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晴蜜隔天一样起了个大早,为他端来热水,再端来早膳,每天都分两趟工,等早膳搁上房间圆桌,热水的水温正好是最舒适的时候。
昨天晚上,她哭累了睡着前,蒋负谦真没再回房过,她从心惊等到心急,心寒等到心碎。反正一切都是她种下的果,她本来就该承担,但是能担多少,能担多久,她没信心可以明说,灰心丧志得很,却没想到早上转醒时,一睁眼就是他的锁骨,抬头一见,就是他冒着新生胡须的下颚,她一阵茫然,又哭了。
她从没喜欢过谁,头一次喜欢一个人就要死不活的,原来感情不是你侬我侬,而是酸甜苦辣成,五味都有,很折磨人。
在她哭泣时,蒋负谦就醒了,正想着如何破题解释,她就跨过他的脚跟下床,穿戴整齐,以木簪盘发,端着水盆出门去了。
他松了口气,见晴蜜没打算离开,他便躺在床上装睡,思索该如何解释才能化解尴尬,回到他拾起她唇角沾及的饼屑送入口,而她娇羞低头,小心地啃大饼时的柔美气氛。可惜他脑袋一片混沌,她已去回两趟他仍然迷惘该从何开口。
“夫君,该起来了。”杜晴蜜双眼哭得红肿,嘴上硬拉出的笑容如凋零半残的桃花。她递上温热的湿布巾,待他接过,一如往常为他料理更衣等等的细节小事,只有她心里知道,在他面前每跨出一步都是鞭答。
“昨晚的事——”蒋负谦更完衣,两人并肩而坐吃饭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解释。再这样下去,晴蜜都不肯正眼看他了。
“别说了,是我不好,仗着夫君宠爱,拿乔了。”杜晴蜜一碗大米粥差点洒了出来,这时候她真不想听到这件事。
对,她是孬种,她宁可装聋作哑都不想撕破此刻平和的假象。她抖着手把碗扶好,不敢看他。“以后夫君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不会再自作主张,请夫君放心。”
“晴蜜!”蒋负谦抓住她双肩,恨不得把她摇醒。“昨晚不是你的错,是我真没准备好。姊姊现下还在福州,我不好跟她联络商讨婚事,才一直把这事情搁下,你听清楚了没有?”
“婚事?”她惜了。“不是已经办过几桌水酒,请大伙儿同喜了吗?”
“那怎么能作数?太委屈你了。”蒋负谦取下她手里的大米粥,为她憔悴模样心疼着。“虽然我们两人的关系是我起头胡诌的,最后缘分还是让我们走在一起,但顺序终究是错了,我不能再贪你婚事,怎样都得有个象样的场面,免得几年后你反过来怨我当初不明不白地就让你入我蒋家。”
“所……所以、所以你的意思是——婚事是指……”杜晴蜜语无伦次了。他这么忙,其他的繁文褥节省下来对大家都方便,她虽然失落,但想着委屈一点没有关系,日子过得美好顺心最重要,原来他竟有考虑到。“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想给妹惊喜。这种小家子的话他说不出口。“姊姊还没回省城,我怕事情开了个头却没个影子,总要备好了料再通知你吧。”
“我们怎么不在圆楼里拜堂就好了?省车程又省事。”大伙儿还能同乐,闹闹当家的洞房,想来还挺有趣的,杜晴蜜掩嘴笑了。
“就知道你坏心眼。”轻点一下她的鼻头,见她神色回缓,他就放了泰半的心。“我不是避着圆楼那些爱凑热闹的人,而是我在省城置了宅子,虽然不大又老旧,也是我靠双手打拼买下的。我就把我娘的牌位安在那里。”
“啊?怎么不把婆婆的牌位安在圆楼呢?这样祭拜不是近得多吗?”清明、重阳都要往省城里跑,不是她嫌远嫌麻烦,而是他事务繁重,怕累着了他。
“我慢慢跟你说吧。我是私生子,三年前,我还不姓蒋呢。”他的身分比庶出还低,认祖归宗了又如何?他生母在蒋家无名无分,照习俗说来,她可能是只孤魂野鬼。蒋负谦叹了一口气。“我娘一生清苦,就算生在大户人家,不是男丁谤本不受重视,更别说我娘还是庶出,在家没地位又嫁得不好,常被丈夫、婆婆打骂,后来是我大姨,也就是姊姊的生母帮忙硫通和离,再带我娘到蒋家依亲。没想到,这又是另一场悲剧的开始,我娘爱上了姊夫,也就是我生父。”
“这事你说给我听好吗?子不言父过,更何况是我这个当媳妇的,上一代的是非恩怨,我连听都不该听呀!”杜晴蜜整个人别扭得很,她的出身哪有挑剔别人的分。他是私生子又如何?只要他是蒋负谦,她就喜欢。
“你该知道家里的事,但知道就好,别去议论。”他真没看错人。以前还在龙家任总账时,常有媒婆想为他讲亲事,他只不过表明了私生子的身分,就可以在对方眼里看到都视,明明就不屑得很,还硬要打探细节,仿佛知道的多,嘲笑起来才起劲。他已经明白拒绝了,却遭人酸言冷语地讽刹私生子还有挑人的分呀!
也多亏有这些人,他才能吃得了苦,坚定意志非要出人头地不可。士农工商,虽然商是社会之末,但人都是现实的,只要他有产业,就算背后议论他的身分,见面总要巴结几分。
他续道:“我娘有了我之后,蒋家再也容不下她,妊娠时就把我娘赶出来。对,子不言父过,但我忍不住想说,我生父比豆渣还不如。大姨闺名中有个谦字,他替我取这名字是为了赎罪,他却不敢教、不敢养,放我娘一人把我带大,每天“负谦、负谦”地喊我,每喊一次就提醒她一回,她有多对不起她姊姊,同时提醒我有多不该出现在这世上!如果他没有起什么意念,我娘会有什么作为?”
“夫君……”杜晴蜜潜然泪下,握住他的手,将脸靠上。“不会的,婆婆在天上见你有出息,一定不会后悔有了你。”
蒋负谦气消了一些,抬起她的脸蛋。“傻瓜,哭什么呢?我娘在天上知道我讨了一门这么好的媳妇,绝对会替我感到欣慰的。”
“别说到我身上来呀!”她这个人容易会错意又爱自作主张,说不定婆婆见她下胡涂决定时,都气得在天上跺脚了。
“唉,平心而论,终究是我娘做错了。大姨好心收留她,她却恩将仇报,换作是我,可能咽气了还忘不了这层过节。但她说到底还是我娘,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就走了,想来也是心疼。”操劳过度,积郁成病,临终前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她解月兑了,他还要在人世多担待点。蒋负谦扬起苦笑。“我娘生前总抱着一丝希望,觉得我生父会背着妻儿来看我们一眼,所以不敢离蒋家太远,殊不知到死,连在路上巧遇都没碰过。在娘过世后,我曾带着她的骨灰上蒋家报丧,他们个个像看到厉鬼一样遵着我,以为我是来讨名分的。娘总念着让我认祖归宗,可我一点儿也不稀罕,让生父跟大姨知道他们的心中刺已经除了以后,我便离开了。”
“……”杜晴蜜本来想问公公有何表示,但如果有,他又岂有无奈与恨呢?
“我找了份码头捆工维持生计,没有固定的落脚处,工寮货船都待过,便把娘的骨灰安放在寺庙里,混到省城时正好遇见了与亲家公一道巡视的姊姊。她一出现,我就瞧见她了。上一辈闹出丑闻,她肯定对我有成见,所以我刻意离她远远的,省得她编派我攀亲带故想往上爬。”虽然他身上流有一半蒋家的血,但他跟蒋家人是互看不顺眼,当然那时对姊姊的成见也很重。
“可是姊姊待你不薄呀,接了你的信,还特地绕过来看看,难道她是蒋家唯一待你好的人?”如果是,她以后一定要加倍攀敬姊姊。
“可以这么说,我会改刘为蒋,认祖归宗,也是姊姊争取来的。她想要补偿我,想让我能光明正大唤她一声姊姊,冲着这份傻劲,我可以为她赶汤蹈火……现在有了娘子,就换为你赴汤蹈火了。”就算有血缘关系,毕竟还是异性,多少都会吃点醋,在外可以听母姊的话,房里就得把妻子哄好。
“呿,跟你说正经的!”杜晴蜜轻拍他模上脸的大手,心里甜滋滋的。
“我说的也是实话。”他不想纳妾,就守着她一个,不对她好要对谁好?见她害羞得很,就把话题转了回来。“你也别看男人嫌女人长舌,他们议论的是非不比女人少,从船夫那里我就听到不少龙家的家务事,原来我姊姊嫁到龙家的第一天,丈夫就跟个丫鬟私奔了。
“私奔?!”这记比轰天雷还响,杜晴蜜的声音都拔尖了。“可是姊姊跟姊夫的感情如胶似漆,连我都羡慕得很呢,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呢?”
“现在如胶似漆,以前气氛却剑拔弩张得很。不过你用不着羡慕,留着以后让别人来羡慕你吧。”
“……”杜晴蜜窘得不想说话了。
“真可爱。”蒋负谦笑出声,东逗一下,西逗一下,她应该快忘了昨晚的羞愧了吧?“姊姊是个很护短的人,就想把我接进龙家看照,还替我向她公公谋了个小职位,就类似你在圆楼的差事,但我拒绝了,因为我不需要别人施舍,尤其是蒋家人。我真的打从心里认为她带我回龙家是为了羞辱我,我为什么要给别人打我耳光的机会?我又不是傻子。”
“啊?”杜晴蜜惊呼。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事,跟她体认的蒋负谦差好多呀!
还以为他人生一帆风顺,年纪轻轻就坐拥多座茶山,可谓少年得志,但他不骄不傲,态度谦和,若非油行老妇逼得紧,他更不曾以财力关系压迫对方。
“我就是这么个愤世嫉俗的人,怕吗?”他大方承认,主动把缺点暴露在她面前,虽然坦荡,仍然会担心她的反应。
杜晴蜜顿了顿,摇头回道:“不会。如果我是你,绝对比你愤世嫉俗百倍。”
“你真好。”从小到大的遭遇没比他好过,个性还是养得温温慢慢,对每个人都客气,也没见她愤世嫉俗。“我本将娘的牌位安在圆楼,但想到她每天看到的景色都跟蒋家有关,儿子改父姓,她却什么都没有……不能否认,我有今天的成就,推我一把的是姊姊,她的恩情我不会忘,也不能忘,但我心里还是有放不下的疙瘩,才会在省城置宅供奉,也寻个洽商的落脚处。”
“你真的想多了,说不定娘觉得在这里很好呢,能就近看着儿子。”他心有千千结,到现在还没解完,可惜她不能替他承担。
“但愿如此。我会认祖归宗是不忍驳拂姊姊的意思,她总觉得亏欠我,如不是为了她,就算生父求我,我也不会点头。如果娘还在世,知道我改刘为蒋,会不会觉得我瞧不起她?觉得我跟了她的姓丢脸?”娘受的指责比他更重更深,一个女流之辈,倘若不是为了扶养他,谁在这世道活得下来?
“不会的,娘会体谅的,否则当年她就可以闹得蒋家鸡火不宁了呀,她必定是位温柔的女子。”大户人家最怕丑闻,更别说婆婆以和离过的身分到蒋家依亲,又攀上亲姊夫,传出去更难听,连带蒋家子女出去都会被人指点。“夫君,我看这样吧,我们第一个孩子就让他姓刘,以后娘就有后代供奉了。”
“你果然是我的好妻子!”蒋负谦激动地接住她。“谢谢你为我想到这层,娘一定在冥冥之中安排我俩相遇,不然人海茫茫,我如何遇上你这个好姑娘?”
“你夸大了,没有你说得这么好。”杜晴蜜故目娇羞。若非将她视为枕边人,怎么可能对她道出难堪往事,还一五一十说得详尽?他是为了安她的心,她如何不感动?
“等姊姊回龙府,我再带你到省城,有人照看,我才好放心来回鸣台山。”六礼皆备,不是一、两个月能成的,他不可能把鸣茶事务搁着,数月不理。“我请人按你户牒上面的地址去找,才知道你老家的土地已经变卖,宅子都拆了,没地方出嫁。省城的宅子正好充当你娘家,习俗上虽然说不过去,至少心意有到。”
“嗯,全听你的。”原来他还有考虑到这层。要出嫁的女儿没娘家忖着不行,就算只是形式上的娘家,多少还是有底气,新郎官别想把妻子压到底。
不过就算没有娘家忖着,负谦也不会亏待她的,一切都是她庸人自扰。
“这才乖,还有,以后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直接来跟我说,我没那么难商量。”想起昨夜的旖旎风光,他此刻还是有反应。
“知道了……”羞死人了,还好他没因此嫌弃她。“说了这么久的话,早饭都凉了,我端到厨房再热过。”
“一块儿去吧,别为我奔上奔下的,”以前有人建议他在顶层做间厨房,他没听,现在是时候好好考虑了,改明儿找人看时辰动工,不然她起床时天还没亮,跌跤就不好了。
误会解开后,两人更显甜蜜,时不时四目相望,羡煞旁人。
半个月后,蒋负谦带着杜晴蜜说要到省城小住一阵,辞了鸣台山的茶户。
“好,路上小心,好好安胎呀!”
“啊?”杜晴蜜双手被握在茶农大娘温柔的掌心里,依依不舍之情全让这句话给冲散了。“不是啦,我——”
“多谢大娘美言,我会看好晴蜜的。”蒋负谦搭话,——谢了送行的人。
他一定是怕大娘问得更多,不想解释才顺着别人的猜测讲,杜晴蜜只能随他去了,一旦大娘丢了问题出来,真怕愈解释问题愈多。
搭着他的手上了马车,是蒋负谦亲驾的。她可能没有坐车或坐轿子的宫贵命,还没下山就犯头晕,掀开车窗帝子想透点气,一看,建在半山腰的圆楼只剩下她食指大小了。
想她第一天来,在山脚下顺着蒋负谦所指之处看向圆楼时,就生出一股特别的感情,那时压根儿没想过下半辈子就要跟个男人生活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