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你觉不觉得你的眼睛很像宝石啊?真漂亮。”小小粉女敕的童颜从紫丁香花丛中探出来,嘿一声蹦到轮椅正前方阻挡去路。
身形单薄的男孩双肩蓦然一震,握紧两侧扶手瞪着那张凑至鼻尖的清秀小圆脸,琥珀色的瞳眸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下危险的眯起,由于四下无人,他不需要压抑本性。
“哇──”十二岁的陶水沁漾起甜笑,毫不在意他眼中迸射的敌意。“真的好漂亮,你眼珠的颜色跟我的不一样,头发的颜色也是。你干嘛那么紧张?我只是想看看你眼睛的颜色……”
“请你走开。”伊末尔一口字正腔圆的中文,听起来比国语老师还要严厉、冷漠,脸上彷佛用无形的马克笔写着生人勿近。
她轻喔一声,道:“你的国语说得好标准,陆其刚还骗我说你听不懂,也对啦,那家伙好像很不爽搬进这么豪华的大房子。”
“为什么?”
“因为他怀念以前有他妈妈住饼的旧屋……”
对她的会错意感到不耐烦,他直接问明:“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话?”
“嘘,拜托!你不要跟陆爸还有陆其刚说我偷偷跑来跟你说话。”陶水沁双掌合十,皱着慧黠的眉眼请托。“前天放学的时候,我在路上看到陆爸载你回来,我问陆其刚你是谁,他居然当场苞我翻脸,然后我就海扁他一顿,你知道为什么吗?”
伊末尔小大人似的蹙起眉,然后摇头。
“因为……因为他说你是没人要的流浪狗!”但她知道那是因为陆其刚的自尊心作祟。
烈阳下,男孩原就苍白的肤色瞬间褪成如雪花一般惨白,扣握轮椅把手的掌心冷汗直冒,不过长年受够临场训练的他不动声色,习惯性的垂下眼睑遮去会泄漏情绪的眸子。
“他没有说错。”
陶水沁白了他一眼,“你白痴喔,有谁会说自己是流浪狗?我跟你讲,你不要因为陆其刚跩就怕他,他打架还输我咧,我最不爽的就是他能住进这么漂亮的别墅全是因为你的关系,结果他还忘恩负义讲你坏话。”
她那个干公务员的阿爸每每喝醉之后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忠贞义胆,她人虽小,却志气高,毕生的心愿是铲奸锄恶,扁尽全台湾的王八蛋──阿爸最常拿来骂人的话。
伊末尔错愕地看着演起关公耍大刀状况剧的傻妞那副正气凛然不容谁撼动的模样,沉默片刻后,他噗哧一笑。
他见过她。几天前刚搬进这座信息落后的淳朴小镇,处处充满与七月盛暑热辣的太阳相媲美的浓厚人情味,完全迥异于他先前居住的地方,但饮食起居并无太大不同,不同的是换了监控的人。
她……陶水沁,每天早上都冲到门口大叫陆其刚,间接喊醒了睡在二楼的他,她很喜欢用台湾话跟陆爸闲聊或是跟陆其刚对骂,像个小太阳,所到之处全是灿烂的光芒。
他可以想象她在学校里肯定是带头的孩子王,让父母师长感到头痛的小女生。
其实,陆其刚并没有说错,他象是居无定所的流浪狗,随便“那些人”任意摆布,喜欢丢到哪里就往哪里丢,反正无论身在何方,他这辈子的栖处注定离不开这辆轮椅……
“说真的,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陶水沁总算结束对伟大志向的自我陶醉,蹲在轮椅前仰脸端详着他。
“谁?”伊末尔稍稍卸下敌意,瞟了一眼热辣的太阳,还是不太习惯潮湿濡热的海岛型气候。
“小王子。”她慧黠的清秀童颜亮开笑靥。“三年级的时候,我们老师要每个人都读那本书然后交心得报告,我被我阿爸押在书桌前读了五遍,还是掰不出一百字的鬼心得,那个与一朵骄纵的玫瑰打赌的小王子每天都有用不完的郁卒,我根本不知道该写什么……”
“你到底要说什么?”她的微笑自然又开朗,是他怎么模仿都学不来的纯真。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很喜欢一个人闷闷不乐,陆其刚怕丢脸,不想让我进来,所以我每次都故意绕到那边的栏杆偷看。”她指向十点钟的方向,“喏,就是那里,我看过陆爸推你到游泳池旁边晒太阳。陆爸也真奇怪,你又不能游泳,干嘛把你带去那里,而且你根本就不喜欢晒太阳。”
伊末尔听得眼皮微颤,有种隐私被拆穿的心慌。“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晒太阳?”
“感觉吧,就像我第一眼看到陆其刚就觉得他很欠扁一样,我觉得你很讨厌这里,也讨厌这里的天气,还有,你也很讨厌……”
“什么?”他等不到她的结语,显得烦躁不安,一直以为自己表现得天衣无缝,原来早被她看穿了。
“你讨厌自己。”陶水沁以手撑着颊,直视不讳的看着他,单纯天真的口吻里藏着爆炸性的震撼。“你好讨厌、好讨厌自己,我从来没看过有人这么讨厌自己。”
伊末尔漂亮精致的脸蛋显露出窒息般的僵硬。他讨厌自己,彻底厌恶自己的存在,甚至从以前到现在也从没人期待过他的存在。
头一回有人直接触碰他长久以来压抑在幼小心灵的疮疤。
“好奇怪……你为什么要这么讨厌自己?”
“因为我是多余的人。”
“多余?不会啊,你哪里像多出来的人?”漂亮的东西大家明明都抢着要呀!
“你不懂。”
“好吧,我不懂。”掌心蹭了蹭晒得红润的小脸,陶水沁爽快的起身,掉头就走,压根儿没有再往下问的打算。
伊末尔愣愣瞪着她,对她小小年纪便如此干脆有些诧异。“你到底为什么偷偷跑进来跟我说话?”
“大概是因为……我很想安慰你吧。”粉色的小洋装玩得脏兮兮,她拍掉上头灰尘与花粉,蓦然掉头冲着他一笑。“小王子,你家的玫瑰又大又漂亮,没什么好难过的啦,我阿母也常骂我是出生来累死他们的死小孩,多余就是有剩,有剩就好啦,没剩多惨。”
“……安慰我?我不需要。”他眯起眼喃喃地道,紧锁她笑靥的目光却远远超出这个年纪,极为专注且沉重。
“还有啊,你笑起来很像我在林阿姨发的圣经画本看过的,有翅膀的天使,虽然我阿母说这种书不适合喜欢念阿弥陀佛的人看,不过我觉得你长得真的好像天使喔,如果你能来上学,一定能把陆其刚的粉丝都抢过来。”
不知人间黑暗的童言童语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百花遍枯的荒芜中悄然埋下,蛰隐在泥中,酝酿未来的芳香。
那年年底,陶爸肝硬化恶化为肝癌末期,并发肺水肿,在骂完最后一次混帐王八蛋之后眼一翻,陶水沁年幼的心灵在承受父丧之痛后,再装不下其他事,这次与伊末尔的谈话,她很快的便完全抛在脑后。
其实追根究柢,当年她会冲去跟伊末尔说话,最主要是为了陆其刚那些话──
“陶水沁,你以后不要来我家玩。”
“为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秘密花园》这本书的内容?”
“记得啊,寒假作业嘛。”
“里面那个坐轮椅的白目鬼,你不是很讨厌他?你还说如果你是玛丽的话,绝对要一拳KO他?”
“对啊,我超想把有他出现的那几页撕掉,可惜我阿爸警告我要是敢撕书,他就要撕掉我的脸──你干嘛跟我说这个?又有作业喔?”
“那个白目鬼现在跟我住在一起。”
“什么?!陆其刚,你智障喔,那只是故事书好不好?”
“是真的,我们会搬家都是他害的。”
“是喔,那要不要我去帮你KO他?”
“不用,我自己会搞定。”
“没关系呀,我谁啊,陶水沁耶,阿沁耶,最讲义气的人,当然要帮你……”
帮个屁!
她真的很讨厌、很讨厌那些世界名着中喜欢无病呻/吟的角色,特别是那种成天埋怨东抱怨西,要不然就是讲些没人懂的屁话的文弱人物。
但是,她眼里的伊末尔不会随口抱怨,不会歇斯底里的鬼叫,感觉比较象是一尊装在玻璃橱窗中的彩釉陶偶,主张无神论的她都不禁要赞叹他一句有着“宛若天使般纯净的气质”。
他是富裕环境里的小孩,按常理而言,应该是骄纵高傲的,但她从未听过他向陆爸颐指气使,他明明是主人,却总是处处受限,默不吭声的遵守着陆爸订下的种种规矩,现在想来真的很奇怪……
迸怪到给人一种诡异又惊悚的感觉。
陆爸的职位是管家,但她从来看不出两人是主仆关系,陆爸全天候守在他身旁,无微不至的照顾着,生活起居紧密相连,连他打个喷嚏或呵欠,陆爸都不可能错过。
可是,为什么?
这么漂亮的孩子,谁见了不会喜欢?纵使他体弱多病,不良于行,纵使他沉默寡言,总是让人猜不透心思,说话的语气也太过老成,但她一直感觉不到陆爸对他存有一丝丝感情,纯粹是出于职业性的关怀。
她真笨,都过了这么多年才忽然察觉这个怪异之处。她真呆,竟然从来没有察觉在那之后有一双眼睛如影随形,时时跟着她,后知后觉到这种程度,她是靠什么考进调查局的?她真是逊到炸掉……
你不想知道我消失的这十年发生过什么事?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从轮椅上爬起来,又是如何掉进地狱深渊?不想知道陆家父子曾经对我做过什么肮脏事?这些秘密,难道你全都不想知道?
到底,童年记忆中的那座华美的城堡背后,藏有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
看似单纯平静的湖面下总是暗藏着汹涌险恶的波涛,是谁说过,惊触水面所引发的涟漪只要不碰到岸,便会永无止尽的荡漾绵延?
她,是触发涟漪的主因;或者,不过是不小心被祸及的其中一个?
陶水沁不知道,也不确定,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这道涟漪到最后终会荡入她的心湖,永不散去。
而伊末尔便是最初的涟漪。
成串音符缤纷连绵,起伏有致,圆滑饱满却又充满淡淡的忧郁,华尔兹的节奏透过空气传递着,邀请她参加一场华宴,依稀可闻见香槟的气味……
陶水沁听过这首曲子。
在某个阴暗的冬日午后,在某间悬垂着墨绿缇花长帘的大房间,她是替陆爸送柳橙汁进去,总是待在房间的苍白少年习惯性的独坐窗畔,坐在轮椅上背对着她。
“OP.69,NO.2。”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她正要搁下托盘,一脸错愕,碍于房内光线幽微,他半侧的面容她看不真切。
唔,房里气氛阴沉,怪吓人的。
“我说,这首曲子是萧邦b小调圆舞曲作品六十九之二。”
“喔。”随便啦,她还赶着换下制服飞奔篮球场狂盖陆其刚火锅,哪管得着这狗屁不通的鬼玩意?
放下柳橙汁,她嘴里含糊的咕哝着,瞟了窗畔的身影两眼,旋身带上门之际,眼角又不由自主的觑了他一眼,莫名地,踩在她脚下的皮鞋跟着典雅的音符打着轻快的节拍。
深蓝格纹百褶裙下露出一双修长的小腿,点跳着旋舞,伊末尔房间的地板是透明的强化玻璃,下方镶嵌着珍珠贝与七彩星砂,还有两排绵延的水晶灯,午后淡金色的阳光迤逦之下,让人彷佛踩在满目灿烂的贝壳上,特别是赤足的时候。
幻想一下,如果穿件裙摆曳地纯白圆裙,在这里跳着优雅浪漫的舞,一定很美、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