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凛的脸很臭,而且是臭到那种生人勿近、鬼魂退避的境界。
他将县令宝贝儿子的一条胳臂给斩了,自然不可能没事,那日一票衙役冲进飘香楼,打算将他押送至衙门。
当时他正高涨,紧要关头被人坏了好事,他自然出手也不留情,不到半刻便解决所有人,还反过来将十几名衙役给押回县衙,县令看到这般阵仗,吓都吓死了,更遑论得知他身分后,那张和陈大富一样痴肥的脸只差没吓成青色。
谁敢和毒阎罗作对?又不是不要命了,当下,县令抖着双腿,不仅备了桌酒菜好生款待他,还押着儿子亲自向他磕头认错,末了甚至奉上白银五百两给他当压惊用的赔礼,最后再把他当成菩萨般送回飘香楼。
这事便这般落幕了,即便事后楚天凛想想,他其实不该怨那些衙役,反之还要感激他们及时阻止他犯下一件错事,但,他就是老大不高兴。
“谢谢楚爷!爷?下回要再来呀!”
“楚爷您真好,每回都不忘给赏钱,真羡慕凤仙有您这样的知己。”
“就是说呀!楚爷出手一向这么大方,让香儿好舍不得您呢!”
接过楚天凛分发的银票,花娘们双眼发亮,忙不迭的将自个儿柔软的身子倚向他,嗲声道谢。
一段短短出楼的路程,离去时和来时一样,都要耗费一时半刻才能走到大门,不同的是,这一回他从头到尾都盯牢跟在身后的周紫芯,并小心的不让其他人撞倒她。
“楚爷!别忘了咱们呀!”
挥别一票依依不舍的姑娘,楚天凛黑眸一扬,看向站在二楼的苏凤仙,在看清她脸上那抹凄然笑靥时,他朝她点点头,便带着周紫芯离开他们住了半个月的飘香楼。
清晨的大街人潮稀少,只有两三只小猫挑着扁担进城,准备上工。
他们天未亮时便离开,什么都还没吃,楚天凛带着周紫芯走了半晌,才找着一摊刚摆好摊子,正要放下桌椅的卖粥小舖。
“早上好,客倌!要用早膳吗?咱这儿的酱菜全是家传的,保证让客倌您赞不绝口,要不要来一点?”卖粥的老头一见客人上门,连忙热情的招呼。
“就来两碗清粥、三碟酱菜和一盘炒青菜及两颗蛋。”他撩袍坐下,随意叫了几样菜。“对了,再来一壶热茶。”
“好好,马上来!”
老头一走,就只剩下这面对面的两人,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若换作之前,楚天凛不会感到半点奇怪,然而此时却不同。
在他吻过她、抚过她,该做的几乎全做过,只差临门一脚后,这样的情形让他感到非常不自在。
“你没话跟我说?”盯了她半晌,楚天凛终是按捺不住的问。
那夜的事,一连过了三日,她什么话都没说。
她的清白几乎是毁在他手上,难道,她都不必为自己打算,要求他负责之类的?
闻言,周紫芯终于抬起一直低垂的螓首,不解的反问:“要说什么?”
她脸色平静,波澜不兴,没有害羞或不自在,就如以往一般,彷佛那夜的事完全没发生,她的淡然让他不知该庆幸还是气闷。
深吸一口气,他轻声道:“那夜的事,你没话同我说?”
他知道那晚他失控了,像得了失心疯似的,满脑子只想着要占有她,虽然最后他没得逞,但他碰了她总是事实,如果——周紫芯真要求他娶她,他不会逃避,也只能娶了,谁教他碰了从来不碰的清白闺女。
看着楚天凛一副慷慨赴义的模样,她不用猜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事——没什么好说,是我心甘情愿的。”心头有些难受,她敛下眼睫,刻意表现得不在乎。“你不必感到亏欠我什么,咱们——维持现状就好。”
她晓得自己清白仍在,这是她隔日向飘香楼的鸨娘借来图后得知的。她不后悔那夜的投怀送抱,事情既是由自己开端,她自然是想得很透彻。
是她甘愿做楚天凛的女人,没名没分也没关系,只要能报恩,不论他想对她如何,她都会承受,即便——在看到他一副像是后悔碰了她的模样,她也会忍住心头那股怅然,表现得淡然,不让他为难。
听着她的话,楚天凛一愣,随即拉下了脸。
她说什么?维持现状?要他将那夜全当没那回事?
好!很好,该死的—好!
胸口的气闷胜过他原本的不自在,刚好老头送来早膳,他没再说话,抓起箸便扒粥猛吃,不一会快扫光桌上的菜肴。
虽然气,但他仍没忘帮她留菜,这使他更气自己的窝囊。
他不该气的!周紫芯不要求他娶她,他该跪下来谢天才是,怎会是生气?
“老板,算帐!”沉着脸,他粗声唤。
“哟,来了。”老头抹抹手,前来算帐。“两碗粥一文钱——酱菜三碟、青菜和烧蛋——”扳着手指算了算,他咧开笑容,“客倌,算你五文钱就好!”
“嗯。”他解下随身的钱袋,由里头抖出——一文钱
浓眉拧起,他又探手模了模里衣的内袋,却发现空空如也,这才想起,他身上的银票半张不剩,全赏给了飘香楼的姑娘们。
此时,白玉般的小手默默拿出五文钱搁在桌上,“我这有。”
停下找钱的动作,他死死的瞪着那五文钱,撇嘴道:“我不用女人的钱。”
想他楚天凛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花女人的钱?他还要不要脸呀!
“那你有吗?”周紫芯淡淡的问,不看他瞬间尴尬的俊颜,直接将五文钱拿给老头。“谢谢,您的酱菜真的很好吃。”她是真心的赞赏。
美姑娘的夸奖让老头乐上天,忙回头拿来一罐酱菜,说要送她吃。
“不用了!您这小本生意,我怎好意思——”她婉拒。
“无妨无妨,姑娘不嫌弃,夸赞老头这酱菜,老头说什么也要回礼,一点心意罢了,我家里多得是,你就别推辞了——”
“这——”
看他们两人推来推去,楚天凛脸色更差,霍地起身粗声问:“你走不走?”
他的催促让周紫芯不得不收下那瓶酱菜,和热情的老板再三道谢后,才匆匆跟上楚天凛。
一路走来,楚天凛愈走愈窝囊,他的盘缠用尽,所有的花费全要仰赖周紫芯,不管是吃的、喝的、用的,全由她出钱。
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她身为婢女为主子付钱理所当然,知情的—也就是他,都差点吃不下饭了。
为了月兑离这般窝囊的日子,他决定破例提早出现在“那个地方”!
“你在这儿等着,别跟来!”将周紫芯安置在附近的客栈后,他转身便要走。
可才走没两步,就听见身后有阵细细的脚步声跟来。
可恶!他就知道这女人没这么好打发。
转身,他瞪着她,“我叫你别跟来,听不懂吗?”
周紫芯柳眉微拧,不答话,直接伸手拉他的衣角,像是怕被扔下的无辜小猫。
那表情让楚天凛心一软,破了这些天一次不和她说超过三句话的例,耐心的说:“我去去就回,不用一个时辰,放心!我不会扔下你,”随后他又自嘲的撇撇嘴,道:“何况我身无分文,能跑哪去?”
为了让她安心,他挑个最现实的理由。要扔下她也不是这个时候,他这几天食衣住行花的全是这小妮子的钱,身为男子汉,在钱未还清之前,他不会扔下她。
“我要跟!”他的解释无效,她很坚持。
“你—”怎这么固执!
他本想骂出口,但想到这话他都念了不知几百遍了,于是又吞了回去。要是他念,她听得进去,他便不用在这和她争了。
“我要跟!既然不到一个时辰,让我跟又何妨?”美眸闪着倔强的光芒,大有他不让她跟,她爬都要爬去的气势。
“你—”叹口气,他无奈的一撇嘴,喃喃道:“罢了!既然要跟就跟吧!到时你可别后悔——”
她硬要跟,他总不能为了阻止而打断她的腿,反正她这么跟呀跟的,也跟了几个月,连青楼都一起去了,还差这回吗?只不过——她若跟去,势必会知道一些事。
想到若是知情后,她可能会有的反应,他心口顿时一闷,眉头紧锁。
罢了!也该是时候让她知道那件事,到时——或许不用他赶,她也会自己走。
心头彷佛压着块大石般的不舒坦,他带着她走出客栈,往扬州城的另一头走去,渐渐远离繁荣的市集。
不用半个时辰,两人便来到扬州近郊,一座唤为“南方庄园”的宅子。
宅子规模很大,外貌却黯淡无光。剥落的漆、破损的屋瓦、滑落的门环以及四处横生的野草,让这座庄园看起来像是荒废许久的弃宅。
但它里边却是有住着人。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她听着楚天凛敲门的方式,很快的发现那是一串类似暗号的节拍,不一会,便有个头戴圆帽,垂首、驼背,上了年纪的老仆前来应门。
老仆很谨慎,在确定门外只有他们两人之后,才打开一道只容得下一人过的门缝让他们进去。
“开始了?”跟在老仆身旁,楚天凛低着嗓问。
“进行到一半了。”老仆用同样低的嗓音回覆他。
他颔首,又问:“今日来了哪些大人物?”
“来了不少,北方枭雄莫飞、南方首富薛大爷、十三王爷和——”
他们用着让人几乎无法听清楚的低音量交谈着,周紫芯没费心去听,只继续观察这座大得夸张的宅子。
乾枯的树木、没有水的莲花池、爬满藤蔓的秋千和龟裂的墙垣,这里的庭园造景久未经整理,一瞧便知荒废许久。
转首,她瞧着另一边的屋宇。
一长列的房间直达回廊尽头,沿路走来,她约莫算了算,光是她现在看的这一排,少说就有二、三十间房,每间房皆是窗明几净、摆设华丽,所有的家具都是用上好的黑檀木制成,案上摆着香茗、笔墨等物,显然就是住着人的模样。
看似荒芜,却又像是住了满满的人,两处截然不同的风貌让她感到困惑,总觉得这地方有些诡异。
老仆带着他们东绕西拐,走过一条又一条深幽的回廊,这里大得像座迷宫,一模一样的屋舍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即便是记忆力极好的她,也记不到一半的路程。
好不容易,她听到了交谈声,老仆领着他们进到一间像是议事厅的地方。明明现在是白日,厅里却十分昏暗,但她能模糊地看见里头挤着满满的人潮,那黑压压的人头少说有上百人。
他们的到来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这儿的人全目不转睛的盯着站在中间高台发言的男人,像是怕会错过什么似的。
老仆带着他们上楼,来到一间厢房。厢房没有门,而是用水晶串珠制成门帘,里头也没有家具,只有一张长榻,榻上搁着雕琢华美的小几,桌案上摆着早已泡好的香茗及小点心。
一路上她都没发问,直到老仆要退下时,楚天凛由怀中拿出一只约她小指般大小的玉管交给他,她想也没想,冲口就问:“那是什么?”
两人同时一愣,却没搭理她迳自说着话,一直到老仆下了楼,将玉管交给另一名同样仆人打扮的年轻人时,她才又问一次,“你方才给他的是什么?”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有些忐忑不安。
楚天凛面色古怪,正要答话,下头便传来高亢的声音。
“接下来要卖的是,来自西域的美丽女奴—”
楼下一阵譁然立即引起周紫芯的注意,她往下望去,就见高台上被推上一名手脚皆被锁上铁链的女人,她的发色是金色的,五官突出,那双写满无助及恐惧的双眸则是漂亮却诡异的碧绿色。
她一丝不挂,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僵在台上不敢动。
“此女来自西域一方小柄,能言汉语,身材姣美,芳龄一十七,保证还是完璧之身。喜爱尝鲜的大爷们可千万别错过!”台上男人抓着她的肩头,硬带着她绕着狭小的高台走一圈,然后大喊,“咱们由一百两白银开始喊价。”
“五百两!”人群中,有人举起木牌高声喊价。
“好,扬州城西的廖少爷出价五百两。”
“八百两!”另一头也有人出价竞争。
“凤城首富陆大爷出价八百两。”
“一千两!”
“华北薛家堡的薛老爷子喊价一千两,还有更高的吗?”
“我出一千二百两——”
“一千五百两——”
听着此起彼落的喊价,周紫芯倒抽了口气,脸色略白,终于明白这诡异的地方在干什么勾当。
“这里——是奴隶贩卖场?!”她回头看向楚天凛,无法置信的问。
从小生长在优渥的环境,她从未见过如此黑暗的事物,也无法想像那位站在台上,像牲畜般供人叫卖的异国女人会是多么惧怕。
“不!”楚天凛低声说:“这里什么都卖,只要够稀有、够特别,包括像台上那异国女人,都能拿到这座『黑市』交易。”
黑市—是扬州城最大的地下交易所,许多无法上台面来贩卖的物品皆在此交易,就连人命都能在此叫卖。
他没向周紫芯说得太清楚,是怕会吓到她。
黑市每三个月便会召开一次拍卖会,在十五月圆之前,各地王公贵族、富贾豪绅皆会聚集在此,这儿的厢房会高达一百多间,就是用来安顿这些贵客。
看着那异国女人以高价五千两白银被人买下,不论她如何哭喊还是被人拖下高台。
见状,周紫芯心一紧,哑声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这地方——”这地方实在太过污秽不堪,让她反胃想吐。
瞥了眼她苍白的小脸,楚天凛暗叹口气,“要你别跟你偏不听,这下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摇头,“我没后悔——”只是对这些事无法接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