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她疼得眼角泛泪光,可伤口不治,发炎了更痛更难处理,他只有狠下心肠,手肘压上她痛得缩动的脚踝,拿起放在树下的清水把伤口上的泥巴冲去,小心翼翼地将黏上伤口、破损磨薄的裤料剥离,再撒上金创药。
“我随身带的量不足,得回圆楼包扎才行。”伤口卡进几颗碎石,伤得挺深的。“你走得动吗?需不需要我背你?”
“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可以的!”让他抱来树下已经很像高烧未退,整颗头好热好胀,再让他背进圆楼,她还有脸活吗?
蒋负谦不禁有些气闷,为什么两人热识这么久,他一直尽心照顾还是拉不近两人的距离?是他做得不够好还是方式错了?今天换作阿正或阿贵,她还会推辞吗?
算了,随便她,就看等会儿下山坡道她会不会一路滚进圆楼里!
昂气地想归想,他还是伸手扶了她一把。抬头一看,一名打扮得当,身穿云白曲襦,青竹镶辊边的少妇正朝他挥手,往他这里走近。
“姊姊?!”他扶着杜晴蜜,不能上前迎接,只能看着双颊被晒得红扑扑的蒋舒月踏进树荫下。“你什么时候来的?姊夫呢?怎么放你一个人?”
“他在圆楼规视你储放的茶货呢,我刻意不让他跟上山的。”丈夫那曲老调等晚上再弹,她有事要先问他,只是意外多了个人。“这位姑娘是?”
“她就是你找了两年多的人,名叫杜晴蜜。”蒋负谦将前因后果简短地说了一遍。而他用猜的也能明白姊姊来意为何,便主动托出请姊夫担造他在福州德宁成亲的事情经过。
“龙夫人万福。”杜晴蜜顶着憨笑,搔头问安。
“啊,我想起来了,原来就是你啊!”蒋舒月豁然抚掌,她记得这颗小小包子。“真没见过像你这般固执的人,都说没欠条了还硬要送钱上门。好吧,既然你想还就让你还,反正在我弟弟这儿,不怕你受委屈。负谦,借一步说话。”
“好,你先坐着。”蒋负谦安顿好杜晴蜜后,才跟着蒋舒月走到几步远外,跟她换了位置。“你站里面点儿,别晒到日头。”
“行了,姊姊知道你体贴。”不管到哪儿都是她的好弟弟,“跟你说正经的,我替你问了几门亲事,也讨了画像,但我想……你不如就娶了晴蜜吧。”
“你在说什么?”蒋负谦看了杜晴蜜一眼,不管有或没有,都觉得她正竖直了耳朵在听。“她会听见的,万一当真就糟了。”
“哪里不好?我觉得顶好。”蒋舒月也回头看了看杜晴蜜,她对弟媳唯一的要求便是负谦喜欢就好。“虽然你请君奕圆谎是防患未然,终究是误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就算大伙儿知道是假的,也没人敢动晴蜜的主意,她能让你付出到这种程度,说你对她没意思,螃蟹都能直着走了。”
昂谦替晴蜜清理创口时的细心柔意,她看得一清二楚,如果没有意思,怎么会出现这种令人误会的举动?她想负谦应该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是自然而然流露的吧。再说,帮忙晴蜜的办法百百种,没必要以假夫妻的身分诓骗那对母子,为了圆一个谎,再编千千万万个谎。纵然没时间与对方相耗,以负谦现今的能力,请讼师不是问题,直接送官府就可以月兑身了不是?
“误了她的名声吗?”蒋负谦喃喃自语,难道一开始他就抱持着先据地为王的念头才——他捂住嘴,闭目沈眉,原来他是这么糟糕的人。
难怪他会突然抱住晴蜜,月兑口唤她“爱妻”;难怪他会主动抛出差事引她上钩钩,把她带回鸣台山;难怪他会为了她对阿正、阿贵的称谓生气,甚至动用权才将两人调回圆楼;难怪他会关心她吃饭、关心她用度、亲自指点她采茶、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有人进到鸣台山好几年了,还没机会进圆楼挑茶,她来不到两个月,他就迫不及待想教会她,慢慢放到离他近一点的位置。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源自于两个字——
占有!
曾几何时,对她的占有已经这么满了?既然厘清了最原始的欲|望,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理了理情绪才开口,“你也要问她愿不愿意,别看她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骨子里其实倔得很。”
看来他是招了。蒋舒月抿唇一笑,心情乐活得很,“问问不就知道了?”
坐在原地,杜晴蜜绞紧十指,膝盖已经不疼了,因为心中蔓延开来的痛楚让她无暇顾及,只懂大口喘气,舒缓胸口的冲击。
她知道公子对她没意思,亲耳听见时却像被判了死刊,有种活不了的恐惧。
她会听见的,万一当真就糟了。
早知道就不细听他们在说什么了,何苦自寻烦恼?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当真?她从头到尾保持距离,自认没有过腧矩的行为,凭什么以为她会当真?
杜晴蜜气都上来了,蒋负谦肯娶她,她还不一定肯嫁呢!
“晴蜜?晴蜜?脚很疼吗?”脸色铁青成这样,还咬着下唇,像是在忍痛一般。蒋负谦轻拍她紧绞的素手,再拿起斗笠为她的膝盖搧凉,想借此镇痛。
杜晴蜜一回神,蒋负谦仅在咫尺,一股委屈冒上头,抽着鼻子想跟他说——“放心,我才不会缠着你”,嘴张了好几回就是发不出声音,能说话的时候,又被人抢白,而且是道午夜梦回间听闻会把她活活叮醒的声音——
“蒋负谦、杜晴蜜!你们两个快给我出来!”油行老妇还在上山坡道,没见着人,声音就先嚷得半山响。
她浩浩荡荡地带了一群壮丁,为首就是她儿子,看见蒋负谦时,怒气冲冲的她,嘴里好像快冒出尖牙了。
“我问过了,你无妻无子,孑然一身,还敢骗我说晴蜜是你的妻子?今天不把晴蜜交出来,我就打得你满地找牙!”油行老妇一挥手,三十名壮丁一字排开,把茶山的出入口挡了起来。
“谁说我骗你来着?我回来这里制茶不过才两年多,旁人见我来去一人,自然认定我无妻无子,我不说,谁知道我在福州拜过堂、成过亲?你若不信,大可到福州宁德胡麻巷的永德船行探问,我就是在此处设宴,晴蜜的父亲还是里头的船夫。”蒋负谦不见惧意,迎上油行老妇,利眼一扫她身后的壮丁。“如果你聘来的人胆子够大,最好把我们鸣台山上的人全杀了,否则上天下地,必定叫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蒋负谦说到做到。”
“你休想成肋我!骗了我这么多次,再相信你我就是傻子!让开,今天我一定要带晴蜜回去!”油行老妇走到哪儿,蒋负谦就拦到哪儿。“你们还在等什么?快点把他架开,把坐在树下的女子给我绑回来!”
蒋负谦冷眼一瞪。“看看你们周遭,所及之处都是我的地盘,除非你们有万贯家财可以跟我耗,否则劝你们最好作罢下山,我可以当作没这回事。”
三十名壮丁本想动手,听他这么一说,纷纷你看我、我看你,无人敢轻举妄动。
“唆,那个谁……搬生茶的那位大哥,对,就是你。”蒋舒月朝茶园唤人,笑容甜美,是在场除了蒋负谦外,唯一不受油行阵仗影响的人。“麻烦你从另一处下山报官,说有人来强掳鸣茶茶号的人,当家蒋负谦更被人架着威胁,说要打得他满地找牙。如果他们追着你不放,就朝圆楼大声喊救命,我想里面应该有六、七十个人跑不掉,我们还是有赢面。”
在山上长大的人嗓门特别清亮,她初来鸣台山看茶园时,连个五十来岁的茶农老妇在半山腰喊人吃饭的声响,传上来都字字清晰,中气十足,令她诧异不已。据说年轻男女喝山歌传情,可以从这座山传到那座山,厉害得很。
“茶号当家又如何?老娘背后千亩地!你算哪根葱?想威胁我还早得很呢!这次我不会再上当了!”老妇指着蒋负谦。“给我打,回去一人加二十两!”
“千亩地就敢来叫嚣,这天地要颠倒了吧?我弟弟名下的『茶山』可不止这一座,就算你的千亩地都在鱼米之乡,恐怕也惹不起吧?再说,我们的茶叶可是有供到北方当军资的,光人脉也压死你!”敢来踩负谦的地盘,还想抢她弟媳?她蒋舒月可不是吃素的!“你们帮我把这对母子绑起来,我一人给你们一百两!”
“姊姊,好了,消消气吧,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姊姊个性护短,谁动了她的人,她就跟谁没完,虽然对他挺受用的,不过此事不该由她出头。“我一直不想动粗,不然命人朝圆楼一呼,近百名壮丁不消一刻就能包围你们,一人加五十两我都出得起。晴蜜就是念在你曾供她吃住的分上,才不与你计较,否则我怎么可能放过你?但这回不能再姑息你们了。唤人上来,先教训他们一顿再报官吧!”
老妇带上来的壮汉们听到这句话,面面相觑,各使眼色,没一会儿工夫就全跑得不见人影了。他们不过是普通的抽工或庄稼汉,老妇说只要站在她身后助阵,什么事都不用做就能得五两,上了山才知道是趟捋虎须的苦差事,真帮她打人,别说二十两,再多十倍都是听得到,但看不到、用不到的虚无钱,不跑的是蠢蛋。
“等等!你们给我回来——”可恶,一群没用的家伙!老妇眼看浩荡一群人只剩她跟儿子,深知此刻模着鼻子离开就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了,因为就算报官请王法定夺,她也没有赢面,为了儿子的将来,她只能赖皮了。“我不管我不管,晴蜜是我买回来的,她是我家的媳妇,你把她还给我!”
老妇赖在地上哭喊,又是挥手又是蹬腿的,死赖着不走,非得讨个说法不可。一哭二闹三上吊,蒋负谦对这种方式相当无语,请了几名才气比较大的采茶妇人把她架下山。杜晴蜜见老妇发了狂似地喊着她的名字,实在不忍见上了年纪又待她好过的妇人如此落魄,挺可怜的,就开口劝了句。
“她也有点年纪了,会伤了她的,而且我有件事想问她……老夫人,为什么你非要我当姓的媳妇不可?我明明伤了你儿子,你不怕我又对他不利吗?”她实在想不懂老妇为何穷追不舍,她并无过人之处呀!
“不,你不会。”老妇摇了摇头,苦叹命运欺人。“我丈夫大了我二十岁,足以做我爹,他前两任妻子皆无所出,到我才生了一个儿子,如你所见,他是个憨儿,我丈夫在经历了狂喜、狂怒、狂忧后,没几年就两腿一伸走了,虽然留了田产给我们孤儿寡母,却有一堆如俄虎豺狼的亲戚,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镇住他们的狼子野心,一旦我死了,我儿子肯定抢不过他们。家产赔了没关系,可恨他们不会照顾我儿子,所以拼上我这条老命,都得替他娶门媳妇,守着油行稳定就行。”
述说往事,老妇眼底虽有不甘,情绪却比她哭闹时来得有理智多了。“从他弱冠开始,我前后向牙婆买了六个丫头,其中两个知情后,为了钱肯委身,我也让她们前后拿了几次钱回家,可她们背地里却一直欺负我儿子,嘲笑他憨傻,恐怕我死后,我儿子不久也跟着去了,便转手卖了,直到买进你我才安心,因为只有你在看我儿子时,眼底没有嫌恶,仿佛他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我儿子也跟我说了好几回他最喜欢晴蜜,你说,你要我怎么放弃你?”
蒋负谦非常能够理解老妇的坚持,晴蜜就是这么特别的姑娘。只是……他极度不想在她眼底看来跟其他人没两样,而且这也不是老妇能帮她儿子霸王硬上弓的借口。当初对晴蜜没有男女之意时,听来就令人气愤不已,如今动了情,更是件不共戴天的仇恨,他们哪能凭这点就强迫晴蜜委身?
杜晴蜜看了老妇,又看了她儿子,令人作呕的回忆迄今未消去一分。她摇了摇头。“我现在做不到了,我没办法平和地面对他。”
“你……”老妇急得跳脚,声泪俱下。“你不能这样!那我儿子怎么办?好歹你也是我买来的,我也照顾了你好几个月,供你吃、供你住——”
“够了!别再来打扰我跟晴蜜的生活,劝你最好趁我还没改变心意之前快走,你儿子说不了谎,一旦告上官府,你们对晴蜜做的事够关上十年八年的!”蒋负谦走到树下搀起杜晴蜜,两人形影如同连理枝,谁也拆不散。“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呜茶茶号不是你惹得起的。”
“是呀,我们省城龙升行、宁德玉磬也不是你惹得起的。”蒋舒月跟着附和。她从没见过负谦深情款款的样子,本来担心他是块不开窍的木头,原来是没遇上对的人,她多虑了。“我不是不能体会你爱子之心,只是棒打鸳鸯会遭天谴的,说不定会报应在你儿子身上呢!找媳妇不简单,但要找人照顾你儿子就不难了。挑个老实点的姑娘,最好年纪小一点,让她从小就有一辈子得好好照顾少爷的想法,只要你好好待她,别像对晴蜜一样,她会把照顾你儿子视作报恩,不离不弃的。”
“是呀,我怎么没想到这层呢?”找媳妇不如找忠仆,她儿子呆呆傻傻的,肯定戴绿帽都不知道,母亲难为呀!
老妇叹了一声,舍不得晴蜜也难有什么作为,只好死心带儿子离开。
“总算走了。”蒋舒月松了口气,这件事从头到尾负谦都陪晴蜜经历过,正是增进感情的好时机,该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才是,便识相地退场。“我出来一段时间了,你姊夫肯定担心,我先回圆楼找他,你扶着晴蜜慢慢走回来吧。”
“好,姊姊小心,”姊弟不是当假的,他当然知道她用意为何,刻意等了一会儿,待彼此距离拉远,才扶着晴蜜顺着坡道下山回圆楼。
“公子。”
杜晴蜜在途中开口唤了一声,语调不是很愉快,引得他相当紧张。
“怎么了?膝盖很疼吗?还是热着了?”
“不……”她摇了摇头,将他相扶的双手撂开,一脸严肃地对着他道:“我想,我还是离开吧,鸣台山不适合我。”
为了骗过油行母子而造假的夫妻身分,事后可以对茶户们解释澄清,可难免以后会被拿来说嘴。她不怕被人调侃,是怕自己掩饰不了喜欢他的心意,她不想以后在他面前无所遁形时,他眼底会有防备,会有硫离。
她不想贪图生活上的安逸而换来虐心的痛苦,她宁可过回到四处问差事、做杂役的日子,至少她心里路实,不会虚浮,不会难过。
“我真的,想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