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兮王朝建国已有六十年,短短六十年里更换了三代国君,第三代国君年仅十六岁。
大兮王朝的开国国君本是前王朝的一个农民,因为受乡里达官贵人的欺负,从此入山寻名师学艺,本是为了报仇,后揭竿而起,从此成了一代风云人物,独霸江山,终成大兮王朝的开国国君。
朝花郡是大兮王朝的一个郡,但它却占有着国土的三分之一。
这片土地一直是大兮三代国君的心病,因为它被一个外姓王爷统治着。
这个外姓就是烟氏,烟氏宗族是前朝贵族,曾掌握着国家的大部分军权,而且与皇室还有着扯不断的血亲关系。
谁也不会相信,烟氏宗族会向农民义军倒戈,在烟氏与大兮开国国君进行了三天三夜的细谈后,烟氏打开了前朝国都的大门,为大兮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
以此为代价换取的是朝花郡的土地,和代代大兮皇后。
当年的金戈铁马早已化做烟云散,现在大兮的皇帝云天是当年开国国君的孙子,对把朝花郡这样富饶而广阔的土地给予别人管理心有不甘,一再想把王权收回。
年仅十六岁的他便显示出为君者的霸气,脾气性格与开国君大有相似之处。
最了解他个性的是皇太后,大婚的第二天就从宫女那里了解到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忍了忍,决定再等到几天看看,难道自己从小就培养的儿子会完全不顾自己的感受,真的冷落皇后?
可是一连几天过去,她却被自己听到的消息所震惊。
首先听宫女们说皇帝很勤政,甚至通宵待在御书房中,皇后所待的朝花宫一天也没有去过。
第二就是新皇后,她每天在宫内与宫女们嬉戏,似乎根本没有把皇帝的冷落放在心上。
烟萝皇太后再也坐不住了,大步向朝花宫而去。
还未进宫门就听见里面有嬉笑声传来。
爆门打开,她目瞪口呆,只见那大兮王朝的新皇后正攀在院中一株梅树上,大红的衣裙随风飘展,如同一个翩飞的蝴蝶。
“这是出了什么事?”烟萝吓白了脸,大步走到树下。
“姑姑来了?”树上的烟崎听见声音向下看,小脸被冻得通红,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芒。
“你在做什么?”烟萝大叫,转身向其他宫女冷喝道,“你们都做什么去了,让皇后爬到这么高的树上,都不想活了吗?”宫女和太监吓得呼呼啦啦跪倒一片。
烟崎却在树上格格地笑了起来,“姑姑,别责备她们,是我自己要上来的,你瞧,我们的毽子落在这上面了。”说完伸长手臂向一枝细弱的枝头攀去。
“快下来,掉下来怎么办?”烟萝已顾不上生气,眼看着她脚踩着枝条向前小心地攀去。
烟崎边用手去攀枝条边大声道:“姑姑别怕,我从小就会爬树,不会掉下去的。”
终于可以拿到那个五彩的毽子了,烟崎一只手扶着树枝,另一只手用力拿到了那个毽子。
“拿到了。”烟崎高兴地欢呼,却猛地发现四周沉浸在一片不正常的寂静中,她不解地向下望去,在宫门口,对上一张冰冷的面孔。
阳光照耀下,他的面孔有点不太清晰,但那冷肃的神情,明黄的服饰和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都证明着他的身份,大兮的国君。
树下跪成一片,烟崎却冷冷地站在枝头上不说话,冰冷的风吹过她的面孔,如同那夜他冰冷的双手。
偌大的宫院中如同死般寂静,云天冷冷地注视着站在枝头的烟崎,看着她眼中升起倔强的神色,他皱了皱眉。
“皇上怎么来了?”烟萝打破了尴尬招呼着。
云天看了母亲一眼,才知自己失礼了,忙大步向前去行礼。
其他宫女太监飞跑着去将烟崎从树上扶下。
烟崎行了礼远远地站着,低眉敛目,脸上冰冷一片,远不是刚才那神采飞扬的模样。
云天扶着母亲坐下,微笑道:“母后这几天胸口好了点没有?儿臣送去的药还行吗?”
烟萝笑了笑道:“皇上还真孝顺,只是我老了,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也经不起什么事。只要你好好的,我的身体就好好的。”
云天笑道:“现在天下国泰民安,母亲不要有什么不安心的,对吗皇后?”他忽然向烟崎问去。
烟崎惊异地抬起头来,看见云天脸上虽绽着笑容,眼中却含着冰冷。
烟崎的心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但她却努力地展开一个艳丽的笑容,向烟萝道:“是呀,姑姑,皇上这样励精图治,治理着老祖宗们用血汗打下的江山,开创了这盛世,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烟崎看到云天眼中的冰冷变成一股愤怒,那被黑暗吞噬的心才得意地喘了口气。
烟萝笑着站了起来,向烟崎道:“你这样想就好,虽然现在皇上还没有纳其他妃子,但这也是这两年的事儿,你是后宫之首,要识大体,懂礼数,多体量皇帝,知道了吗?”
泵姑的话句句带有深意,烟崎在心中叹息,来时母亲的话语又响起在耳边。
“崎儿,送你去大兮,母亲其实是不忍心的,现今的新皇上,是个血气正盛的毛头小子,他倔强地同你姑姑作对,你去了,只怕他不会太喜欢你。但你要明白这是你的命,你别无选择,要在那里生存下去,你只有适应,并寻找生机。”
烟崎后悔刚才流露出来的锋芒,偷眼看了云天一眼,发现他正一眨不眨地打量着自己,忙低了头低声道:“我会的。”
烟萝满意地笑了笑道:“好了,既然皇上回来了,我就先走了,你们两口子也有一阵子没见面了,好好在一起叙叙吧。”
眼看着皇太后出了门,云天在院中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那株梅树出神。
爆女们递上一杯热茶后,急忙退了出去,一会儿偌大的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云天用修长的手端起凝脂白玉的茶杯,慢慢含了口茶,望了一眼立在不远处的烟崎道:“皇后这几天过得还好吧?”
烟崎不带一丝感情道:“谢谢皇上关心,过得很好。”
云天冷笑声道:“过得好就行,希望皇后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烟崎猛地抬起头来道:“心里当然也是这样想的,难道皇上不希望?希望看到臣妾以泪洗面,上吊自尽才满意吧。”
“啪”的一声,云天手中的白玉杯被摔得粉碎,他霍然起身,呆望了她半天,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转身大步向宫外走去。
烟崎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脚尖,一滴泪珠轻轻地落在衣襟上,又滚落到泥土中,化为一滴花样的泪痕。
年轻的皇帝终于要有所行动,他首先在朝内推行新法,接着在南方大练兵,这引起了朝花郡和当朝许多权贵的不满,以至皇太后为首的许多大臣开始公然对抗新法,皇帝和皇太后在大殿内吵得不可开交。
大兮朝晖世三年,新皇与皇太后冷战,皇太后公开干涉朝政。
云天独自坐在御书房里,面前的案牍堆成了山,无心去看一眼,作为一国之君,他什么权力也行使不了,他还有什么可做的?
猛然抬头看见宫墙外的天空中似乎飘飞着什么,他站起身来,向外看去,才发现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明净,柳叶也是如此的清新,原来是春天来了。
太监小武子一路小跑着给皇帝送了便衣帽,这个沉寂了数十天的皇帝竟要到后院中去转转。
云天仰天看着那个上下翩飞的蝴蝶风筝,一路追到朝花宫的门口才惊觉地停下了脚步。
他望着这个门槛干净的大门发起呆来,从那天走后,三年了,不论皇太后有多大的压力,他没有再踏入这里一次。
小武子见状上前小心翼翼地问:“皇上,要不要小的去通报一声?”
云天摇了摇头,准备走开,那红砖高墙内猛地传来几声清脆的笑声,他回过头来,看见宫墙上开得正艳的粉红桃花,不再犹豫,调头而回,大步走进宫门。
“小青,你这个小妮子,小心被我抓到。”一个淡粉的身影一闪,扑到他面前,不等他发出声音,用力地将他抱在怀中。
“哈哈,终于被我抓到了吧。”怀中人兴奋地大叫着,仰起蒙着双眼的脸,双手伸向他的面孔,伴随一股清香飘来,云天的心中怦然一动。
小武子惊得面色苍白,要上前,却看见云天向他摇了摇手,小心地退到了一边。
她的小手纤细修长,指尖圆圆点点带着温度,在他的脸上模索着,口中笑道:“不过你不出声,等我猜出你是谁了,小心我怎么治你。”口中温热的气息直扑到他的面上。
“啊?皇上万岁。”一声惊呼,打断了云天的兴趣,从院中树丛中闪出的宫女太监们跪倒成一片。
本是温暖的手指变得冰凉,僵硬地停留在他的脸上,好半天才垂了下去。
云天猛地握住她的双肩,让她不能后退,轻轻伸过手去,半揽住她的脖子,慢慢将她面上的红纱取下。
红纱飘然而落,烟崎那清丽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三年了,她已十七岁,不再是三年前那个纤弱倔强的小泵娘,如一株亭亭玉立的桃花,娇艳若霞。
烟崎也打量着这个自己名义上的丈夫,他比三年前更加消瘦和高挑,脸色更加苍白,本是充满霸气的双眼中竟满是萧条和寂寥,只有一双剑眉依旧飞入云鬓。
烟崎深深地弯下腰去,却被一双手拦住,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她的心狂跳起来。
“这里的桃花开得不错呀。”云天只是那么一握便随意地松开,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神色,背负了双手向桃林深处走去。
众宫女纷纷退下,烟崎无可奈何地跟在身后。
“你还恨朕吗?”走到桃林深处,云天转过头问,眼珠乌黑得不见底。
烟崎低下头来,轻声道:“臣妾不敢。”
云天摇了摇手道:“不要这样,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有什么你就放开胆子说,朕不会怪你。”
烟崎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眸中有光芒一闪而过,但很快被一片冰冷淹没,不带任何情感地回答:“臣妾三年来在这里很满足,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云天看着她那卑顺的脸,一股无名怒火升了起来,但他几欲张口,还是强压了下去,转开头道:“那就好,你如果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就告诉朕,朕会满足你的。”
烟崎的脸上瞬时泛出光来,兴奋地问:“当真?”
云天好奇地望着她道:“当然,你说出来,朕听听是什么?”
烟崎小心道:“臣妾来了三年了,这三年里无时不思念自己的母亲,还请皇上开恩,能让臣妾回朝花郡去见见母亲。”
云天失望地叹口气,转身而去,边走边道:“这有何难,过两天皇后就回去吧。”
烟崎高兴地点点头,看着云天消瘦的背影,忽然有一种悲凉的感觉,他才十九岁,但已肩负着国家大任,他倔强地想以自己的能力管理着国家,独自同满宫的权贵斗争,甚至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是敌人。
“皇上!”她轻声呼唤。
云天停下了脚步,并没转过头来,闷声问:“皇后还有什么事?”
烟崎咬了咬嘴唇,轻声道:“臣妾想后天就回去,走的时候就不去打扰皇上了。”
云天没有吭声,夫妻做到这个分上,他真是孤家寡人了。
烟崎又轻声道:“皇上,请多保重!”
云天浑身一震,挺直的双肩竟有些沉重,只听见她继续道:“有些事,心急不来,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云天蓦然转身,花瓣片片落下,如雨的花丛中,烟崎静立若清风,一瞬间云天竟以为自己看错了,她的眉眼中充满了关切,当他想仔细地去捉这片温柔时,她分明立在那里,脸上带着固有的冷漠。
“皇上,今日皇后已启程,她说皇上您同意的,就不来请辞了。”小武子轻声地说。
云天独坐在冰冷的御书房内,四周的阴冷同外面明媚的三月天判若两个季节,他将胸前的衣服抱得紧了些,点点头没有出声。
小武子向外退了出去,临到门口又停下了脚步,犹豫着似出非出。
“小奴才,你是不是皮又痒了?”云天冰冷的声音从宫内传来,却忽然猛地咳嗽起来,直咳得喘不过气来。
小武子冲了过来,用力地为他拍打着背,并递上来一个手帕。
云天只觉喉头发甜,一股腥气直冲到喉中,张口喷出一大口鲜血。
小武子吓得手脚发抖,急得要哭出来,却见云天脸色苍白地喘了口气,缓了过来。
“没什么。不要哭。”云天拍拍他的手道。
小武子长出了口气,抹把泪,转身去给他端了杯水。
云天却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森然道:“朕把你剥了皮,你想给朕喝什么?”
小武子一惊,从手心中掉出一个蚕豆大的药丸来。
云天拾起那枚药丸,冷笑道:“好你个狗奴才,朕还没想到,你竟有这个胆子。”
小武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头如捣蒜般道:“皇上,容奴才说明白。”
云天无力地站了起来,踢了他一脚道:“好!我就听你说个明白。”
小武子流了泪道:“皇上,如果不是那颗药丸,只怕、只怕皇上的身体,会更加的……”他不敢说下去,只是一味地流泪。
云天的心如同落入冰中,冰冷的手轻轻打起颤来。
小武子磕了个头继续道:“皇上,那群人狠着呢,我不敢明说呀,这两年来,每次您用膳,都是皇后亲尝后才送上的。”
云天的眼光蓦然一跳,两道冰冷的目光如刀般注视到小武子的脸上,直看得他全身发毛,如同落入冰窟一般,连连磕头道:“皇上,从两年前,皇后就开始亲自己尝您的饭菜,这件事,只有奴才知道,而且,每次尝过后,就给您的饭菜中放一枚这个药丸,开始我也不信她,把药丸偷偷给放起来,但只要奴才把药丸一放起来,皇上就会咳嗽,厉害了还会咳血。奴才就把药丸偷偷拿出去,让宫外的许多太医看看了,他们都说是一种解毒的药,后来我又偷偷把您的饭带了出去,让太医们看,他们说里面有一种慢性毒药,可以把人的身体变坏。”
“我才相信了皇后,不动声色地让您开始吃这种药丸,可是,奴才还是害怕,就在每次吃饭前也把药丸尝上一尝。这两天皇后要离开,奴才又被派到太后那里,所以,皇上您看,您就开始咳起血来。皇上,他们的心真狠呀。可是皇后,是在拿自己的命在保护您呀。”说完放声大哭起来。
云天沉默着,眼眸中阴晴不定,小武子想是他不信,便上前将那枚药丸倒入口中,哭道:“奴才说的句句是实话,请皇上信奴才一回,把这颗药丸吃下,不然,您的身体……”不停地磕头。
云天看着这个从小苞自己一起长大的小太监,悲哀地发现身边竟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眼看着他把药丸吃了个干净,才慢慢接过他递上来的药丸,放在鼻边闻了闻,狠下心来,将它吞了下去。
丙然,吃下去后,大约半个时辰,平和了许多,胸中那口浊气也慢慢消散了。
“狗奴才!这样大的事,竟敢瞒着朕。”他厉声道。
小武子见他神色正常,才放心地吁了口气道:“是皇后吩咐不让告诉您,只怕说明了,就无法保护您,那群人都在看着呢。”
云天的胸中如同被人棒打一记,闷得透不过气来,咬了牙道:“你说,还有什么瞒着朕?”
小武子道:“还有,就是这两年来,皇后夜夜站在皇上的御书房外,直到皇上安歇了,才离开。”
云天吃了一惊,眼光一跳,皱着眉想她为何站在那时,这样想着话出口虽声音低沉,但凌厉了许多,“皇后站在那里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就是那么站着,有时候泪流满面的。”小武子声音又开始哽咽。
云天口中一阵发苦,她竟独自站在窗外守候自己,心痛地想起三年前大婚的那个晚上,他用力地握住她的喉头,那无助和凄绝的神情。可是这三年来,她竟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自己,独自煎熬着漫漫长夜,她这是为了什么?
似乎又看见两天前的那个下午,桃花飞飘中,她恍若仙子,关切的神情凝满眉尖,她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多保重!”
云天霍然起身,飞快冲到门外,吓得小武子跳将起来,跟在身后狂跑。
云天直冲到御马司,骑上自己的那匹白玉马,一路狂奔着出了皇城,向城门奔去。
很快他冲到城门下,守城的士兵不认得他,伸手拦下了他,被后面跟上来的小武子大喝一声:“放肆,这是皇上。”立时跪倒了一片。
云天想了想问:“皇后的鸾驾什么时候过去的?”
守城的小兵吓得直抖,半天才说出话来:“过去大约有一个时辰了。”
早有守城的将军听说了消息向这边奔来。
云天心中一凉,呆了半晌,猛地从马上跃下,一路狂奔到城楼上,站到最高处向远处望去,远远地在一条柳阴小路上,一队华丽的人马正在向南方逶迤而去。
那华贵的车顶,终于漫入满天的青绿中,再也分辨不出来。
云天握了拳头,眼中缓缓升起水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