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娃倚在门边,听到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后,偷偷地开了条缝,见原杜燕行所站的位置上已经没人,才又悄声出来,想目送他离开。
“我真是傻蛋,阿行能高来飞去,还会浪费时间乌龟爬吗?”她走到街上左看右看,哪里有他的行踪?失落之情溢于言表,多希望能在他身边再多待几刻钟。
不管怎样,今天就是结束了。
泥娃拖着像上了铁镣的步伐踱回客栈,早点梳洗,早点就寝,早点迎接明天的龙虎会,如果一早睁开眼就能看见阿行,那该有多好呢?现在只能赌赌运气,看能不能梦见他了。
“姑娘,请留步。”一名陌生且身着华服的男子唤住了泥娃,“请问这间客栈有营业吗?我们夫妻想投宿几晚,游历闻名天下的龙虎会。”
龙虎会是有些名气,名闻天下就言这其实了,至少在她还没有来潜龙
镇之前,就从没听过,泥娃双手搭在门上,回头扬起平时与客人应对的灿烂笑容,“不好意思,我们这七天歇业,怕是不能招待——两位贵客。”
惨惨惨,她才十八岁记性就不好了吗?不是说要收敛、要注意,她怎么直接招呼起男主人呢?对方是对夫妻,她应该要避嫌,先招呼女主子才是啊!泥娃话说到一半,连忙对女方来人扭手而笑,实在不好意思,拜托拜托,千万可别误会!
不过说真的,这对夫妻男俊女俏,宛如画中天仙,气质更是出众非凡,一身行头所费不赀,随便一只玉戒都能抵过她数月工资,非富即贵,亦所谓不能得罪。
“你笑起来真好看……哈,别紧张,我不会吃了你,要是随便你笑几下,我丈夫魂就跟你的了,这种用情不专的男人我也不屑要,送你我还会贴你钱。”女子娇笑几声。
气度不凡且雍容自信,全是泥娃梦寐以求的特点。
“蝶儿,你这么说,对我就太不公平了,谁不知道我对你一片痴心可表天地,万物动容,你——”
“够了,你要演,我明天在这里搭个戏棚子让你慢慢唱。”她已经听到麻木,旁人可不一定能接受他动辄表天表地表万物,瞧这小泵娘,震惊到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他是我丈夫,凤岐,我姓温,双名寻蝶,我瞧你笑起来挺好看,很有我的缘,不晓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泥娃,是这间客栈的小跑堂,两位客官如果要住宿,可能要搭船到齐东城才有办法,不过你们放心,到子时都还有渡船载客。”泥娃小心翼翼,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温寻蝶所说的话,除了老板,她还没遇过心胸大器能撑船的女子,会怕呢。
“你们这座小城真奇怪,庙宇不收香客,客栈暂不开业,平白无故放弃龙虎会这么好的商机,一年不就赚这次盛会吗?”凤岐实在不解。
潜龙镇地方小,只是两座大城中,群居而起的边境聚落,特色不多,难以发展,镇内仅有一家客栈不难理解,却在龙虎会期间让客人吃闭门羹,他是大大不能理解。
“要我们夫妻齐东、潜龙来回渡船奔波,折腾人也不是这样。”仅有他一人还可以,要他看蝶儿每天搭船来往,舍得吗?“泥娃,你在地人比较清楚,这里有没有房子要租或是要卖的?”
这么大手笔?有钱人果然不一样,她得省吃俭用好几年才有办法买块什么都没有的空地而已耶……泥娃满是羡慕的眼光,指着镇东,有钱人家才住得起的地域。“我记得赵老爷前年盖了新厝,旧居想卖但是没人买得起,不妨考虑看看,不然现在想买房、租房,临时也难找到人,大伙儿都出来逛龙虎会了。”
“好,多谢。“凤岐拱手致意,带着温寻蝶,往镇东走去。
“泥娃,有缘再会啦!”温寻蝶回首向泥娃招手,她真的喜欢这个笑女圭女圭。
“再会,两位路上小心。”唉,她又不是出来目送他们两人的,她想看的是阿行呀……
天不从人愿,方才那对夫妻长得再好看,都没有阿行一半好。
泥娃关好客栈大门,上了锁,也在心里落了道,好锁住快要满溢的哀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才刚分手,想念就淹大水了吗?
相思树下
燕行如蜻蜓点水,跃上船头,船身就着湖面原本的波动摇摆,不因他的举动而起剧烈涛澜,船上已然就寝熟睡的青玉门弟子,丝毫未觉他的接近。
“起来!”他略带怒意地低阚,夙山师弟究竟是如何管教带领底下的弟子?武艺已无当年一半精实,若他有心下手,甚至他们还不及张眼认清敌人,就已断送性命,魂归西天。
“谁?”两人右手握剑跳起,剑尖出鞘对准燕行,“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认不得我吗?”燕行略一侧脸,一张俊美无俦、英气逼人的脸孔映在皎洁月色下,衣袂鬓发随风轻扬,连连飞动,宛如仙人临世,空灵出尘。
“夙……夙剑掌门!”师兄连忙下跪,双手平贴船板,上天总算听见他们的乞求!男儿泪潜然而落,情绪激动到全身颤抖,不能自己。“理召在此恭迎掌门!”
“掌门?!理宣在此恭迎掌门!”
“起来吧,我有要事相问。”燕行大略地将他听见的事说了一遍,想问清楚前因后果。
理召叹了口气,“太师父跟您离开师门后,师门武学精髓无人得以全盘领会,门派规模日渐凋零,夙山掌门武艺无法超群而立,遂而勾结外人盗挖圣山原矿,以财富利益巩固自身地位,笼络弟子自成派系,道德精神几乎荡然无存,我们势单力薄,根本无力挽救颓势,只能私下探访您的下落,请您出面清理门户。”
“是啊,这几年夙山掌门一手遮天,顺他者生,逆他者亡,搞得大伙儿乌烟瘴气,苦不堪言!包有弟子求去不成,刎颈以求解月兑,我们几个师兄弟才会偷偷四处走访查探您的下落。”理宣为此大抱不平,痛批夙山。
“掌门,求您跟我们回去吧,再让夙山掌门把持教权下去,先祖百年基业,就要断送在我们手上了!求您了!”理召长跪不起,头抵船板,就怕燕行拒绝。
“理宣也求您了!”
“我会现身,便是打算处理此事,不过,我还要再缓几天。”至少等龙虎会结束再走,只是想起站在桥下,将满月复悲伤硬吞而落却不喊一声苦的泥娃,他这一步,始终都难以跨出分毫。
“凤来客楼”的苏老板是会照顾她,就怕泥娃受了委屈,谁都不肯讲,一个人默默承受,连掉泪都不肯有,要他如何放心得下?
“掌门,事不宜迟,夙山掌门还计划修改门规戒律,大修宗祠门史,晚了就来不及了。”
“……赤手空拳回去,只会成为夙山的阶下囚,我必须先掌握夙山犯罪的证据,才能让他无话可说。”该处理的还是要处理,而他不敢保证事情落幕后,还会回来潜龙镇定居,就怕泥娃得知后不能承受。
她受养父养母忽视丢弃,最怕的,应该是分离吧……
今年的龙虎会结束了。
泥娃从来没有这么满足过,也没有这般空虚过,从今天起,她又得开始上工,没办法天天与阿行见面,他没事也不会进城来,就算进城了,也不晓得会不会顺道来探望她,唉,想想隋性就上来了。
“泥娃儿,过来,我有事要跟你谈谈。”苏媚站在楼梯间,对着听见她的声音才开始擦桌子,添茶倒水满堂跑的缩肩泥娃招着手。
“老、老板,你今天真早下来,呵……”打混模鱼遇到老板,泥娃心里叫苦连天,脸上陪着笑,赶忙踱了过去。
苏媚拉开“不收下等客”的匾额,由后方陪柜起出一袋略有重量的陈年锦囊,领着泥娃随意挑了张桌樯,面色凝重地将锦囊推到泥娃眼前,“这袋钱,给你。”
泥娃吓僵了眼,如铃的瞳眸闪着惊慌,“老板,我承认我今天是散漫了些,等会儿上工我一定会打起精神的,求求你别赶我走,你知道我没地方去的。”
“傻泥娃,我当然知道。”苏媚叹了口气,再难开口还是得开口,她最舍不得的就是这傻里傻气的丫头了,“我准备把客栈收起来,已经资遣厨子跟阿水他们了,你这几天跟着燕行四处跑,我不好找人,拖到今天才跟你说。”
“为、为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客栈收起来?以前没听你说过,怎么过了个龙虎会,就有这样的念头了?”少了“凤来客栈”,她还能去哪儿?她要在潜龙镇里谋生,又有谁肯用她?
“我要离开潜龙镇。”见泥娃张大嘴,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苏媚竖起柳眉,压低秀音。“有什么好疑惑的?我早就想出去闯闯了,要不是我爹硬要我顶下这客栈,否则他死不瞑目,谁管这家破烂客栈?前前后后我也撑了快十年,算对得起那死老头了,接下来的人生,我要为我自己过。”
“那、那你可以带上我吗?”到哪里都好,要不是遇上这事,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没办法独自生活了,她突然好怕没有依归的日子,那种恐惧无助是会噬人的。
“你放得下燕行吗?”苏媚一针见血,“往后的日子,对我来说像蛋白一样混沌,我无法保证你有吃有穿,你要跟我吃苦,我无所谓,只是你舍得燕行吗?你整个心都在他身上了,你要跟我走,除非你把心收回来才能走得干脆不是?”
“我……”她无法反驳,总不可能把阿行都带上,“那、那这笔钱够顶得上这家店吗?”
“你烧坏脑子了吗?以你现在的才能,连豆腐块都顶不起。”苏媚忍不住戳她几下脑袋瓜,“这笔钱够你买下城西那块地,其余的就靠你自己努力了,还有,我跟船家打听过了,燕行个性虽然清冷,却时常扶贫助弱,是个古道热肠的年轻人,有他照看你,我也比较放心。”
“老板……你一定要走吗?”她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以撑起“凤来客栈”,眼看她待了六年的地方就要保不住了,心里的痛就像万根针在扎,没一刻停歇,恼人的疼让她眼眶几度发热。
“我心意已决,你劝不动我的。”苏媚整了整泥娃颊边的乱发。她也伤怀呀,可不迈出这步,她永远也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她都已经二十五了,没多少时间浪费。“好啦,别难过了,我去庙里求了个护身符给你,里头有一支签,我在背后写了庙祝解签的内文,不过天机不可泄漏,等你日子真的过不下去再打开瞧瞧,多少帮得上你的忙。”
“嗯,谢谢老板。”泥娃听得迷迷糊糊的,但是这护身符是老板特地求来给她的,本身意义非凡,便立刻挂上脖子,收进衣袖里,问道:“你何时启程呢?”
“今天下年。”
“这么快?”她还来不及适应就要送老板离开了?
“嗯,别担心,你还是可以住在这里,我还没卖。”她有考虑到泥娃的情形。
“是吗?”不管发生什么事,她只能被动地接受消息,何时她才有主导的能力?
泥娃像漂泊在湖面上的船,随波摆荡,无法拿定方向,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燕行,要是现在他就在身边,或许她不会这般慌乱。
待老板离开,她一定要到相思树下找阿行,不然她自己一个人铁定撑不住。
为何她的世界一再倾倒?为什么别人安定如此容易,她要安定比登天还难?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