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痛吗?头会晕吗?”才几分钟光景,阳陵泉又半果地坐在她身前,池款冬照惯例地问他,明明想尽快打发他,却还特地为他把了脉。
“你为什么总问会不会头晕?”昨天也这么问,其实他只有在针灸针刚下去的那一刹那感觉到酸软,没有更多不适了。
“有的人会晕针,情况糟糕一点的还会吐呢!你算运气好的。”池款冬起身,把针灸针的塑胶包装拿去垃圾桶丢。
“那为什么不吃药就好?”像安眠药一样,一颗就解决问题,迅速又有效,阳陵泉支着下巴问她。
“药就是药,不管是中药还是西药,既然有药性,就一定有它的毒性或副作用,能拿来救人的就一定能拿来杀人,药是最后一道关口,不到必要,我不喜欢用。”池款冬说得平缓,静静地望着阳陵泉总是深邃且看不出喜怒的眼。
真有趣,她一聊到中医,切换成专业模式之后,整个人就散发着月兑俗又耀眼的光芒,眼神说不出的澄净,似乎什么都要涤清,总有种令他莫名想耽溺的宁静与宽广。
“你听起来像快得道了,所以隐居在花莲?”想掩饰内心因她而起的波动,于是总忍不住要出言调侃。
“你总是喜欢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这么尖酸刻薄地挖苦人吗?”池款冬没好气地瞪阳陵泉一眼,他又来了。
“我是真心诚意。”阳陵泉微微一笑,眸中的笑意似乎比平常还多。
算了!不跟他计较!聊正事!
“昨晚有睡得比较好吗?”池款冬问道。
“感觉不出来,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仔细回想起来,昨天在这里睡的那一觉似乎还比较沉。
“凌晨又醒了?”
“是。”
池款冬忽而望着阳陵泉,一脸欲言又止。
“你说不要紧。”他很自动地将她的面有难色解读成是怕他生气。
池款冬盯着他,犹豫了片刻,似乎确定了他不会又像昨天一样乱吻她一通之后才缓缓开口——
“总经理,我昨天有跟你说,你心事太多、太压抑,你记得吗?”她刚刚把了他的脉,就如同她想的,他连脾胃都不太好,食欲一定很差……简而言之,他再不好好保养,很快就要整组坏光光了。
“嗯。”阳陵泉轻应了声,眼中不见波澜。
“那个……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或针、或药,都是治标,要治本的话,你的生活习惯还是要改一改,三餐正常、饮食清淡、凡事看开一点、心胸开阔一点,快乐一点——”
“你现在像在传道了。”阳陵泉伸出手刮了刮眼前他一直想触碰的脸颊,语气沉稳,眸中仍有几分戏谑的光彩。
池款冬这次没有瞪他,反而轻轻浅浅地叹了口气。
“总经理,生命好短的,你让自己放个长假好好休息吧!如果不知道要去哪儿,就来花莲找我,心病治好了,你一定会睡得很好、很好的,知道吗?”
她口吻中的无奈,和眸中难掩的不舍与心疼,居然令阳陵泉心中倏地涌上了几分难言酸涩。
她便是如此看待他的吗?
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企业家第几代,不是哪个集团的继承人,不是长相俊秀斯文的什么黄金单身汉,只是一个压抑的、不开心的、好可怜失眠的总经理?
她周遭没有利益,没有纷争,她不关心东急百货的股权流向,更不在意他在商场上的输赢,她只要他保重身体,只希望他过得开心。
她的一视同仁,竟然令他觉得好安心。
安心到足够让他以为,他很平凡,没有背负任何人的期待,没有辜负了、也不会辜负谁……好像真的可以,一夜安眠……
想在池款冬身边多待一会儿的心思居然如此强烈,阳陵泉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开口:“我想吃昨天你煮的那种粥。”
“啊?可是我今天忘了买米耶!”昨天她已经用光最后一杯米。
“等等我们出去吃,我今天自己开车来。”
池款冬犹豫地望着他,明天也是晚班,晚睡是不要紧……但是这么晚跟总经理两人单独出去好像怪怪的……啊!算了,反正他们两人现在共处一室也没好到哪儿去,而且,难得他这个脾胃不好的人有此胃口……
“好,那针灸完了一起出去,我先去洗澡,你等我。”反正针灸还要二十分钟,这段空档就善加利用一下吧,等等吃完消夜回来就可以睡了。
“嗯。”阳陵泉轻应了声,没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在听见她答应时,显得如此愉悦。
★★★
于是他们来到复兴南路一间极负盛名,有上、下两层楼,卖清粥小菜的店家。
接近午夜十二点的台北城依旧喧嚣繁华,点好了菜,阳陵泉选了靠窗的座位坐下,静静凝望着在这样的环境里似乎不甚自在的池款冬。
池款冬环顾店内几近满座的客人,望着玻璃窗下仍不少的车流,淡淡地说道:“台北真的好热闹,好像大家都不用睡似的。”
“花莲人都很早睡?”阳陵泉有到花莲东急百货视察过几次,不过通常都是当天往返,对花莲的了解不深。
整个花莲地区只有花莲东急一间百货公司,是一间营收差强人意,却也稳赚不赔的在地百货,不是值得他特别关注的焦点,他并没有多花心思在那上头。
“是呀!花莲有些店家八点就关门了,晚上十一点路上就没人,周围更是静悄悄的。没别的事做,当然早睡,而且,花莲没光害没噪音,好睡得很,不像台北,声光效果太多,娱乐活动太多太复杂,即便想睡也睡不好。”
池款冬向端粥上来的店员轻声道谢之后,动手为两人舀好两碗热腾腾的地瓜粥,推了一碗到阳陵泉眼前。
“你对台北很不满?被台北的客人欺负吗?”阳陵泉轻轻笑了,她难道没发现自己的局促,甚至一直望着窗外拧眉头吗?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她与台北的格格不入。她不是台北人,不想且不愿融入。
“我没有不满,只是不习惯。”池款冬挟了一口菜脯蛋送进嘴里,好咸!就连台北的重口味她都吃不惯。
“不好吃?”阳陵泉扬高了一道眉毛问她。
“很咸。”配了口地瓜粥,又喝了口水。
也是,跟她昨碗那晚姜末白糖粥比起来,这算是口味特重的了。但是,这间清粥小菜已经是阳陵泉在台北的夜生活里所能想到最清淡的了。
“什么时候回花莲?”他问。
“下个月五号。”跟阳陵泉难得的好胃口比起来,一向大食量的池款冬反而吃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五号?这么快?阳陵泉拿筷子的手突然顿住,为自己忽而冒上来的心思吓了一跳,他居然希望池款冬能在台北待久一点,他是怎么了?昨天明明还很讨厌她的不是?
池款冬忽然停下来看他。
“总经理,那个阳鑫,是你的亲戚?”今天上班时,无意间听魏文雅提起的。
既然是亲戚,为什么这么不共戴天?明明不想管,却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驱策她开口。
“阳鑫是我伯父,我父亲的大哥。”没料到她会如此问的阳陵泉愣了一愣之后,神色旋即恢复镇定,回答得很简洁。
“喔。”池款冬怪异地瞅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地吃起别道菜。
“喔?就这样?”阳陵泉放下筷子,很有兴味地开口,小花莲终于对他感兴趣了?“你想问我为什么讨厌他吗?”
有点想问,又不太想问……池款冬很认真的犹豫了会儿,举棋不定的神情居然有股娇憨。
“没有,你不要跟我说,我不想听。”还是撇清关系好了,她终于做出决定。
她没兴趣,那何必要提?
问了又说她不想听,明明不是很有心机的欲擒故纵,却惹得他失笑,极想掏心掏肺看看她的反应。
“东急百货目前绝大部分的股权在我和阳鑫两个人手上,原本阳鑫是负责集团下的另一支子企业,我们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但自从我父亲因身体不好,近年来逐渐淡出商场之后,阳鑫开始野心勃勃,想接收我们几个孩子手上的事业版图,而我的东急百货很荣幸地雀屏中选为他的第一个目标。”阳陵泉轻描淡写,精简扼要地用池款冬听得懂的简单文字报告。他的父亲在东急百货里早已没有实权,阳鑫把矛头指向他也是正常。
噢……她就知道,虽然阳陵泉已经说得很轻松了,但她仍觉得头很痛。他干么硬要说啊?她都已经说她不想听了,可是……
“那,东急百货要释出股权,可能会易主的消息是?”这消息是怎么来的?既然都起头了,于是池款冬很没志气地接着问下去了。
“那是阳鑫放的错误消息,他制造一些流言,想藉以让董事会人心惶惶,以为东急百货的营运上有什么问题,要寻求外援,好让他伺机而动。简单地说,东急里面,持有最多股权的人能够得到经营权,而他现在手上的仅次于我,所以他只要找些理由把我拉下来,召开董事会,大家投票表决通过,他就能轻易入主东急。”当然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而已,但再说多了,池款冬恐怕也听不懂,于是他只能选择性地报告。
“那……你父亲对这些事情都没有表示什么吗?”即便是淡出商场,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亲生兄长欺负自己的儿子吧?
“我父亲与伯父原本就争『旭日』争一辈子了,直到我父亲引退之后,战情才稍稍缓和。现在既然伯父选择我作主的东急重新开战,那么这场战争就由我延续下去也未尝不可,大家都想整合『旭日』,站上最高的位置,我父亲对这些事情没有意见,他只希望我不要输。”
噢……好黑暗!不知道该说什么,池款冬闷闷地又吃起面前的菜来了。
这些事情真让人不愉快……为什么亲戚之间要搞成这样?那些名跟利如此重要吗?
为什么人不能好好地、单纯地活着呢?
钱够用就好了啊!这世界上应该还有很多值得追寻的东西,比如健康的身体或生命的意义之类的。
阳陵泉睡不好,幼稚地迁怒她,就是因为他被这些可怕的心思逼得无路可退吗?或许,他也很讨厌这样的生活,所以他才过得这么不开心,才把身体搞得这么糟?
阳陵泉望着池款冬莫名忧郁的眼色,心头竟然掠过一丝温暖,她在担心他吗?否则为什么她看起来如此不开心?还是,她终于对自己帮了阳鑫一把这件事产生了罪恶感?
“你后悔帮了阳鑫吗?”阳陵泉很有意思地问道。
“不是。”池款冬放下筷子,紧紧盯着他双眼的美眸灿亮得不可思议。
“我只是在想,你那么希望阳鑫死掉,是不是因为你不想对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