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夜雨,让隐在乌云后头的圆月找不到到机会出来露脸,一年一度的佳节,就这么暗淡无光地过去了,虽然家家户户仍是依着往年习惯,与家人共聚一堂,然而没能赏到那颗月亮,总是令人感到些许寂寞与无奈。
月圆人团圆,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一天,好不容易放晴了,几个赶不及回家过节的江湖人聚在小茶亭里,赏着天上已经不圆的明月,一边喝热茶、一边闲聊着,茶亭夜灯照不到的阴暗处,有个男人安静地隐在夜色里,一身暗色长袍,气息淡淡,虽然站得离茶亭不远,却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喂,那件事你听说了没有?”江湖大汉肩头顶向隔壁的茶客,像在说什么至大秘密似的低声问道。
“没头没脑的,准知道你说的是那一桩!若要说近日江湖最大的事件,莫过于虽然杀人不眨眼、但向来不过问江湖事的墨庄这回不知吃错什么药,竟把山城一带大小帮派杀得乱得七八糟,几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帮派还因此被灭门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桩事,那天正是白庄的中秋宴,一些门派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到白庄过节去了,留在自家里的多半是没资格与会的年轻弟子,哪挡得了墨庄那些恶煞,听说光是那一夜,死伤的江湖人就有上百人之多啊!”
“你提到白庄,我倒想起一件怪事,听说白庄养的猫儿,几天前翻墙跑了,庄主亲自下令,要所有白庄人全力搜寻,生要见猫、死要见尸的,务必要把那只猫儿抓回庄里呢。”
“不过是畜牲,跑了就跑了,何必如此费心?这白春留也太荒谬了,不去整治墨庄那些无法五天的家伙,抓什么猫啊!他这样做,对得起他爹辛苦建立的好名声吗?”
“不不,留主就是为了前任季主才下这道命令的,听说那猫儿是白四季生前最龙爱的,要是找不回来,他没法对亡父交代啊。”
“白四季爱猫儿?这种事我怎么没听过。”
“这毕竟是私人的事,哪会四处宣扬!要不是千铭门和胜火帮的人跑到白庄后面那片林子大打出手,吓得那只小猫儿逃出庄去,我看就连冬三那小子也挖不到这秘密。”
“千铭门和胜火帮跑到那种地方打什么?那林子不是挺危险的吗?”
“还不是为了冬三!千铭门假装要委托冬三查对手的秘密,时间到了却躲着不出面,待冬三等得不耐烦离开才跟上去,想借机挖出那家伙的底细,谁知冬三精得要命,早就发现有人跟踪他,因此故意往白庄走,要陷害千铭门惹上白庄,而千铭门只顾着跟踪冬三,没料到胜火帮的人早在密林等着,这两帮人不知何时结了仇,一碰上,不打说不过去,那狡猾的冬三郎见这两帮人打得兴起,也不插手了,拍拍就这么溜了,结果这两帮人白打了一架,还连累了白庄,白春留为了抓回那猫儿,至今弄得焦头烂额呢。”
“……这位老兄,你很清楚嘛!难不成你是冬三雇来的人,专门在各大茶亭散布谣言的?”
“我呸!那小子根本是脑子有毛病,谁要跟他扯上关系!老子会知道得这么详细,自然是凭真本事……”
暗色衣袍的男人听着那群江湖人把近来发生的大小事都说上一遍,直到他们有话说到没话聊,开始聊起白庄那猫儿的品种、去年的月亮有多圆等无关痛痒的话题,才提步往对街的小巷子走去。
小巷几无灯火,全仗天上明月照路,他走得很慢,那速度与他外貌的年纪不太相衬,明明是个年轻俊美的男人,走路却像乌龟在爬似的,还没走到目的地,前方某间民宅里头正等着他的人,终于耐不住性子,奔出来相迎。
“乌公子,您总算回来了!”中年妇人一见到他,笑眯眯地上前招呼着。
被喊成乌公子的男子,回以淡然有礼的轻笑,道:“今天也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只是,乌夫人还是没醒来,这可怎么办好?”
“有我看着,不碍事的。”他将右手提着的东西,连同几锭碎银,一并交给中年妇人,温声说道:“这一帖药的煎法跟前几次相同,煎好了喊我一声,我先回房去看看她。”
“是是,对了,乌公子,您的背伤也该换药了吧,要不要我去叫我家那老头儿过来帮忙?”
“这就不麻烦了,我背伤已好了大半,多亏你们帮忙。”
“哪儿的话,我还没谢您治好我家老头儿的腰痛呢!他半年前闪了腰,给城里的大夫瞧过好几次,老是治不好,没想到乌公子一帖药就灵了……乌公子,您真的不是大夫吗?”
“我连我家夫人的旧疾都治不好,哪敢自称是大夫呢!大叔的腰伤能治好,是两位善心大发,愿意收留我和内人,才会好心有好报,我开的那帖药,其实也不算什么。”他温温笑着,把功劳全推给那妇人和她丈夫,不意外看见妇人的脸颊更红了。“大娘,我担心我夫人的情形,先告辞了。”
中年妇人轻应了声,依依不舍地转入厨房煎药去了。
男人继续用他那蜗牛似的步伐,走进后方的小睡房,将油灯点着后,随手把门关上,火光照在他脸上,虽然还是一样的俊美,那所有的温和柔软,瞬间不见踪影。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但要学个几分像,也不是太难事,一张好的皮相加上温柔有礼的言谈,走到哪儿都吃得开,难怪有人宁愿把心绪憋成内伤,也要端着那张温柔脸,享受世人痴迷的目光。
多累啊!那家伙,幸好老爹没把庄主大位传给他,要不,闷也闷死他了。
他把左手提的东西放在桌上,慢慢慢慢地走到床铺边,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双眸紧闭、面色死白,要不是微弱的呼息持续不间断,早让人当成尸体挖个洞埋起来了。
“真能睡……”他坐在床沿,一手轻触着那冰凉的颊面,当日他及时把药塞进她嘴里,她也确实吞下那药丸了,就算会有瞎眼虚软的后遗症,也不该昏睡这么久,迟迟醒不过来,明明上次她发病,只睡下一天就能下床走,被他气到吐血昏迷,也只多睡了两天,这一次实在太古怪,她已昏睡超过六天了。
六天之中的头两天,连他本人也是累到虚月兑、奄奄一息昏睡在床,幸好他在意识散尽前,及时抓到两根浮木救命。
六天前,她体内剧毒发作陷入昏迷,他原想扶她找间客栈休息,但因为先前跑得太拼命,体力几乎消耗殆尽,虽然还醒着,却连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正当他无计可施,抱着她逐渐降温的身子干着急时,这屋子的女主人和她的独生子刚好路过,见到面色苍白的他和浑身是血的徐望未,问也不问,就让她儿子帮着扶他俩回冢去。
才进门,那妇人的丈夫就破口大骂,先骂她拖拖拉拉,买个药买了大半天,再骂她多管闲事,没事捡两个废人回家浪费米。
他听得心里不高兴,却也明白他非常需要这一家人的协助,忍怒地陪笑脸道谢,见那脾气差的大叔边骂边扶着腰,他举手之劳帮大叔看了腰伤,把拖了半年的病痛一夕治好,还不收半毛钱,这下,妇人和她儿子感激得要命,一家之主的大叔也不敢再多吭一声,就这么让他和徐望未住了下来。
当那大叔问着他的来历及他和身边的女人有何关系时,他本想假称是兄妹,但这家的独生子一见徐望未的美貌,一双眼儿都直了,只差口水没滴下来,他见状,心头莫名不悦,便改口说是夫妻,他带着病妻求医途中过劫受伤,彻底阻断那浑小子对徐望未美色的觊觎。
也幸好他说两人是夫妻,才能光明正大与她同住一房,不分日夜照顾她。
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绝不是他对这女人起了异心……这几日,他不只一次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着。
他趁着体力见底之前,借来纸笔写了几张药单,一张是屋主大叔的腰伤药、一张治他自己的刀伤,最后则是给徐望未喝的补药,虽然喂她吃了解药,但毕竟失血过多,在找出能治愈她的方法之前,得先让她恢复体力。
他本是多疑性子,对这一家三口人无法全然信任,但他看多了白春留收买人心的手段,不只他和徐望未的药,连给大叔治腰伤的药钱也一并由他出了,利用这小小的恩惠,让这些人甘愿为他尽心。
也幸好,这几人本性不坏,没有趁他昏睡之际,偷走他身上值钱的东西,在大娘细心照顾之下,他很快恢复精神,虽然身体的虚耗还需要一段时间修复,但要下床四处走动已无大碍。
本来以为这女人会比他先醒过来……他用甩头,把她极可能就此一睡不起的不祥念头用力抛开,她昏迷前曾说过,她爹制这毒药,只是想让仇家吃苦,没要夺害人命,所以她不会死,不会因为这毒而丧命。
他也替她把过脉,除了身子过虚之外,把不出什么大问题。
不会有事的……就算黑白无常要勾她的魂走,也有他挡着,他一定会让她身子好转,带她回庄去。
他又模模她的脸,微温的手指在她眉间的皱痕上来回轻抚着,在睡梦中被恶魇纠缠的狰狞表情,因着他的触抚,变得稍微柔和些。
“你在梦些什么呢?该不会,真跑去见你爹了吧?”他淡笑低语,声音里藏着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柔软。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话钻进她的意识里,那双紧闭了好几天的眸子,突然渗出水来。他暗讶,瞧见她苍白的唇动了动,下意识凑上前细听。
“不要?走?拜扎?不要走?”那声音,又细又哑,破碎不成句。
她的手伸向半空,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他想都没想,把自己的手送上去借她握,她一碰到他的手,就握得死紧,明明没什么力气,却握得他有些痛了。
是手痛还是心痛,他分不太清楚了。
“蠢丫头,他那么狠心骗你吃下毒药,你还对他如此依恋,要不是你一向喊他一声爹,我还真要以为你俩有不可告人的私情呢。”
此话一出,那又似呓语又像申吟的细音顿时停住。
这是不是表示,即使她还在昏睡中,也能听见他的声音了?他日不转睛盯着她,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替她抹泪,心头略喜,又有点不确定,忽而想起他特地带回来的东西,便弯,在她耳边轻道:“我买了你爱吃的馒头,你再睡下去,我就帮你吃了。”
长长睫毛颤了下。
他焦虑了好几天的眼,终于绽出一丝光采。
“徐姑娘,徐望未,你要是醒了,就睁开眼。”再接再厉喊她的名字。
她眼皮微动,轻轻开出一条缝,又合上,然后慢慢打开。
醒了!这贪睡的混帐女人终于醒了!紧绷的心弦一松,一时忘记她是他视为未来大嫂细心照护的人,忘情地拉她入怀,用力抱住。
“徐望未!你睡得够久了,醒了就好了!”
她还没搞清楚状况,只疑惑这人的声音怎么听起来那么高兴,应该是她听错了刀巴?她还在梦里面吧?虽然很想这么装傻,但肩骨的痛感明确到她决定她不想忍了,只得出声抗议:“你……太用力了……很痛……”
白冬蕴连忙松手,隔开一小段距离看着她,她眼儿是睁开的,嘴巴也会说话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太……他反应太过激、动了!暗自深吸几口气,脑袋里转着要糗她数落她的恶毒话,还没说出口呢,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
“乌公子,夫人的药煎好了,我给您端来了。”
乌公子?夫人?谁?
“晚点再跟你解释,躺好,别出声。”他低声说道,扶她躺回床上,才慢慢慢慢走去开门。
小睡房外站着一男一女,女的是端药来的大娘,男的则是大娘的独子,儿子躲在他娘亲的背后,不时探出头想窥视房里的情形。
白冬蕴虽然够高,却不够壮,没法挡住整个门,只能任由那小子像个贼儿一样看个尽兴,幸好大娘还算机伶,揪着自家儿子往背后一塞,骂道:“臭小子,叫你别跟过来,你怎么就是不听话!”
“我?我来帮乌大哥换药……”
“换你个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有这闲工夫对别人老婆流口水,不如去瞧瞧你那莲花妹妹,她跟你才是相配。”
“不要啦,莲花很胖耶,我会被她压死啦!我也没要对乌大嫂怎样,只是看看而已啊。”
“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打死你!”
“好啦好啦,我去找莲花就是了,你可别打我,要是把我打死了,等你老了就没人要养你了。”
“臭小子!”大娘作势踢出胖胖腿,把儿子吓得落荒而逃,才重新端起笑眯眯的脸,讨好说道:“乌公子,我家小表不懂事,您可别放在心上。”
“这小事,回头就:忘了。”白冬蕴微笑着,小心接过药汤,道了声:“多谢大娘了。”
“别谢别谢……乌公子,夫人还没醒吗?”
“还没呢,大娘找她有事?”
“这个……也不是有事啦,只是我瞧乌公子一表人才,怎么会娶一个病重的女人为妻呢?”
他挑眉,暗想大娘提起这话的用意,表面仍是镇定地微笑应道:“这是家里人自幼给我订下的亲事,年岁到了也就结了,幸好她长得漂亮,性子也温婉,照顾起来不算太累人。”
“乌公子真是有情有义……那个,我也不是要说她的坏话,可男人娶老婆,总是要生孩子的,依她那身子……可能……不容易吧?”大娘非常含蓄地说着。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床铺,那“病重的女人”正乖乖装睡,但他想,依她那非常人能及的耳朵,一定什么都听见了。
不知道她听到人家这么谈论她,心里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