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行,这些船资你收着,这个月应该能吃好一些。”送走青玉门人后,泥娃才将钱交给燕行。“不知道他们两个要忙什么?这几年青玉门行事好低调呀,几乎没有什么新的消息,说书先生讲来讲去就那几套。”
鸿渡救过她一命,从此她就特别注意青玉门的消息,还没来潜龙镇之前,她都靠着身材瘦小之便,攀在客栈窗棂外,津津有味地听着说书先生大话青玉门的古今,好不容易当了跑堂,不用再偷偷模模听上几段,却全是她早就倒背如流的桥段。
燕行忖度着手中铜钱,在回程的睹上,她不断向青玉门人提问门派近况云云,还以为是她私心所致,原来她放弃游览向往己久的齐东城,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替他赚取上门的船资……
她还在担心他生活困顿,这种小事为何她能搁在心上这么久,对自己的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过今天的难关就好?燕行心里像搁了块长了蚂蚁的蜜糖,不时骚动着,甜甜痒痒的不容他忽视。
“你,是如何认识掌门鸿渡的?”他捺下如热锅翻腾的情绪,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问个清楚。
“应该也有十年了吧。我本来想请鸿渡掌门收我当丫鬟,只要给我食物吃,给我地方窝,不支工钱也没关系,但他说门下全是男弟子,门规严谨,不能收留我,就给了我一笔钱,要我好自为之。后来那笔钱全捐入义庄帮穷苦人办后事,我一毛也没花到。”没几岁就要学着靠自己,她的童年想起来就心酸,唉……
“你把钱捐给义庄?”她未来潜龙镇之前生活相当困苦,岂会将鸿渡掌门赠予的金钱无条件捐赠出去?对当时的她应该是笔为数不小的保命钱才是。
“是呀!我也曾后悔捐出那笔钱,自己都快饿死了,还打肿脸充胖子,一掷千金。不过想起我在义庄外面看到的小弟弟,一切就值得了。”说她傻,她真的天生就带一股傻劲。“虽然说他是小弟弟,但年纪看上去跟我差不多,才七、八岁而己。他娘亲病死了,没钱安葬,他哭着向路过的人磕头,磕到地上都沾血了。可是义庄不是什么吉祥的地方,大伙儿几乎都绕睹走,避之唯恐不及。我看他好可怜喔,娘到死都守着她,家里却穷得筹不出丧葬费,心一软就掏钱给他啦!结果义庄内没钱下葬的不止一起,我身上的钱还不够用呢,最后请棺材店的老板行行好,算我们便宜些才勉强应付过去的……哗——哈哈哈……”
此时的气氛也太凝重了吧?没事把自己搞得这么难受做什么?
泥娃为了转换心境,竟然将双手重重地拍打进水面,水花溅起丈高,溅上燕行的船,也溅湿她的衣棠。透过相思树叶缝照耀而下的斑驳日光如琉璃金黄,碎散在她上仰奉迎的脸,跳跃而起的点点水花如杨起的珠帘,衬托她娇笑如花般绚烂的面容,美不胜收。
随着溅起而透亮的水花,燕行的心无预警地快速怦跳,正微微地胀痛着。泥娃的长相虽然清而不俗、艳而不媚,如半吐露珠的朝阳蔷薇,却一直无法令他心生涟漪,甚至为她大刺刺的举动紧蹙眉头,然而她不贪财,善良又正直的个性却不容他忽视,一点一点在他心里壮大成形,方才她递来的百文钱已经不只有百文钱的价值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然而取了还有意愿拿出来分享的又有多少?遑论山穷水尽,正处自顾不暇的处境呢?她像一幅被卷成圆筒的图画,一眼望不尽,每眼皆不同,他愈看愈有味道,愈着愈沉迷。
“不知道鸿渡掌门现在好不好?他曾经提过想跟他师尊一样,当满三十年掌门就退位云游四海,届时我若无依无靠,他就要把我带在身边照顾,因为他说我长得很像他生死未明的义女。”其实她有些反感,她想要有个能全心全意对她好的人,才不担当谁的替代品呢!可是心里又期待鸿渡能收留她,她想要有家人呀,一个人实在太孤单了。“现在掌门已经换成风山了,你说鸿渡会不会信守承诺,天涯四方地找我?”
“不会。”燕行双掌握拳,看着满脸期盼不得的泥娃,事实虽然伤人,但总要痛这么一次。“鸿渡掌门早就死了。”
“……死了?!”泥娃险些跌入湖里,扶着船身着急地踞坐到燕行面前盘问。“怎么可能?你从哪里知道他死了?他怎么死的?何时死的?你别胡说八道!鸿遭掌门明明就很年轻,至少还能活个三、四十年没问题!”
“他走了快八年了,现任掌门是他的二弟子,风山。”燕行缠上鱼线,这回坐在船头垂钓。“青玉门人确实避谈鸿渡掌门逝世一事,加上潜龙镇地处偏远,能有几名人物造访?你不知道,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他怎么会死?他人这么好……”难道埋藏在她心里多年的希冀与期盼就这样彻底消失了吗?混娃像曝晒在日光下的晨露一般,颓振无力。
“看来以后真的得靠自己,别作梦了。”
燕行顿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向泥娃说起鸿渡掌门的死全是他咎由自取,起因于醉后奸婬义嫂,弑杀义兄。纵然他一生光明磊落,只犯下此件恶事,却是永远不可抹灭的错误。多年后,长大成人的义女回来复仇,一剑穿心,结束了他的性命……
“发什么呆呀?鱼上钩啦!”泥娃冲上前去替他拉起鱼线,别瞧她一身没几两肉,可以一次提两桶水呢,这条鱼再大她都不放在眼里!“哇——这条鱼好肥呀!来找你这么多次,头一回瞧你有了收获。”
“嗯……”燕行并没有钓上鱼的喜悦,这只是他平时的消遣,但泥娃却如获至宝,起出鱼嘴里的尖钩,放鱼在船上蹦跳,拼命抚掌叫好。
在她的眼中,鸿渡掌门是好人,有些事不道破,或许才是好的。
他一把握住鱼头,打算将鱼放回湖里。
“欸——好不容易钓上了鱼,做什么放回去?要学姜太公钓鱼,你就别装鱼钩呀!”泥娃连忙制止他,就怕他晚餐加菜的大鱼溜了。
“我不会煮,留着碍事。”他都是一碗白饭、几碟青菜就打发一餐,不然就到船坞给几文钱一同搭饭。鱼,他真的不会料理。
泥娃睁大了眼,不敢置信。他到底都吃什么维生呀?“你跟我回去,我帮你处理,省得哪天你跳昏,我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我不进烟花柳巷。”燕行手一松,到手的肥鱼飞也似的溜不见了。
她简直气炸,加上他那句“烟花柳巷”,可比火上加油!
“燕行!你当我泥娃是什么人?青楼女子?!你敢点头我就把你踹下去!”泥娃禁不起气,掏出身上现有的几文钱要他看清楚。“我那天给你的船资是这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铜钱,不是‘烟花柳巷’的花钱!他们怕姑娘逃跑,给她们用的都是青楼另外熔制的,事后商家再拿花钱跟青楼兑现,我们客栈就收过好几回。听好,我是在客栈当跑堂,虽然一样卖的是脸,但我不卖身!”
“……对不起,”这下误会可大了。燕行低头道歉,为此愧疚不己。
“好,我原谅你。”泥娃笑嘻嘻的。就连雨过天青,地上还有水气,她却是一点风雨过境的模样都瞧不出来。“为了补偿我,晚上你要过来客栈让我请客喔!”
“你不生气?”燕行实在讶异,影响到她闺誉的误会可不是小问题。
“有什么好生气的?误会不是解开了吗?”她又不是鸡肠鸟肚的人,计较这些做什么?况且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拼了命地往心里搁是想累死自己呀?“总之,你晚上一定要过来,亲眼见见我所言不假,我真的是客栈跑堂喔!”
“……好。”泥娃的灿笑,在燕行眼里愈来愈耀眼。他本想拒绝,盛情难却之下,只好应允。
就当作向她赔礼吧,但是不会让她埋单。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大丈夫一言九鼎,你可不能食言!我在‘凤来客栈’,不见不散。”死活都要留盏灯等他,老板最多过问,不会阻止的,只是太晚来的话,到时候吃的就不是大厨手艺,而是她上不了台面的寻常菜色了。“我先回去了,晚点见。”
泥娃银铃似的笑声回荡湖面,在燕行耳里绕梁。他取下纱笠搁在船头,放下长竿,曲肱躺在船上,目视枝头顾盼的白头翁,幽幽一声长叹。
青玉门……遥远却又熟悉的回忆……他的人生,就是在那里起始的。
六年前,他还是青玉门人,更是鸿渡掌门亲授的嫡传弟子,夙剑。
师父犯下错误罪不可赦,若非师父一心求死,江湖上根本无人有此能耐一式杀了师父,遑论长剑直穿入心,但他却被仇恨蒙蔽心眼,听不进任何解释,一路追杀师父的义女,直到她落潭身亡才罢休。
待真相水落石出后,他日夜受尽良心谴责,痛苦不耐,镇日寝食难安,最后才决定离开门派到潜龙镇来渡人赎罪,为师父及师父的义女积德。
事过境迁,可他内心的罪恶并无法随着时间,淡去一分一毫……
“凤来客栈”不大,却是潜龙镇内唯一上三楼的建筑。平时外地客人不多,每天都有空房,但是大厨手艺不俗,价格公道,下料实在,因此用饭时间几乎座无虚席,携家带眷更是常事。
“两位吗?现在客满,不介意并个桌吧?”泥娃绑上兜裙,提着凉茶招呼上门的客人,笑容比往常灿烂可掬,一来是期待燕行到访,二来是怕客人拒绝并桌。
“那里不是有个位子吗?”还靠窗,凉快得很。
“有人订了、有人订了,真抱歉,这里请好吗?”泥娃可紧张了,连忙赔不是,就怕客人坚持。那里是她特地留给阿行的位子,谁都不能占的。
客人都换过一、两批了,阿行怎么还不来?泥娃实在着急,频频向外探望,几名熟客见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实在好奇她的反常。
“方大娘回娘家,今天不会来找你麻烦了,况且有阿媚在,你怕啥?”
“我不是担心这——阿行,你总算来了!这里,我替你留了个位子!”泥娃远远就看见一名头戴纱笠的男子朝“凤来客栈”信步而来,虽然衣衫陈旧,却无损他的翩翩风度。她拼命地招手,就怕燕行错过,笑容如桃花绽放,鲜艳奔放。“我以为你不来了。来,坐这儿。你头一回来我们客栈,就让我替你点菜吧。你看绍兴蹄膀、雪菜黄鱼、酱烧茄子、腊肉炒银芽、竹笙冬笋汤……你不喜欢吗?”
燕行突然举起手,打断了她的话。
“太多了。”他一人根本吃不完。
“别担心,我请客,一定要让你吃饱又吃好。吃不完,带回去热一热又是一餐,省事又不怕浪费。”阿行摆渡不收钱,她每次到相思树岸都能找着他,可见他也未另拓财源。没有收入,连鱼都不会煮,想来就觉得心疼,他怎么过活?
“不会吧,我有没有听错?小气姑娘要请客?”另外一名年约二十来岁的跑堂提着凉茶走到泥娃身边,声音大到交谈声此起彼落的客栈内都听得一清二楚。”你连请我们喝杯酒都心疼得要命,今天还请别人吃饭?你点的菜都能抵上你一、两天的工资啦!”他探向窗外。“奇怪,今天没下红雨啊?”
众人哄堂大笑,泥娃才不理他们。“随你们说去,我自己赚的钱,我用得心安理得。阿行,不然就先这几道,不够再说。都进屋了,我帮你把纱笠取下——”
“不用。”青玉门已有弟子来到附近,夜晚说不定就投宿在这间客栈内,他不想让旧人识出,就算一身突兀也任凭旁人眼光。
“没关系,方便吃饭就好。”说的也是,他还是不要把纱笠拿下来得好,阿行可算是船家里的潘安、宋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