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当晚就想走。在她眼中,只要事关利益,乃至生死,都要以自己为优先考量,从小师父就这样教导她,所以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顶多把卖身的银子还给他们就是,互不相欠。
可一整个晚上,晏伏易都在赏月饮酒、吟诗作对,因是季春时节,夜晚并无寒意,在园子待着也不嫌冷,四人搬了床榻,盘坐在榻上听风赏月。
三更过后,晏伏易便叫芙蓉与紫薇先行回房,只留桃红与牡丹随侍在侧与他一同饮酒。几杯黄汤下肚,牡丹的脸都红了,像朵娇艳无比的牡丹花,桃红偷瞄晏伏易,发现他平静如常,举止得宜,并未有毛手毛脚的情形出现。
这人酒品倒不错。桃红为他斟酒,自己也浅尝一口,心里盘算着今晚大概走不成了。她挟了些清爽的木瓜丝入口,心满意足地叹气。就为这些好吃的东西,晚几天走也是可以的。
她的叹息声引得晏伏易侧目,见她专心吃着东西,他微勾唇角。她这人倒好理解,喜美食、爱珍宝。
藉着几分酒意,桃红壮胆问道:“王爷,救你一命的老道人真是仙人吗?”
他喝口酒。“是不是仙人我不知道,不过师父是真有几分仙气。”
“那……你会撒豆成兵、五鬼搬尸?”她追问。
晏伏易轻笑几声,没有回答。
“王爷你别卖关子。”
牡丹露出笑意。“你把王爷想成什么了?”
“我只是想知道他学了什么?是不是也想成仙?”
“怎么,你想学?”晏伏易问。
桃红摇头,随即又点头。“我只是好奇,虽然我不大信,不过如果你真能撒豆成兵,那我就想学了,当仙人也挺好的。”
“哪有这等容易之事。”因为喝了些酒,牡丹的话也多了起来。“要成仙可得花上许多工夫,有人练了一辈子,最后仍是凡夫俗子。”
“说不定我成,我师父说我学东西挺快的。”她自信地说。
“你师父?”晏伏易望向她。
“就是我养父。”她拿起酒壶为他跟牡丹斟酒。
“除了轻功你还学了什么?”他又问。
桃红轻笑。“你想套我话对不对?你的计谋我已经看穿了。”
晏伏易含笑道:“我是不是该夸你聪明?”
“那就不用了,我知道自己聪明。”她大言不惭地说。“你在这儿喝酒,就是想把我灌醉,对吧?不过你算盘打错了,我的酒量很好,千杯不醉。”
“我可是小看你了。”他顺着她的话说。
“那当然。我再问你,你真的活不过二十四岁吗——”
“桃红!”牡丹不悦地制止她再说下去。
“没关系,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晏伏易不以为意。“卦诗是这样预言的。”
“那你怕吗?”桃红又问。
晏伏易勾起笑。这时候他倒喜欢她的坦白,身边的人都避讳在他面前提起这事,也从来没人问过他怕不怕。
“我比较好奇会是什么夺去我的性命。”他瞅着她粉晕的脸蛋。“你怕死吗?”
“当然怕。”桃红点头。“所以我觉得你也不简单,竟然一点儿都不怕。”若是她从小就晓得自己只能活到二十四岁,大概会很难过吧,说不定放纵自己,为所欲为,可晏伏易看起来挺乐天的,性格似乎也没扭曲,就这点来说,她便觉得不容易了,对晏伏易的钦佩不觉多了几分。
“王爷要不要到山里躲起来?”桃红建议。“等过了二十四再出来。”
晏伏易一怔,旋即又笑了起来。
牡丹张口欲言,最后却是一语不发。
“想说什么便说,不需顾忌。”晏伏易没遗漏她欲言又止的表情。
“奴婢只是想说,桃红说的也不无道理。”她的眉宇间染着一抹忧色。
“是啊是啊!”桃红点头。“我觉得躲起来比找什么四个花奴婢放在身边有用,我们又不是驱鬼符,难道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见了我们四人貌美如花、娇艳欲滴,就会好心肠放了王爷吗?”
晏伏易先是一愣,随即朗笑,连牡丹也笑了。哪有人这样不知羞,一会儿说自己聪明,一会儿又说自己貌美如花、娇艳欲滴。
“有什么好笑的呢,我可是认真的。”桃红一脸严肃。
“你说得好,本王赏你。”他从腰带上解下一串环扣玉给她。
桃红双眼都亮了,但口中还是推辞一下。“这……奴婢不敢收。”
“那算了。”他又要挂回腰上。
“好、好,我要!”桃红赶忙伸手。
晏伏易忍着笑将玉饰放至她手心,桃红高兴得拿出丝帕擦着,就着月光细细端详这碧青的玉环,面露喜色。
牡丹没说什么,低头喝酒。
见桃红像守财奴似地仔细将玉环包好、放入衣内,晏伏易忍不住发笑,桃红高兴地又为他添酒,问他笑什么。
“清风明月,百花盛开,良辰美景,何事不乐?”他笑道。
“王爷真爱咬文嚼字。”桃红喝口酒,舒服地呼口气,脸颊越发红润。“不过要我是你,我也乐。”
“此话何解?”
“你是王爷,要什么有什么,豪宅华车、美食好酒、奴仆成群,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要我是你,我也何事不乐,快哉快哉,呜呼哀哉。”她胡说一通。
晏伏易仰头而笑,牡丹正色道:“什么呜呼哀哉,休得胡说!”
发现自己说错话,桃红赶忙道歉。“喝多了,舌头打结,王爷您别害我,我不喝了。”
“又没怪你。”晏伏易示意她继续喝酒。“今天倒要瞧瞧你是否千杯不醉,还是胡诌吹牛。”
“好!”桃红豪气道。“今天不醉不归。”
“你要归哪儿?”他又笑,想来她是有些醉了,说话颠三倒四的。
“归哪儿都好。”桃红给两人斟满酒。
“王爷,您还是缓缓,喝多了伤身。”牡丹劝道。
“不碍事。”他打发牡丹回屋。“你先进屋睡吧,夜深了。”
“奴婢不累。”牡丹摇首。
“进去。”晏伏易又说一次,这次语气不再缓和,透着些许的冷厉。
牡丹拧着眉心。“是。”她下榻穿鞋,缓缓走进屋去。
桃红小声道:“王爷何必对牡丹姊那么凶?”
“我凶吗?”他笑。
“刚刚凶,她也是为你好嘛。”她认真道:“您是觉得她烦才打发她进屋,还是想探我底?”
晏伏易露出赞赏之色。“现在我真有点相信你聪明了。”
桃红得意道:“王爷也聪明,为免王爷疑出心病来,我就直说,我呢,就是个见钱眼开的俗人,不是来害王爷,也无能做王爷的救命符。人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王爷若信不过我,我走便是。”
“心底话?”他笑问。
“心底话。”她点头。“柳管事说进王爷府月银多我才来的,我自小在山村长大,没规没矩,本来是不想进你们这宅院的,怕丢人现眼,可一想到月银多,就心痒难耐进来了。本想只是顾园子也没什么,谁晓得是来给王爷做救命符的,这么伟大的任务还是交给别人的好。”
“不想要银子了?”
“想,王妃赐的那些宝贝,能不能送给我?”她斗胆问。
他笑了。贪财的人他见过不少,没见过这么坦荡直率的,一点愧色也无。
“算了,不在其位,不谋这财。”她长叹口气。
“你总得等我找到替补你的人才走。”他说。“这样吧,给我一个月找人顶替你的位置,你若答应,那些宝贝就送你。”
她的双眸亮如火炬。“真的?”
“当然,本王一向重诺,就怕你三心二意的。”
她顿时惭愧起来。“我也想一言九鼎,可我怕遭暗算。”
他扬眉。“谁要暗算你?你不过就一俗人。”
她噗哧笑了起来。“是,王爷说的是,我谁啊,我就一俗人,可我也没害人之心,你别一天到晚怀疑我。”
“嗯。”他举起酒杯,说道:“斟满。”
“是。”她高兴地替他斟酒。“其实你这人挺好,没架子又待人好,一定长命百岁,卦诗那些个东西就不用在意了。小时候,我村里也来了个算命先生,他给张大妈一家批命,说三年后会发一笔横财,大富大贵,结果三年过去了,连个屁都没有——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养父说的,姑娘家是不能说粗口的……”
他笑着听她继续往下说:“不只屁没有,一晚上雷雨大作,好死不死劈中他们家,屋子烧个精光,想来都可怜,后来张老爹养了两条狗,一只叫大富,一只叫大贵,也算名副其实了。”
他差点让酒给呛到,随即开怀大笑,桃红也笑。“私塾里的先生说得好,天命不足畏,王爷也应该这么想才对。”
“没想到你也有几分见识。”他赞许地说。
“我也上过私塾的。”她得意地说。“不过跟王爷比起来那是差远了,命这种东西虽然有几分天定,可我觉得人还是能改变一些的,王爷应该算过自己会遭遇什么劫难吧?”
“是算过。”
“什么劫难?”她一脸好奇。
“算自己总是有些算不清的地方。”他顿了下,转开话题。“再跟我说些你们村子里的事吧,听你讲话倒也有趣。”
明白他不想告诉自己,桃红也就不问了。虽然她好奇不已,可瞧他方才沈脸对牡丹说话的样子,就看得出他不是没脾气的人,她也不能得寸进尺。
“是。”
桃红开始叨絮地说些家乡的事,这一晚,两人聊至深夜,相谈甚欢。
第二天,桃红起床时已近午时,头昏脑胀,宿醉难消,紫薇给她喝了解酒的药草汁后,整个人才清爽起来。
她觉得很不好意思,紫薇笑着说不要紧,她是陪王爷喝酒,又不是自个儿喝得酩酊大醉,不过她还是觉得有些心虚,因为连王爷都比她早醒。
草草吃了些东西,她赶忙到园子里清扫,却发现落叶枯枝都已被收拾干净,她走到芙蓉身边,低声道歉。
“你不用在意。”芙蓉看也没看她一眼,专心修剪花丛。“打扫那些事自有其他奴婢做,我们四人本就不需做那些劳力活儿,只是牡丹觉得你初来乍到,不能娇惯,还是先做一个月粗活的好,没想到你第二天就发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