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还跟你说了什么?”她怔怔地问,目光锁紧了贤儿的脸。
“喔,勋叔说了好多喔!他说湘表姑好喜欢吃东西,尤其是张伯的糖葫芦。湘表姑很聪明,晓得那些干干的茶叶。湘表姑做事第一,能干得不得了。湘表姑的心好善良,很会帮助别人家。湘表姑人好好,还有笑起来好漂亮,就像蜜饯那么甜,他说他好喜欢湘表姑,我也觉得湘表姑好好、好漂亮,所以我也好喜欢湘表姑呀!”小嘴动个不停,贤儿把话全盘道出。
这就是为何在初次见面时,她不对纪湘怕生的原因,当纪湘向她绽开第一个笑容,她就知道那真是湘表姑没错了,一如勋叔所说、所形容的,湘表姑的笑脸真的好漂亮、好甜美!
活泼的童稚嗓音不断的绕耳边,那毫无矫揉造作的纯真言语……为何会让她感到如此揪心?
是什么湿湿的东西坠落了下来?无意识地举起手,她沾了一手泪痕。
“啊,不哭不哭。”惊见纪湘的泪,贤儿赶紧来到她身边。“湘表姑不喜欢听吗?那贤儿不说了,你不要哭。”她拉着她的手,既笨拙又心慌地安抚她。
纪湘抱起贤儿。“那些话……你怎么记得那么多?”她语调干涩,疑惑一个五岁的娃儿怎记得了那么多话?
“勋叔经常跟我说这个,我都会背起来了。”贤儿老实答道。旋即专注在面前的泪颜上。“湘表姑你不要哭。贤儿不说了,我以为你知道勋叔这么称赞你,你会好开心……我以后都不说了。”小手忙乱抹去她晶莹的泪水,贤儿皱着小眉头保证,心忖着表姑跟自己不一样,因为每当有人赞美她,她就会开心得不得了,所以她才把勋叔那些赞美说给她听,好让她也开心一下下,万万想不到会弄巧成拙。
拥紧了贤儿,此刻她脆弱得只能靠在她肩上垂泪。
为什么要让她知道那么多?为什么他要惦记着自己的一切?
以为早已淡化、失落的感情,为何……又在她哭泣时袭上心头?
铁铭勋回来时,见到这么一幅景象,脸色顿然一沉,马上从纪湘怀里揪起贤儿。“你做了什么坏事?”
贤儿一呆,她从未见过勋叔板起脸的模样。
“你、你做什么?你会吓到她的。”有丝狼狈地擦去泪水,纪湘连忙起来夺回贤儿,泛红的泪湿眸子紧紧瞅视他绷紧的脸。
下一刻,贤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之大,响遍整个茶楼,众人为之侧目。
“麻烦你们了。”抱过纪湘怀里的孩子,墨荷模模她的头,“乖,别哭了。”
贤儿仍在抽泣,被抱进家门前,她不忘掉头大叫:“我讨厌勋叔!以后都不要跟你玩了!”对铁铭勋吼完,她便气呼呼地转过脸。
三个大人皆是哭笑不得,墨荷向门外两人点了个头,便走进了内院。
“活该。”
清脆的嗓音响起,铁铭勋微愕,望向身旁的人儿。
“从来没人敢这么凶她,你活该被怨。”纪湘凉凉地说道。
曾家现在算是贤儿最大,连她亲爹娘、亲女乃女乃都不曾对她责骂,这男人是吃了熊心豹胆吗?
“我……以为她把你弄哭了。”盯着她清秀的眉目,他低沉地道,平日贤儿怎么调皮他都能容忍,但他绝不容许小娃儿惹她难过,甚至让她哭泣。
“呆子。”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她转身走下石阶。
这男人还是跟以前一样呆,从不知道他自己才是那个惹她哭泣的罪魁祸首。
她……刚才是骂他吗?
杵在原地,铁铭勋愣愣想着,虽然不知自己做错了啥事惹她瞪、被她骂,但他没丝毫的气愤,反倒感到狂喜不已。
是的,这代表纪湘不再对他视若无睹,代表她愿意回应他、正视他了……
迈步追上去,他决心挽回昔日失去的一切。
走着他俩曾一起踏足过千万遍的道路,在无言的相随间,他们都有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眼前的景物不变,而情感……仿佛也不曾改变。
纪湘心底也惊讶自己的从容以对,不可否认,贤儿拉近了她和铁铭勋的距离,可心的距离……她却不敢多想。
似是不舍道别,他们一路步进了纪府,直至走到她闺房前,才停顿脚步。
“这个是你的。”把手上的东西交予她,他深邃的黑眸藏着抹宠溺。
伸手接过,她打开扣纸,发现那竟然是糖葫芦。“我也有?”她没想到自己也有份。
鲜红晶莹的模样诱她一尝,她马上张嘴咬下一颗,迫不及待地品尝久违的甜美,可口中变了的味道却教她不由自主地蹙眉。
“味道……不行吗?”见她脸色变了,铁铭勋紧皱起眉。“张伯已经没做糖葫芦了,我吃遍了南门所有糖葫芦,这家味道最好。”可再好也比不上张伯的。
看着他脸上的懊恼,感觉心房缓缓荡漾出一股热流,思绪随之被某种情感紧紧攫抓住,那种教她心酸、令她淌泪的情感……
那该是很好笑的情境,不是吗?一个大男人跑到各处买糖葫芦来吃……不是很好笑吗?为何她笑不出来?为什么?
随着眼中渐渐凝结起来的朦胧,她这才明白涨满心窝的,是催人落泪的感动。
突然浮起泪光的大眼揪紧了他全身的知觉,也教他手足无措,他有点慌乱地夺过她手上的糖葫芦,然后把它扔掉。
他的举动教她又她气又她笑,他不是真的以为她是为了不好吃的糖葫芦哭吧?
纪湘又哭又笑地盯着他。“我真恨你。”
是啊,她怎能不恨他?这男人明明是这么地呆,可就是有本事教她伤心流泪,真是……气死人了!
尽避她悲喜交错的脸容教他费解,可他无心探究,一个恨字一下子打乱了他的心跳,他目光凛冽,脸色与呼吸全都僵硬起来。
被他那牢牢紧扣着自己的视线盯得不自在,她逞强地哼了声,遂转身推门。
她突然的离开仿佛击溃了他的理智,他倏然将她拥入怀里,他气息紊乱,胸口炽灼,四年的煎熬与苦等,五天来的失落与惆怅,这一切几乎逼疯了他,无法再深藏的感情瞬间迸裂,他已经让她躲了四年,不允许她再有逃避的机会,而他也不会再坐以待毙——
“不许恨我,如果你对我还有感情的话,那就不能恨我,你只能爱我,就像以前那么爱我,我等了四年,要的不是恨,而是更多更多的爱……”他嗓音沙哑,语调急切,心腔溢满了不容她反抗的霸道。
靶觉到他失控的仓惶,她先是骇住,可因为他的等待,她又湿了眼睛。“如果……我对你没有感情的话呢?”那是不是就能放过她了?
挺拔的身躯一僵,他的呼吸顿时变得浓重起来。“那我宁愿你恨我。”咬牙说道,他深黑的眸子有她看不到的沉痛。
恨他,总比没感情得好,况且她应该恨他,她有太多恨他的理由了。
决堤的热泪一下子便沾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她埋首在他胸前啜泣。她的确恨他,四年前,当她看见他与溦姐拥吻,她便知道自己该是时候学会恨他,如果不恨他,她找不到离开与死心的理由……
在外逃避了那么久,她一直以为有些事已经完了、有些感情早已结束了,她也不再是不懂事的女孩、不再是那个日夜跟着他跑的女子,她不要再那么傻、那么谦卑地只为获得他一个专注的眼神,因此她告诉自己,她不爱他,她只爱自己……
承受地那样的噬心之痛,度过了寂静的四年,她认为自己已对他死心了。
但当她回来,乍见他的第一刻,她却只能怯懦地选择封闭起自己的心,怕好不容易才平复的心湖再次被搅乱,怕心坎深处最在乎、最思念的那个人再次打碎自己的心。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颗破碎过、已然修补过的心,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再承受伤痛,因此她对他视而不见,一再说服自己已不存一丝感情。
但他总能如此轻易撩拨、敲碎她的心防,对他,她总是还没绝情,就已经心软……
“你知道吗?纪老爷跟我说过,他这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不是二夫人,而是你的娘亲。他年轻时为了某些原因,在不甘愿的情况下娶了纪夫人,就因为那口气,他刻意冷落妻子,但多年后当妻子断了气,他才醒悟自己是爱她的。在二十年的相处里,他动过心,却倔强地不承认,他为此后悔了许多年,在后悔的日子里爱着一个死去的人……”
听着铁铭勋徐徐道出那个她不知道的故事,纪湘立时呆住了。
“记得吗?以前你曾骂过我是大呆瓜,自你离开后,我统统承认了,我的确呆、确实笨,我连自己的心意都弄不清楚,明白了一切后,我只知道自己能像纪老爷那么后悔,却不能重蹈覆辙。我不能有那样的遗憾、不能真的失去你,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低嗄地在她耳边诉说他所有的悔意与情意,他不自禁地把她搂得更紧。
四年里他想她、念她、爱她,抱着重逢的期盼,领受了多少空洞与寂寞……
在他紧窒的拥抱中,她终于崩溃地哭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为什么要到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为什么要待一切都不能再挽回时,才懂得失去了什么?为什么?
她突然觉得这世间很难懂、人心很难懂,爹对娘原是有着这么玄妙的感情,到底爱情是否要到死别生离时才会彰显,好让当局者明白自己心底最隐蔽的情愫?
一切都是那么地难懂,她能把这些事看得透彻几分?又能明白多少?
“答应我,这辈子再也不要离开了,你要恨我,甚至要恨我一辈子,那么请你待在我身旁恨一辈子……”叹息着吻上那濡湿的眼,他喑哑的字句净是哀求,他不要再尝别离的滋味,只要她不离开。永远待在他身旁,要他怎样都可以,只要有她在,哪怕她只是单纯地站在自己身旁,天晓得那已是一份多大的福气。
纪湘泣不成声,她只能不断摇头,无言地告诉他,她不恨他,她很爱他。
她想要的,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他的一份专注,得知自她离别后,他一直牵挂着她、惦记着她,而他心里也一直有她,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足了……
她不必再奢求什么了。
“不要再折磨我了,我没有力气再等待四年,那太长,太难熬……”
四年了,什么都够了。
墨荷的话犹在耳边,是的,他四年的等待,她四年的飘荡,这四年来的空白苦了他,也苦了自己,过去再多的苦恨、再多的理由也已变得微不足道了。
真的够了,他的惩罚、她的泪水,还有他们的折磨……
“我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但没有……我从来没有放下过……”她哽咽着说,陷在这亲昵的贴近里,当她再次崩溃了哭倒在他怀里,她才发现自己仍是那么爱他,她爱恋从不曾遗失在过去里,依旧紧紧系于他身上。
“我也没有放下,我一直守着你,守得好苦……”喃喃低诉着心底的苦涩,他庆幸自己终有机会对她诉说累积多年的情意,他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告诉她、证明自己有多珍爱深恋着她。
捧起那让他心碎的泪容,他吻上了她颤抖的唇瓣,辗转爱怜,百般温柔,这是他穷尽一生所要守候的真挚深情……
人生苦短,他们已平白断送了四年时间,他们都已真切体会到爱情不是拿来思念的,而是把握每个时候恩爱相偎,携手相伴,直至终老。
经过岁月的洗练,他们同样放不开过去深刻的爱恋,以及曾有过的痛苦与挣扎,确立了彼此不变的爱、认定了彼此的心,他们放不下的同时,却也拾回了他俩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