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小的、来不及长大的孩子已被烧化了,被装进瓶瓮里,再被埋到尘土里了。
所以,偷偷被她藏匿在心中多年的那个卑微的、来不及实现的梦想,也就跟着一起被烧化,消散在烟尘里。
这下子,她不但没有了梦,也没有了憎恨的能力——因为在她的心里,早已空洞得什么都不剩、都不存在、都没有了!
不!不对,她还有她的宝贝,她还有答应过宝贝的事没做到,所以她摇摇晃晃的从床上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怎样都没办法好好站着,于是她干脆趴在地上,全心全意爬向那片埋藏了她的宝贝的沙尘……
“苏锦——”陵枭料想不到自己才离开一下子而己,她便一心一意想去到孩子所在的地方,“苏锦,我们会再有另一个孩子的。”
他自责的将她从地上抱起,再不舍的将她搂抱在怀里,轻柔的顺着她凌乱的发丝,“等你的身体好一点,我带你到比较安定的东隅阳领去定居,然后再生育我们的另一个孩子好吗?苏锦,别放弃我好吗?”
然而,苏锦已经没有任何的反应了。
自从医者将她从崩血的危险中抢救回来后,她对他,对任何人便不再有任何反应了,只除了那个已被埋葬在沙土下的他们的孩子……
他痛苦的将苍白、虚弱的她紧搂在怀里,爱怜的亲吻着,“我是个懦夫,是个没有你就什么都不想做的懦夫,所以……可不可以请你像以前一样,鄙视我也好、憎恨我也好,那样至少我还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就算你决定亲手杀了我,也都好过……”她现在的死寂及他此刻的苍凉。
偏偏她已不再有反应,也就不再会有憎恨了。
“苏锦——”他埋首在她纤细的颈项,痛苦不己的喘息着。
“枭王——”巴藤抱着一团灰黑色的身影,急怒交加的撞开门扉,闯进独属于陵枭与苏锦那既灰白又苍茫的小小空间里,“麻生他……麻生他……”
巴藤先是仰高头大吼一声,接着才微带哽咽的说道:“皇城终于派出他最骁勇善战的儿子皇鹰来攻打我们了……而皇鹰此刻正带领皇城亲自训练出来的第三与第五骑兵队攻进我们夜鹰领最为难攻的咽喉口,偏偏我方人心涣散,眼看就要不敌皇鹰与第三、第五骑兵队……”
“然后麻生这孩子突然带若枭王的火药爬上咽喉口的崖顶,将之引爆……”巴藤小心翼翼将那个伤痕累累到几乎己是面目全非的麻生抱到枭王面前,“麻生勇敢替我们争取到……”
“逃离夜鹰领的时间!”几位跟随在巴藤身后来到这里的将领们异口同声说道,既沉痛、又自责。
这时——
“枭王……姐姐……”麻生挣扎着想要更靠近他的姐姐一点。
巴藤疲惫的将伤到焦黑得几乎是皮肉分离的麻生轻放在床榻上。
麻生立刻就笑了,“枭王,请您带走姐姐吧!”
就算满脸的血污让麻生的笑容变得狰狞,可他说出口的话却完全显现出一个孩童的天真,“姐姐,麻生下辈子想当姐姐的孩子好吗?因为我想姐姐一定会很爱、很爱自己的孩子,也一定不会随便放弃自己的孩子,所以麻生真的很想、很想……是姐姐的孩子……然后麻生一定会好好的活着,这样姐姐就不会这么伤心了,好吗?”
麻生困难的伸手触碰她苍白而冰冷的脸庞,“姐姐等麻生,一定要等麻生,好吗?”
“不等!我不等麻生……”虽然她没办法听懂麻生全部的语意,但她却看得出来麻生对她的孺慕之情,偏偏她即将要去的地方并不适合一个生命才刚要起步的孩子。
所以,从很久以前就已干涸的眼泪还是慢慢自她的眼眶滑下,她转头看向已无力再去憎恨的陵枭,“救麻生,请你一定要救回麻生。”一字句用着他听得懂的语言说道。
“我知道了。”陵枭很慎重的做出承诺,“所以你要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带着她一起走,带着她一起远离全部的丑恶痛苦,“巴藤,我暂时把我的生命交到你的手上了。”
他拿出她的陪嫁衣物,将麻生紧紧包覆在自己身前,“我得先去挡住里鹰带来的骑兵队,所以麻生,你要勇敢的撑下去懂吗?”
“我会的。”姐姐希望他活着,他就会好好的活着,否则姐姐会伤心的。
“那么我们走吧!”陵枭头也不回的走出她的视线,他告诉自己,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留下她独自一个人,接下来,他要用尽他余下的人生与她在一起。
未来,他要与她共同度过每一个晨昏。
咽喉口的地形就像是人们口腔深处通往食道与气管的地方,其形势可说是进得去、出下来的险恶;而皇城之所以屡攻个下这突出在西海面上的夜鹰领,就是因为夜鹰领与中都武领的交界即是咽喉口这种易守难攻的险恶地形所形成的天然屏障。
所以就算是最骁勇善战的皇鹰率领着第三与第五骑兵队前来,最后还是败在咽喉口的险恶地形下。
当然,麻生第一次引爆火药的地点亦即咽喉口的开口处,是阻挡皇鹰最为重要的第一步。
接下来陵枭就只需再炸掉整条通往夜鹰领的狭长小径,让夜鹰领与中都武领之间再无路通行就可以了。
然后,就算皇鹰要绕道到西隅砂领与夜鹰领的交界,或是北隅峰领与夜鹰领的交界,再继续攻打他们,那也是十天半个月后的事,早已足够让他将麻生送到西隅砂领的医者那里,再奔回夜鸾领带走苏锦。
至于那些还留在夜鹰领的流民们,他会清楚向他们表明自己己不再是他们的陵袋王的决定。
但是他心想,那些流民们也许早就不当他是陵枭王了,毕竟他是个为了女人而决定放弃收养之恩与灭领之仇的懦夫,根本就不配被当成是武将,史不配被尊为陵枭王!
不过,无所谓,一个连自己的孩子都保全不了的人,又要如何去保全别人?一个连对自己深爱的人都无法遵守承诺的人,义要如何去承诺别人?
所以,乱世又如何?不公不义又如何?他已不再认为自己可以改变什么了,他只想让自己爱上的女人及不得不舍弃的孩子重新活过来,那就好了。
因此,他在医者那里确定了麻生的性命会安全无虞后,便一路上快马加鞭奔回夜鹰领,准备带走他的女人——带她远离所有的丑恶痛苦!
然而,当他马不停蹄奔驰在回程的路上时,苏锦却已清醒的在一片尘土中挖掘着她的孩子,因为她早就答应过要爱着、看着,陪伴着她的孩子。
巴藤看得很心惊,也很心酸。“皇绯公主……不!是苏锦。”
他无能为力的站立在她的身后,吞吐道:“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啊!你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苏锦却像是听而未闻的继续扒着沙土,“妈妈答应过宝贝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所以宝贝不要怕,不要自己先走,要再等妈妈一下喔!要等妈妈陪你一起走喔!要让妈妈一直一直爱着、看着、陪着宝贝喔!”
巴藤完全听不懂她的喃喃自语,却对她过于平静、安详的神态感到某种难以言喻的惊惧,“苏锦,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否则我巴藤怎么对得起枭王,又怎么对得起你?”
都怪他!
若不是他放任跟随他的流民们在她的药食里加入婬毒,她就不会因此怀了畸胎,枭王也就不需因此而做出放弃孩子的决定。“你要怪就怪我、要杀就杀我,因为这一切全都是我害的!与枭王无关,可你到底听不听得懂我说的话啊?喂,苏锦,你要到哪里去?”
巴藤紧张的跟在她的身后,与她一起往屋后那块临海的悬崖走去,“唉!你……你看你连站都站不稳,还是赶快回房里躺着休息吧!”
唉!他到底要不要直接把她打昏带回去?可他愧疚啊!看着她如此宝贝的捧着那个瓶瓮,他就觉得万分愧疚啊!
再看到她那般温柔的对着那个瓶瓮说话,他更是愧疚到哭。“你别那么靠近悬崖!”
他走上前,挡在临海的断崖边缘,并指着远离断崖的某块较为平坦的岩石说道:“你就坐在那里,一样可以吹吹风、看看海。”
瞧,他现在说的是什么话?做的又是什么事?
是哄女人?还是哄小孩?
X的!亏心事果真不可以做!“皇绯公主……不!是苏锦。”
他小心翼翼的注意看着她的表情,“我真希望你听懂我说的话,因为枭王是真的没有错,他是真的很重视你,如果你就这么一直不明白枭王的心意,那么枭王他……会很苦的!我想以枭王的个性,他一定不会向你解释那些事,而就算他解释了你也听不懂,可是……你要独自承受这一切的枭王该怎么办?失去这个孩子,枭王也觉得很痛苦,所以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千万要好好的活着,知道吗?我巴藤在这里向你磕头谢罪。”
巴藤跪在粗裂的岩石上,重重的磕着头,“鞭打你的人是我、下药害你的人是我、被仇恨蒙蔽的人是我、被乱世污浊的人是我……”
“够了!巴藤。”快马赶回来的陵枭阻止了巴藤的自虐。
“可我看她这样,心里很难受啊!”巴藤胡乱的抹擦着从额头上流进眼睛里的血污。
“会过去的。”陵枭这么对着巴藤说,也对着自己这么说着,“一切都会过去的。”这是他的希望,是他最衷心也最诚心的一个希望。
“是的。”巴藤背过身,准备走离辐射出极大伤痛的两人,因为他不想看见枭王那自欺欺人的勉强模样,也不想再听见苏锦那自我安慰的喃喃细语声。
那会害他的胸口比起被砍上一刀、两刀还要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