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天对梅晴予念念不忘。
他焦躁地想再见她一面、想再听见她的声音,可是还要相隔一个月才能再见到她出现,而且梅家两位小姐出游,四周当然护满了婢女,已经弄丢了一次大小姐,遭到梅家主母严厉斥责的婢女们绝对不敢再只顾着小小姐,而把她们觉得早慧懂事的大小姐晾在一边没去照顾。
即使大小姐自己不走开,也会有突如其来的状况,导致大小姐失踪啊!
婢女们一边埋怨着那些把大小姐和她们冲散的孩子群,一边又为了平安归来的大小姐对她们不加任何责备的举动而有着感激。
这事儿要换成小小姐的话,怕是她们这群婢女都要扒一层皮下来了!
虽然小小姐瞧起来这样可爱矫俏,但日渐显露出来的性子却暴露出太过娇宠的坏处。
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女女圭女圭,要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放在她身上的骄纵性子,总是对她百依百顺的结果,就是一遇到稍微不顺己意、不如己心的事儿,就立刻大哭大闹,非逼得人人都服从她不可。
所幸的是,小小姐的面貌这样姣好,哭闹撒赖起来还不致面目可憎。
哭起来那样可怜无依的模样,若没有察觉她藏在底下的骄纵性子的话,还真的会以为自己亏欠了她。
所以说,生得漂亮还是好事一件,小小姐日后要嫁人,就嫁到衣食无忧的富贵人家里去就好,这么一来,夫家就有能力满足小小姐的所有要求。
至于大小姐……婢女们面面相觑。
虽然是锦衣玉食养起来的,但大小姐却有种随遇而安的悠游姿态,彷佛嫁入大富之家也好,嫁给贩夫走卒也好,甚至嫁到了帝王家、土匪窝里,她都还是那样不惊不乍、淡然娴静的模样。
大小姐并不是不可亲近的,相反地,她对婢女们好极了!有礼又温柔,还教她们识字读书;有时也会走来厨房,看看厨娘们忙些什么,和她们偷偷学些手艺。
瞧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优雅大小姐,其实是懂下厨的。
那么小小年纪,个儿也娇女敕,却种种行事都有着成熟大人的风韵。
这样一个特别的女孩儿,不知道将来哪户人家有足够本事将她娶了去啊?
叹息着的婢女们即使都对大小姐有着好感,但实际说来都和她不亲近。
温柔娴静的梅家大小姐,就算可亲,就算不摆架子,但婢女们总觉得大小姐所生活的,其实和她们并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纵使就站在身边伺候,也觉得大小姐像是置身另一个空间,只是能够见得到她的身影而已,如果伸出手去模的话,说不定只能模到一团烟雾呢!
虽然是夸张的想象,但周遭的婢女们都有同样的想法。
她们融不进大小姐的世界里,总觉得是那样高不可攀;相反地,小小姐纵使骄惯、纵使哭闹不断,但却是真实的,她的举动、她的喜怒,婢女们都能看得清楚,也就能够安心。
比较起来,照顾小小姐的话,心里面还比较轻松呢!
而在梅家主厅里,梅家的娘也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她是生下女儿的亲娘,对女儿倒没有这么复杂的心思,但这个大女儿淡漠早慧的性子,她也不免感到棘手。
而身为一个娘,最担心的还是家里没有一个能够一心向着大女儿的下人。
并不是要画分派系,但这次事件突显出来的,不仅仅只是小女儿的骄气、以及她不甚喜欢姊姊的态度,真正令梅家的娘感到恐惧的是,这么多婢女一同陪着两位小姐出游,出了事却只顾着小小姐,而放任大小姐走失。
如果当时有个婢女紧抓着大小姐的话,那么至少还能挽回来吧?
但那群婢女,却没有任何一个看着她的大女儿……梅家的娘感到疼痛般地按紧了心口。
她那懂事贴心的大女儿,就这么寂寞无依地,一个人面对她的困境。
身为一个母亲,梅家的娘无法忍容这件事就这么善了。
她要为女儿找一个能够保护她的下人!
就这么着,邢天接近梅家的机会从天上掉下来了!
扮成女装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邢天家里全是男丁,唯一的娘又早逝,压根儿就没有胭脂水粉能借用。
但他却没有放弃。总是被男孩子欺负的他,并不是因为被讨厌所以才被排除在外,而是因为他都不和他们玩,才惹恼了孩子王。
那姓林的孩子王家里有三个姊姊、一个妹妹,他是唯一的男丁,因此也格外地好强、格外地野。
邢天找上了孩子王,老实地告诉他,他想进梅府去。
孩子王才呆呆地惊讶着邢天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又听见他这么荒唐的想法,不免骇得傻住了。
邢天不耐烦地瞪着他,那双精致的漂亮眼睛杀伤力十足,被这么直直盯着的庞大压力,让孩子王乖乖地点了头。
邢天露出笑容,好看到令孩子王觉得这个忙帮得太值得了。
于是孩子王动用了底下的所有小弟,让他们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亲戚和梅府有关系的,假造个什么连带关系把邢天力保进去。
另一方面,他们也躲到孩子们的秘密基地去,孩子王偷出了家里几个姊妹的胭脂水粉、衣裙首饰,也叫动了几个家里有女眷的小弟把那些东西偷过来,连新买的小绣花鞋都弄来了,几个男孩子围着邢天,不断苦思默背着他们偷看家里女人们化妆的样子,然后试验在邢天脸上。
邢天那张漂亮的脸蛋,被他们胡搞瞎弄得狼狈不堪,直闹成了大花脸。
照镜一看,惨不忍睹到连邢天自己都抽着嘴角,这一爆笑起来更加地丑了。男孩子们一看漂漂亮亮的邢天被他们弄成这副怪模样,也跟着大笑起来。
这下子,孩子们的距离拉近了不少,邢天更是跟孩子王的感情迅速变好,直成了兄弟一般。
最后,还是孩子王家里的姊妹们发现了不对劲,追到他们的秘密基地来,才撞见了这副奇观。
叹气的长姊问明了原因,又看到邢天坚持的模样,虽然觉得不妥,但是看这样一个漂漂亮亮的孩子失望也实在不好受,只能一边帮忙,一边埋怨着美色真是误人。
女孩子的行动力,比起那群头脑简单的男孩子来说,确实是迅速而且有力多了。
林家长姊很快就找到能假造邢天的身分、并且力保他进梅府的亲戚关系;而以身为女孩子的审美观念来看,她也不以为依邢天的美貌还需要什么胭脂来增色,相反地,还应该让他不要太过突出。
于是,她只是用几色不同的水粉调和在一起,往邢天脸上抹去,将邢天的肤色扑得暗一些,略略遮掩了他太过的美丽,然后给他内里着上了轻便的薄衣,外头再罩上干净的衣裙,脚下的绣鞋也选了素净的花色,最后把他一头长发打理整齐,梳两个环髻,这么在众人面前转一圈,就是一个水当当的清秀少女。
旁边的一群小表头骇得瞠目结舌,女人的行动力真的好可怕啊啊啊……
他们眼前的邢天,立刻从漂亮的小少年,变成秀丽但皮肤略暗的小少女,发上那两个可爱万分的环髻绑上了两个大大的蝴蝶结,垂下的飘带落在了身后,吸引得坏孩子们想去抓上一把。
把邢天打理好的林家长姊又告诫了周遭的孩子,也算是一并叮咛了邢天,让他知道自己的“新名字”。
“哪!你姓林,叫月儿,是我们林家的远房亲戚,从长安来投靠我们的,晓得了?”
“晓得,谢谢林姊姊。”变了装的邢天乖巧地点头。他的声音那样清澈好听,分不明他是个男孩。
林家长姊叹气地模模他的头发。生得这样漂亮又心地纯净的男孩子这样稀少啊!偏生这难得出现的一个,心里已有人了……
年长了孩子们几岁,又过了十五,已经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却在订下了亲事之后才乍然看到难得的宝贝,林家长姊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地复杂。
她叮嘱着邢天应对的礼节,又告诉他“身为”女孩子要注意的诸多事项,连走路的姿势、吃饭的手势、行住坐卧里什么样的细节礼数全都说给了他听。
不仅邢天听得晕头涨脑,连带着一票孩子都头皮发麻。
末了,林家长姊叹息了一句:“梅府是书香门第,读书人最多的就是规矩和礼节。你们以为选蚌婢女是很简单的吗?更何况要伺候的是『那个』梅家大小姐啊!”
刻意加重的指示词,让一干人等都不禁毛骨悚然。
梅府上下都知道大小姐是梅家老爷的掌上明珠、重点栽培弟子。梅家大小姐琴棋书画哪一样不精啊?还不到十五的幼龄,已经是全县城都晓得的才女了。这样一位大小姐要挑选伺候的人,怎么不会考校婢女的学识涵养、出身背景、品性行事呢?
虽然把自己化成了个女娃儿,但是邢天这么一个武馆里野出来的孩子,怎么懂诗词书画?
众人不免叹了口气,装成了少女的邢天却不管那些,他模模自己头发,模模自己衣裾,觉得这样一身女装真是太好了。
能够见到梅晴予,真是太好了!
梅府里头,并不是传说中那种富贵人家的格局。什么精雕细琢、假山流水的都没有,只是一园子的花花草草,青竹植在碎石铺成的小径两旁,明明是不甚广大的前院,却因为笔直攀长的青竹而延伸了视觉,将小径摆设得雅致而风流。
前头引路的小婢自豪地笑着介绍说,这是大小姐画好图纸,要师傅们按图植下、铺好碎石的。这样的手笔,连城里来的官老爷们都赞赏不已呢!
小婢身后,一小串黏在她后头被带着走的少女及介绍人等,都发出了轻重不一的惊叹声。
其中却只有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少女没有吭声,自顾自地左顾右盼,彷佛找着什么。
那就是邢天。
他被林家长姊牵着手,走得端庄乖巧地踏入梅府门坎,一路跟着带领的婢女行来,他的眼光不住搜寻着周围的景致,探看有没有他心里的那个身影藏在某处,然而,很可惜的是,他并没有找到那娴静的女孩儿。
目光这么一寻,却见到了前后一列的应征少女们,每人手里不是持书、就是捧着萧、笛一类的轻便乐器,还有人手里带着冒着热烟的糕饼,惊得他呆呆地瞪着看;这么一前一后巡了一趟,他看看自己手里,又看看林家长姊手里——
什么也没有!他们是空手来的。
林家长姊步履轻巧,走得无声无息,武馆出身的女人,身手也很轻盈;邢天却从她紧握的手里冷汗细细,而知晓她心里紧张。
默默地,他握牢了林家长姊的手心,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林家长姊低头看他一眼,得到他一个平静的目光。她低声笑了起来。“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昂首镇定地跨入梅家大厅,林家长姊从容不迫的气度,立刻引来端坐主位的梅府夫人注目。
“林家的大姑娘?怎么今天你婶婶没有来啊?”
林家长姊得体地回答:“婶婶前日染了风寒,不方便前来,因此遗了晚辈替代,给您送了合适的女孩儿来。”
说着,她把邢天往前一带,邢天顺势出了行列,站在梅府夫人面前。
众人目光一瞬都集中了来,有上位者挑选的巡视,嬷嬷婢女们评点的探看,还有一同前来的少女们竞争的瞪望,针扎刀剐似的,化成了实质,恐怕能把邢天支解。
这么毛骨悚然的时刻,沐浴在众人目光之中的邢天,却莫名地镇定。
他很清醒,心跳、呼吸、周遭的气流,乃至主位的梅府夫人严厉的挑看目光,他都清晰地感知。
靶知着,然后承受着,并且轻松地卸掉了其中的压力。
梅夫人露出安适的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姓林。闺名月儿。”邢天张口,原要直接报出名字的,声音到了舌尖却转成了他从来没有用过的拗口说法。
林家长姊目光露出微微的惊慌,梅夫人却很满意。
“那么,你凭借着什么来应征婢女?”她沏了茶汤,温度适中。“你该晓得,这回是给大小姐挑伺候人吧?”
她的目光那么安适,被望着的邢天却感到痛楚似地难受。
读书写字他是不会的,念诗作词更不可能,要他吹笛抚琴不如宰了他比较快……他凭什么给才貌双全的大小姐做贴身的伺候人?
周遭瞧他手里空无一物,没一点书卷气质,被夫人这么一问便沉默下来的女孩儿们,顿时觉得自己赢面大了点,纷纷抬头挺胸起来。
邢天却平静镇定地,那声音仿佛澄澈溪蕊般字字分明地跳月兑出来。“月儿会武。”
“武?”夫人一挑眉,接着了眼前细致少女出乎意料的一招。“伺候在大小姐身边,会武又能做什么呢?”
邢天沉静而清醒,声音纯净好听。
“要和大小姐比较才情的话,夫人今天就应该找教书的夫子,而不是找伺候人;”他的目光夷然不惧,清晰地直视梅府夫人。“月儿是大小姐的贴身婢女,要做的工作里伺候打理是必须的,但这谁都可以做。”
澄澈的声音,却有金石交击的轰鸣之势。
“但月儿可以成为武婢,全心保护大小姐。即使出了梅府,也绝不会离开大小姐左右。”
坚定锵然的句读落了地,就激起满厅的沉默低压。
这样狂妄的宣言,逼得一同前来应征的少女们灰头土脸,而厅里的婢女和嬷嬷们则心虚地瞪向妄言的“少女”,恨她挑起她们的疏漏憾事;主位上的梅府夫人,则从来没想过这么一个特异的观点,不免犹豫起来。
林家长姊观视这满厅的冲突,心里苦恼着邢天给她们惹下这么大的麻烦。得罪了这群女人,他的日子还能好过吗?傻孩子!
这时,一句轻软柔女敕、淡漠威仪的嗓子,横空出世。
“就你来做侍候人吧!”
飘落如花的句读,在冰雪般的低压里翩然飞舞,大厅里一瞬间便春暖花开般地鲜活起来。
“哎呀,晴予你怎么出来了?”
“大小姐日安。”
“大小姐万福。”
“见过大小姐!”
梅夫人亲昵地将梅晴予挽在身边,而嬷嬷、婢女、应征少女们也纷纷见礼问候,立在大厅中史的精致少女轻轻蹲身一个半福,却是行了最高的礼节,只是周遭人都望着梅家大小姐淡雅秀丽的身影,没有人注意到。
望着邢天的梅晴予微笑了,承了他的礼,然后偏过头去说:“娘亲,就选了她吧!”
“可是,她又不懂那些笔墨的……”梅夫人有些为难。
梅晴予却温静地笑了笑。“笔墨琴棋,女儿都懂。娘亲要为女儿寻一个忠心的侍候人,又不是要为女儿择夫子。”
论点竟然和妄言的林月儿一模一样!
当下听了梅家大小姐这句话的,全转了头去瞪着那个精致少女,却发现那少女竟怔怔地望着梅家大小姐,那目光如此专注宝爱,彷佛要将大小姐牢牢记着了,又彷佛怕会被大小姐舍弃,那样分毫不移地凝视着。
就凭那个坚定的目光,决定了林月儿的胜出——
日后,当梅晴予笑着揶揄邢天的巧扮女装时,邢天总是泰然自若地回答。
“要是胜不了,我抢也要把你抢走,哪能让其它弱不禁风的女子来照顾你?”
梅晴予笑着,心里那样酸楚着,又泛了甜蜜,落了满颊的泪水。
一室幽然的微暗。
“你怎么这副模样进来?”低低的询问,在关起门窗来的书房里进行。
气度娴静的梅家大小姐现在有些不安、有些紧张,半个时辰前在大厅里的气定神闲,现在不知道毁尸灭迹到哪里去了;相对地,站在书桌边上好奇地东瞧西看的邢天就镇定许多了,那一纸淋漓的墨字香味让他又是着迷又是害怕。
“邢天!”梅晴予急了,话里不免重了点。
那梳着两杖环髻的少女却头也不回,“叫月儿。”
“你……”
“我叫林月儿。”望向她的澄澈黑眸里,那样安静,却又潜伏着激烈心性。“虽然这么扭捏的少女名字实在让我觉得很丢脸。”
梅家大小姐笑了起来。邢天贪看她的笑容,目光那样灼热,他却不自知。
她反而收敛了那弧度。“你怎么来的?”
“去和林家的那个孩子王商量,让他们帮我的忙。”邢天漫不经心地带过,那样平淡的语气和冷静的目光,竟与那日焦急慌乱去求人的委屈模样截然不同。“林家长姊帮我找了关系,把我弄进来给夫人挑选,本以为没指望了……结果你居然亲自点名。”
他笔直地回望她的眼睛。他很漂亮,那样的精致其实充满了锐气,而稍不留心就会穿刺得一身血腥。
市井之中长大的邢天,没有特别想要什么、没有特别执着什么、没有特别需要猎捕什么;因此他的那份激烈、那份凶性,并没有被发觉。
但他遇见了梅晴予;在理智之前,他就决定了这个女孩儿的未来里必然有他的存在。
还没有关系到、关系到爱恨,他就敏感地发觉,这个女孩儿的存在,是他绝对不可错失的。他掠夺的凶性,在这样年幼的时期,就被激发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