑,也不说话,她只好佯装出无事的样子,“昨天,是他带我回来的?”
“是啊,是姑爷亲自把小姐抱回来的。”问琼立即频频点头。
她只觉得自己仿佛突然间僵了一下,随即嗔怪地看了一眼问琼。
问琼立即举手,“当我没说,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饼了片刻,她这才轻轻开口:“准备一下,我今天想去拜访静惠师太。”
“知道了。”问琼连忙应了一声,自去下去准备。
握着梳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片刻后,她眉眼一动,唇边浅浅泛起了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