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亲?!”李子渊被好友的话吓得手中一杯茶险些洒了出去。
他有没有听错?
挖了挖耳,他又问了一次,“你是说,你要派人到柳家提亲?要娶柳飞雪?”
“嗯。”展少钧品着手中的上好龙井,轻颔首。
“你疯了不成?!”李子渊这下可不管茶洒了没,急忙扔下瓷杯,冲到展少钧身旁的紫檀木椅坐下,“你没忘了今儿个在醉茗楼听见的话吗?那样的女人哪还能娶?”
“有何不能?”放下白玉瓷杯,展少钧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什么你—”李子渊强压下翻白眼的冲动,深吸了口气,好好的、平和的重复他们俩今日上醉茗楼用膳时所听见的话。
“那柳家姑娘为了情郎私奔的事传得满城风雨,她不仅在私奔当夜惨遭抛弃,还被自幼订下亲事的赵府给退了亲,这样的女人就算不是残花败柳也没了名节,更何况她还疯癫了,你就行行好,别去蹚这池浑水吧。”
柳飞雪,一个两年前在杭州城败坏门风、让父母颜面扫地的女人。
据说她五官清丽而精致,肤白细女敕犹胜雪,身段曼妙玲珑,眼波流转柔如春江,除此之外,这位江南第一美人还气质出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刺绣女红亦然。
打从她及笄,登门提亲的媒人就从未间断过,上至皇亲权贵、下至富贾贵族,无一不想摘下柳家这朵娇花,若不是柳老爷早已为女儿和赵府大公子赵仁贵订下女圭女圭亲,恐怕柳家门槛早被前来说媒的媒婆们踏为平地。
谁知就在赵府即将过门迎娶的前三日,柳飞雪竟失踪了。
大婚在即,新娘子却平空失踪,这让柳家二老着急得愁容满面,要家仆们日夜不眠地赶紧找人。
还怕这事传到赵府会坏了两家的情谊,也怕坏了女儿清誉,柳老爷便下令对外散布女儿染上风寒,卧病不起的消息,藉此缓下婚事,并让府中众人对女儿逃婚一事三缄其口,不得泄露。
谁知,这秘密在某日清晨教人给揭了。
找着柳飞雪的,是一对每隔数日便会上山砍柴的老夫妻。
他俩在行经山神庙时,发现了昏厥在地的柳飞雪。她浑身滚烫、高烧不退,老夫妻赶紧将她送下山救治。一路上柳飞雪虽然昏迷,却不时逸出呓语,口齿不甚清楚的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来接我……”诸如此类的话语。
柳家小姐天仙般的姿容谁没见过?加上当日发现她时,她手中紧抓的包袱及不断重复的话语,不仅让柳老爷的谎言被戳破,更意外发现柳飞雪并非单纯逃婚,而是打算与情郎私奔。
这消息一传出,在杭州城扬起了轩然大波,百姓议论纷纷,柳飞雪登时从大家闺秀沦为不知廉耻的女人,而赵府也因此派人退了这门亲事。
这事带给柳家极大的打击,不仅影响到柳飞雪的闺誉,还波及柳家家业,那阵子柳老爷心力交瘁、疲于奔命,急着挽救产业,也急着为女儿再觅良缘。
可名声败坏的女子,就算面貌再娇美动人也无人愿意娶为正妻,只肯让她入门当妾,然而就在柳老爷好不容易又说得一门亲事时,柳飞雪却突然手持刀刃出现在厅堂里,扬言宁可一死也不愿嫁任何人,话毕,刀一扬,便朝自个脖子抹去,当场血流如注,吓坏了一厅子的人,若不是及时救治,恐怕早已香消玉殒。
自此,无人敢再上柳家求亲,而柳飞雪已经够惨的名声也又添上一条疯癫。
这虽是两年前的事,但今日是当初和柳家结为亲家的赵府大公子娶妻之日,所以这桩陈年往事才又被众人翻出来嚼舌根,恰巧让南下杭州的展少钧听个正着。
“无论她是残花败柳也好,是疯癫也罢,柳飞雪我是娶定了。”墨黑双瞳闪着坚定无比的光芒,展少钧宛如立誓般的宣告。
“你—”李子渊张口结舌,看着毫无惧色的义兄,彷佛疯癫的人是他,而不是柳飞雪,“大哥,你真疯了吗?”
“我没疯。”斜睨他一眼,展少钧开始翻阅手中帐本,“明日一早我就上柳府提亲,我要柳飞雪成为我展少钧唯一的妻。”
“妻?你要娶她为妻”又是件让他五雷轰顶的消息,李子渊这次真被吓坏了。“你有没有搞错呀?你要纳她为妾我都觉得不妥了,现在还要娶一个疯癫女子为妻,让她当怒风堡的堡主夫人,这点我绝对不能接受!”
在北方拥有上万骏马和牛羊的怒风堡,是展少钧一手创立的,靠着他的经商头脑及慧眼独具的天赋,让他在短短五年间成了北方第一霸主。
怒风堡专精马匹的培育与贩卖,一匹上品良驹要价千两至万两间,养育出的马匹健壮神气、体态优美且温驯听话,可谓行中翘楚,无人可及。
除了贩马之外,怒风堡也由西域引进丝绸、玛瑙、琉璃等上等物品贩卖,但真正与马匹齐名的,则是皮草。
由展少钧亲自率众上山狩猎,所得的皮草件件色泽滑亮、毛色均匀,堪称极品。想当然耳,这样一件得来不易的皮草要价不菲,除了进贡朝廷外,没有千两身家,可是连一件次等狐毛披风也买不起。
在短时间内崛起的展少钧年仅二十五,身材颀长,面如冠玉,一双浓眉斜飞入鬓,双眸炯炯如煦日,鼻梁高挺,厚薄适中的唇无时无刻不扬着笑,看似文弱实则隐含霸气,浑身散发的威严教人心生敬畏。
扁是俊逸非凡的外貌便可招来满坑满谷的姑娘投怀送抱,更遑论他那富可敌国的雄厚资产,就连当今圣上也频频暗示要将自家女儿许配于他,没想到他多次婉拒皇上美意,推称无意太早娶妻,却在行经杭州城时,决定迎娶一个疯婆子
这会不会太离谱了?
“记住,若是没你口中的疯癫女子,也不会有今日的展少钧。”展少钧自襟怀拿出一方手绢,眸光泛柔。
雪白手绢绣着色泽女敕绿的柳枝,柳枝下方则用银线单绣了个雪字,若不是因为手绢用金线缀成的边缘微微破损,教人瞧出岁月的痕迹,恐怕没人会说它是条旧手绢,由此可见主人对它的爱惜。
“什么”看着义兄爱怜的目光,李子渊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好半晌才把话问出口,“你是说……当初救你一命的女人,就是柳飞雪?”
“没错。”收起手绢,他继续查看手中帐本。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没想到十年前救了展少钧一命、让他心心念念至今的女子竟会是柳飞雪?如果是这样,那他便没了反对的立场,就算柳飞雪真是个疯女人,他也得认命的喊声嫂子了。
唉声叹气之际,李子渊也想起件事,一双浓眉倏地拢起,“等等,就算你非娶柳飞雪不可,但也不该在此时,你明知道怒风堡近来不太平静。”
怒风堡最近遭到恐吓,饲养的牛群及羊群接连遭人毒害,损失超过千两,使得堡内人心惶惶,就怕水井也让人下了毒,终日不得安心。
虽然下毒者很快被查了出来,但抓着的不过是些小喽罗,不是牙一咬自我了断,便是在关进牢房的次日教人杀害,换言之,这些不过是被雇用的杀手,在幕后主使者未揪出之前,怒风堡是一日也月兑离不了这些倒楣事。
他们这趟南下是私下出堡,若他执意在这时期迎娶,不但自曝行踪,还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紧盯帐本的展少钧动作一顿,抬眸看向他,“我知道,但我无法看她继续被那些流言蜚语伤害,早点迎她过门,对她而言是最好的保护。”
败坏门风的柳飞雪若一跃成为北方霸主展少钧之妻,就算想嚼舌根也得看惹不惹得起怒风堡。
“就算是为她着想,也要顾全大局。别忘了,这鱼儿好不容易才上勾,可别为了一名女子而搅乱湖水、吓跑了肥鱼。”李子渊提醒。
那主谋狡猾非常,要是让他得知展少钧为了此事而查到杭州来,恐怕会连夜逃命,鱼线也就这么断了。
“别操心,我保证,他非但不会跑,还会自己露出马脚。”阖上帐本,他神色一凝,挂在嘴边的和煦笑意转瞬间变得冷酷无情。
看他变了脸,李子渊这才松开紧拧的眉头,问道:“你查出是谁了?”
“是。”展少钧执杯啜了口凉透的茶水,又什么也不说了。
“喂,别跟我卖关子。难不成真让他毒害这次要出货的马匹?”李子渊没好气的瞪着他。
怒风堡这次接到的恐吓信,内容张狂的要求他们必须退了与雷家堡的交易,否则就要杀光那一千只的上等好马。
“那些马一匹也不会少,他若不怕死就尽避来下毒,只要他敢来,我便有法子逮他。”负手站起,眺望着窗外斜晖,他自信的说。
“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严喜乐沿途喳呼着狂奔。
圆润的身子转过弯弯曲曲的长廊,直奔至与水榭相连的亭阁,毫无意外的找到她家小姐。
“小姐,糟、糟糕了!”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哪知她家小姐一双美目仍然直望前方,压根没听见她的呼唤。
严喜乐着急的伸手拉了拉她,“小姐呀,别发愣了。”
被这么一扯,柳飞雪涣散的目光这才慢慢回神,如梦初醒般看着眼前焦虑的圆脸,“喜乐?怎么跑得满头大汗,有事吗?”
“有,而且是天大的事!”
严喜乐擦擦汗珠,吱吱喳喳的说着她方才不小心偷听到的大事,“小姐,前厅来了一票人,说是来向小姐提亲的,老爷不允,没想到那媒婆也不离去,正在前厅说服老爷呢。”
柳家上下仍对两年前柳飞雪自刎一事心有余悸,尤其柳老爷更为自责,心疼难受了好些时日,自此后别说是没人再上柳家提亲,就算有,他也会回绝,以免憾事重演。
谁也没料到久未有人来府中走动的柳家,今日竟又来了媒婆,后头还跟着一大票人马,拉着一车又一车的绫罗绸缎、黄金珠宝等丰厚聘礼,一路由城东来至城西的柳府。
这阵仗可吓傻了不少路人,人人都当这贵重的聘礼该是送到城内有钱有势的王县令府中,给王家千金提亲之用,孰料竟是送往家道中落的柳家,而且还是向柳飞雪那疯婆娘下聘。
“提亲?”粉唇轻掀,柳飞雪讶异问道:“他是外地人吗?”
只要是道地的杭州人,无人不知她柳飞雪的烂名声,更何况这阵子因为赵仁贵娶妻之事,她那些不堪之事也再度被传得沸沸扬扬,就算是外地人,也该多少耳闻了她的“辉煌事蹟”。
换言之,正常的男人都不会上柳府提亲,除非那人是个傻子。
“据说派人来提亲的是怒风堡堡主,虽然是外地来的,却是个土生土长的杭州人。”严喜乐毫不吝啬的把仆人之间的小道消息分享给小姐听。
“怒风堡?”柳飞雪蛾眉轻颦。
怒风堡的大名她是知道的,只是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看上她呢?
“小姐,该怎么办啊?对方执意要娶你,老爷好说歹说都推不了,那媒婆像是铁了心要说定这门亲事,和老爷僵持了一个上午呢。”想起前厅那情景,她忍不住皱起圆圆的脸蛋。
她是唯一知道小姐两年前私奔内情的人,也明白那事带给她家小姐多大的伤害。小姐没疯,只是太爱一个人却遭到背叛,继而不愿再付出真心,宁可终生不嫁,也不愿再尝情爱。
“我明白了,走吧。”沉吟了会,柳飞雪站起,率先步出亭阁。
“咦?”严喜乐傻愣愣的看着那摇曳生姿的背影,不明所以的追了上去,“小姐,你要去哪呀?”
“到前厅。”柳飞雪步伐轻盈,悠然的转过长廊。
“前厅”严喜乐吓得瞪大眼,脚步急促起来,想挡住她的去路,却又没那胆量,只好在后头急嚷。“小姐到前厅做啥?你、你可别乱来呀……”
“放心,我只是去了解情况,不会再犯傻了。”柳飞雪轻声安抚,明白她在操什么心。
她虽知自己不是个听话的女儿,却也不能不孝。在见过爹娘为她自刎一事伤心欲绝后,她便立誓,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做出惹爹娘伤心的事。
“那就好,这样喜乐就放心了。”严喜乐这才松了口气。
不一会柳飞雪便走出花园,步出长廊直朝大厅走去。
“我说了不允就是不允,就算你说破嘴也是没有用的!”
才踏进内厅,就听见爹爹严厉的拒绝。她躲在珠帘后头,探出螓首偷瞧大厅状况。
只见坐在主位上的父亲,正和穿着大红衣裳的媒婆僵持不下。
“柳老爷呀,柳小姐都十九了,已经是个老姑娘了,再不嫁,恐怕这辈子就嫁不出去喽。”媒婆不嫌累似的,持续游说眼前顽固的老头,“可咱们展堡主不但不介意她的年纪与过往,愿意迎她为妻,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喜事,你该满足了,别再推三阻四的。”
说实话,她也实在不懂那展少钧为何非娶柳飞雪不可。一个闺誉尽扫的疯女人,哪里值得他这般对待,不仅要娶她为正妻,还派人送来丰厚聘礼?
要不是看在他付了大笔媒人礼给她,交代她非说成这门亲事不可,她才不愿上柳家找秽气。
“女儿是我的,就算我要养她一辈子也不干你们的事!”柳老爷面色铁青,只差没叫人拿扫帚来赶人。
“话不能这么说,先别提贵府这两年来所经营的酒肆、布坊接连关门大吉,就算柳老爷有能力养女儿一辈子,也要想想您二老百年之后该怎么办吧?姑娘家终究还是得嫁人,将来就算没了爹娘,也还有丈夫能够依靠啊!”
她说的可是实话,一个妇道人家不嫁人还能做啥?而且还是柳飞雪这样的残花败柳,有人肯娶就该偷笑了,哪还有拒绝的道理?
包别说柳家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因为柳飞雪那些不堪的过往教人不齿,没人肯到柳家经营的产业光顾,让曾经富贾一方的柳家没落到仅剩一些地租可收,最后的一间丝绸坊也已如风中残烛,照这情景看来,恐怕撑不了多久,到时别说是养女儿一辈子了,可能连糊口饭吃都有问题。
“你—”柳老爷气得拍桌站起。
“爹。”柔女敕嗓音突然扬起,柳飞雪掀开珠帘自后厅走了出来。
听见女儿的叫唤,柳老爷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些,“飞雪,你怎么来了?”
“听说有人来提亲,女儿便出来看看。”轻扫了眼地上数十箱的稀世珍宝,她来到父亲身旁,幽幽地看着他。
她发现爹爹老了,白发横生、皱纹满面,以往总是和蔼可亲的面容,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没有笑容,眉间也总是拢着深刻的痕迹,双眼布满忧愁。
是她吧。是她害了爹娘,也害了柳家,因为她的缘故,才让爹娘被人耻笑而抬不起头。
“没,没人来提亲,爹爹早拒绝了。”大手一挥,柳老爷示意家仆赶人。
女儿自刎一事历历在目,即便已过两年,她那布满泪痕的脸庞仍让他心里发颤,就怕旧事重演。
这念头一起,花白的眉拧得更紧了,声音也变得急促。“来人,把这礼给我扛出去,退了。”
“柳老爷,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