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的死,不能怪你。”
“噗!”听着这句话,楚天凛不禁喷出嘴里那口茶。
好在周紫芯没坐他对面,她面色平静地拿出手绢,想为他擦拭唇角的茶渍。
“我自己来!”他忙抢过手绢,胡乱抹了抹,瞪大双眼看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疯了?”
方才他拉着她又进客栈,打算好好地和她“谈一谈”,没想到周紫芯一开口就让他大吃一惊。
“我没疯。”她摇头,语气平静,“你卖那些毒物,的确不能掌握买毒者的用途,若是洪俊启他们没有谋财害命的念头,也不会去买毒,况且,就算当时他不向你买,也会向他人买,我爹——终究是会死。”
她双眸一黯,顿了顿,又说:“如果说卖者有罪,那么,每间药舖都卖砒霜,他们又怎么知道那些买砒霜的客人是买来毒老鼠用的还是毒人?所以,我爹的死不能怪你,要是没那些心怀不轨的歹人,你的毒也无法害人。”
楚天凛薄唇张了又阖、阖了又张,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回话。
“你——真觉得我没错?不是害死你爹的凶手?”见她又点头,他翻了白眼直想撞墙。
早知道她如此明理,他一路上就不需因为对她的愧疚而处处退让,而是该将她五花大绑直接运回繁城才对,才不会将自己搞得这么——愚蠢。
对!他蠢。
一路上他提心吊胆,不敢向她说明她爹和她身上中的毒是出自他手,就怕原本信赖、感激的心会在知情后,对他产生憎恨。
他一直不承认自己在意周紫芯,不承认受她吸引。
他也不想承认自己是因为害怕,怕她一得知他其实不是想像中的那位大恩人时,会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远远的逃离他。
好吧!现在他明白了,他只是不愿面对他对一个女人动心的事实,所以这一路上对她恶言相向、对她不怜惜,还用尽办法想将她赶离身旁——
但,在他以为她真的走了时,那股心痛及失落紧紧攫住他,即便他努力想表现自在,他也无法忍受没有她伴在身边的短短一个时辰,那简直就像一年那么久——
完了!他想他真的完了。
“我爹的死不怪你,但——我希望你别再贩卖毒物了,毕竟毒这种玩意若是落到坏人手上,对被害之人——和你,都不是件好事。”
她真心希望他别再贩毒,楚天凛喜爱钻研毒物是没什么过错,且她曾在书上读到,有些疾病靠的便是以毒攻毒才治癒的,但这世上有多少人买毒是这种正当用途?
若又有人和她爹爹一样遭受横祸——她不想再看到楚天凛莫名的背负他人仇恨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她一样想的开,若是那些受害者将过错怪在他身上,找他寻仇——她就忍不住担忧。
“不卖毒?”楚天凛浓眉倏拧,“不卖毒我靠啥吃喝?”
他当初选择和“毒蠍女”学毒,纯粹是因为兴趣,加上他有天份,学得也快,十六岁便在江湖上闯出名堂。
那时他年少不懂事,自诩是铲奸除恶的少侠,带着一身毒技和绝顶轻功,立誓要毒光世上所有恶人。当他的足迹踏过一个城又一个镇,他的名气也渐渐传开,成了人人惧怕的毒阎罗。
他一直为人们给他的名号沾沾自喜,钻研出的毒物也愈来愈凶狠,让那些恶人死相凄惨、屍首异处,直到他二十岁那年。
那年,他下手毒杀了一名贪赃枉法的贪官,对方污粮又贪财,有钱才得以击鼓申冤,无钱的非但不受理,还会被重打三十大板,赶出衙门。
对当时的他及所有百姓而言,这贪官死不足惜,所以他眼眨都不眨便杀了,然而当他准备离开时,一名少妇及小女娃突然冲了进来,抱着那贪官的屍首痛哭。
“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他犯了什么滔天大错,需要你来取他的命?”少妇凄厉的哭喊着,抱着丈夫质问他为何要取她相公的命。
“爹爹!你快醒醒呀!不是说好了要做马儿给莹莹骑?你别贪懒呀!快起来,别睡在地上,地上好冷哪——爹爹!你有没有听见莹莹说话?”小女孩天真不懂事,拼命的摇着她爹已经渗出血水的身子,以为这样就能喊醒他。
“呜呜?他只不过是贪钱——罪不致死,你却连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给,就这么杀了他——你怎么如此狠心!呜呜呜——相公呀——你不能抛下咱们,你叫我们怎么活呀——”
当下,他什么也答不出来,只能傻在原地。
他不知那一夜他是怎么离开的,自此之后,他开始一个个去找寻那些被他毒害者的亲人,看着他们失去依靠,终日悲痛万分——
他忘了,就算是恶人也是人,他们有亲人有家庭,即便他们该死,这世上还是有为他们牵挂的人。
那一年,他变了,变得不再这么自负,不再随意取人性命,他开始去弥补自己造成的伤害,然而他这才发现,短短四年来,他杀害的人不计其数,压根无法一个个弥补,而他也太小看这些年累积下来的名气。
他不再毒杀人,却挡不住前来求毒的人,他们恐吓他、逼迫他,甚至出手抢夺毒物,虽然他武艺上乘,但那些贪婪的人他挡也挡不完,不得已只好先躲回蟠龙山,一躲就是三年。
但世人并没忘了江湖上曾有个心狠手辣的毒阎罗,而他也不能一直这么躲下去,因为他还得弥补他犯下的过错。
所以他想了另一个办法,那便是公开贩毒。
他一年上一次黑市,将他研制的毒物公开贩售,在那之前,他会走遍各地的青楼打听消息,飘香楼的苏凤仙,便是为他收集消息的其中一人。
妓院一向是所有消息来源的流通处,所有见不得人的消息都会在酒酣耳热、销魂享乐时无意间月兑口而出,他就靠这些消息来挑选他贩毒的对象。
他的毒千金难求,且一年仅出一次,自然会引来许多人的抢夺,并为他赚进数千甚至数万两金子。
而那些钱,除了日常花费之外,他全数送给那些被他杀害者的亲人,即便,那些人有些成了街头乞丐、有些沦为青楼妓女,他都会一一寻找,用打赏的方式将钱财送给他们。
这就是他为何会在青楼洒钱当大爷的原因。
他知道钱财买不回一条人命,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才两年,他还有大半数的人尚未补偿,他若是不卖毒,他哪来的钱安顿那些受他所累的人?
看着楚天凛突然变得沉默,到现在仍眉头深锁、黑眸彷佛蒙上一层让人看不透的迷雾,周紫芯不知为何,心口紧紧一缩,想也未想便探出手紧握住他略微冰凉的手掌。
“你怎么了?还好吗?”她担忧的问,其实她更想做的是抚平他眉间的皱痕。
手心传来的温度让楚天凛蓦地拉回思绪,怔然看着他们交握的手。
他应该抽回手,但他却没这么做。
“我——”他的声音有些哑,“没事。”
奇异的,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他感到心头上那份沉痛似在慢慢消散。
“那——”看他似乎好了一些,周紫芯仍不忘方才的事。
“别提了。”他蓦地沉下脸,抽回手,端起桌上的茶一口饮下,“我很感激你不将你爹那件事怪在我头上,但其他的,你别管。”他站起身,又说:“一路上吃喝用度皆须用钱,我是不会再花你的钱,你若要跟着我,就别插手管闲事。”
闲事?他的意思是指他贩毒一事是闲事?还是不要她管他的事?
周紫芯咬着唇,默默收回还搁在桌上的手。
看着她缓缓垂下螓首,楚天凛知道自己又伤到她了。
懊死!他为何能对所有女人温言细语,偏偏就是无法好好的对待她?
挫败的睨了眼不再说话的小女人,他轻咳了声,“咱们今日是来不及出城了,来到扬州也快两个月,我们好像都没好好的走走逛逛——”又咳了声,他的脸颊有些红,又说:“要不要——和我去逛逛街?”
他像个傻蛋!
真的,他觉得自己愈来愈像个无可救药的傻蛋!
“好看吗?”拿起摊子上一只镶嵌着七色琉璃的发簪,周紫芯笑着往头上比了比,回眸问向他。
他被她脸上那抹甜笑迷得晕头转向,傻傻的点头笑答,“好看。”
然后,掏钱付帐。
“这个呢?颜色会不会太艳了些?”她走到另一摊丝绸布舖,挑了块桃红色丝绸,微拧柳眉问。
“不会,配你的肤色刚好。”瞧见她的脸蛋因他的赞美而发红,他不禁看得痴迷了。
“你觉得蓝的美,还是紫的美?”挑了两个一模一样、颜色不同的珠宝盒,周紫芯一脸为难的问他。
不罗唆,他掏钱,两个都买。
“谢谢!”她笑容璀璨,将刚买下的珠宝盒扔给他,转身又没入另一间店舖继续买。
他知道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只是他不晓得周紫芯不花则已、一花惊人,才一个时辰便花了他将近一千两银子,买的东西几乎能塞下一辆马车了。
虽然心疼银两迅速流失,但看她脸上的笑容,他就不由自主的跟着高兴,掏钱也就不那么手软了。
所以他说他像个傻蛋,一个被女人迷掉心魂、失了钱袋的大傻蛋。
不仅如此,由于周紫芯买了太多东西,逼得他不得不买辆马车,为她载送这一车子的物品,当然,他不会向她说买下这辆马车不光只是载物,事实上是他舍不得她跟着自己东奔西走,怕她腿酸、怕她太累才买下的。
马儿哒哒哒地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城镇,这期间,除非他们赶不到下一个城镇,否则楚天凛不再带着她夜宿山头,对她的态度也不像之前那般排斥,甚至常常对着她发怔,让周紫芯完全模不着他在想什么。
“咱们到哪儿了?”拨开帘子,她探头看向马车外的景色,发现林道上有许多挑着担子行走的路人。“是不是快到城镇了?”
“嗯,再半个时辰就会进城。”他驾着马,头也不回的说。
闻言,她双眼一亮,“那待会进城,我能不能自个去逛逛?”
楚天凛拧起眉,心头又浮起这阵子常有的疑虑,“你『又』要自个去逛?”
“可以吗?”她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看着她眼里的期盼,他抿着唇,“我可以陪你去。”
这丫头最近愈来愈不黏他了。每到一座城,她都会吵着要去走走逛逛,一反常态的不跟着他,也不让他跟。
这感觉——让他打从心里不舒服。
“不用了!”周紫芯忙摇手,随即垂下眼眸,“进了城,你不也有事要『忙』吗?既然你忙,我也不好意思麻烦你。我去晃晃,傍晚前便会回客栈。”
敛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受,但她唇角含笑,让人看不出她的情绪。
他们每到一座城,楚天凛第一件事便是安顿她,然后便刻不容缓的冲到当地的——青楼!
她晓得他风流,喜爱上青楼,且常常一待便是到天明。
经历飘香楼那回经验后,她就算再单纯,也知道楚天凛上青楼不会只是去“吃饭品茗”,而是——
心口顿时抽起一阵痛,她不能再想了。
她不能让那些像是要溢出心头的苦涩显露出来。
楚天凛是她和周府的救命恩人,她不能也不该有什么妄想,她只是个——跟在他身旁,却什么都不是的女人,她只要尽好她的本份,为他分忧解劳就够了。
经她这么一提,楚天凛俊眉锁得更紧。
的确,他还有事要办,没有多余的时间陪她,但他却忍不住担心她独自外出会不会遇上麻烦。
“我会小心的。”她晓得他在担心什么,也晓得自己的容貌常会招来别人的觊觎,“尽量挑人多的地方走,赶在傍晚前回到客栈,你不用担心我会造成你的困扰。”
她知道在他心中,她一直是个麻烦。
“我不是—”他想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他只是怕她受到伤害。
可恶!敝只怪他之前对她太坏,现在他不管说什么,只怕她都不会相信,而他也觉得别扭。
“算了,随你!要是出了事,可别怪我。”他暗叹口气,刻意平淡的说。
“谢谢。”得到准许,周紫芯终于松了口气。
瞥了眼她如释重负的神情,他更觉疑惑,却不再多说的“驾!”一声,甩着缰绳,催促马儿往城门奔去。
在明康城待了十日,周紫芯也一连十日向他要求“独自”外出逛街。
这城虽说颇大,却也没大到让人连逛十日还逛不完,他的事都办完了,她却还能逛,让他心头的疑虑不由得愈来愈深。
到了第十日,他终于忍不住,打算采取行动。
“我可不可以——”
“可以,要去便去吧!”不等她说完,他直接放行。
一脸爱困的闭上眼,楚天凛翻了个身,背着她又吩咐,“我要歇一会,你回来时再唤醒我,我晚上还要出去。”
“嗯。”周紫芯点头,“那我出门了,你好好休息。”
一等她出房门,他马上由床榻上跳起,耳朵附在墙边,偷听着隔壁房的动静。
他听力极好,连她换衣传来的窸窣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而脑海也不受克制的勾勒出她曼妙玲珑的身段——
俊颜微红,他为自己的无耻暗啐了声。
懊死!楚天凛,你最好再像个偷窥色魔一点没关系,可耻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