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膳,鄂士隆便回书房处理自个儿的事。按例,他与府里的管事,每天都会在晚膳后议事。
尤其这次他离家半月,要处理的事想必繁多。
放下手中书卷,明玑突然想,等会儿该不该给他送点宵夜过去?
她有些怕误了他的事,可要是不去,今晚她就见不着他的面了。
因为成亲至今,鄂士隆都在自己房里过夜,未曾上公主府与她同眠。
她贵为公主,礼法规定两人本该分房,再者当时两人年纪尚小,总是一同玩耍、一同读书,相处上更像玩伴,所以明玑也不觉得有何不对。
如今两人长大,额驸对她关爱有加,她也对他体贴入微,两人之间一直守着公主与臣下之礼,相敬如宾,她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夫妻。
虽然……红豆曾经告诉过她,真正的夫妻得晚上睡在一起才算数。
为什么要睡在一起?
这个问题,明玑一直没有想通。
大婚之后,他们已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日日都会见面用膳,且两人都戴上了互许鸳盟的信物,难道,这还不算是夫妻?
她不明白,可惜红豆也去得早,如今再没人为她解惑了……
抬起水眸,她看见在桌前嗑着核果的绿豆,一时忍不住便问:“绿豆,你觉得真正的夫妻该是怎样?”
“夫妻?”正忙着咬核果的绿豆一愣,不清楚格格怎么问她。“格格,一男一女拜了天地,不就是夫妻了吗?”
“还有呢?”
“还有啊……”可惜绿豆连成亲都没有,也是个二愣子。“这既然是夫妻嘛,那么做丈夫的就得天天给妻子好吃的,每半个时辰问妻子饿还不饿。”只要这样她就满足。
嘘寒问暖?这他们有啊……
“那,睡觉呢?”
绿豆愣住。“什么睡觉?”
“就是……”她不自觉小声,也不明白怎么心慌了。“夜里两个人睡在一起……”
“为什么要睡在一起?万一他会打鼾怎么办?”绿豆皱眉摇头。“不不,床还是一个人睡比较好睡。”胖子怕热,她不喜欢有人黏着。
明玑想想有理,万一他会抢她的被子怎么办?
还是分开睡好点……
想想觉得妥当,明玑决定还是别思考这个问题了。
“格格,您要不要吃干果?绿豆帮您刨好不好?”
明玑被她的话拉回心神,看着满盒的核果,忽然想起鄂士隆也喜欢干果,不禁灿烂一笑。“刨吧,等刨完了,我们一起给额驸送去。”
书房里,烟熏环绕。
鄂士隆背着手站在中央,等着李管事一件件唱着贡品清册。
白银五十万两、苏绣五千疋、珊瑚九尺、玉器百余……贡册绵长,不难看出为了筹备贡品,下了多少的心血。
他的父亲以大学士身分蒙先帝赏识,而后受到当今圣上的重用,任过江南巡抚,如今是两广总督,掌管广东广西两省的税赋,每逢万寿节纳贡,总是鄂士隆最关心的事。
“额驸,总共是一百二十项,实点数量与清册相符。”唱完了贡册,负责北运贡品的李管事便恭敬地把册子呈给鄂士隆。
他是父亲鄂海身边的总管,长年追随父亲于广州,一直是父亲的亲信,大小事情都交给他打理,此趟为了运送贡品,特地北上进京。
“今年的贡品项目比起去年整整多了二十……”摊开贡册,鄂士隆看到最后,却对李管事皱眉。“不过,总数似乎少了点?”
眼下这贡品项目是多了二十没错,但各项贡品的数量都比去年来得少,尤其是珍珠、珊瑚等稀斌珍宝,进贡的数量锐减,只有苏绣的数量最多。
“额驸好眼力。”既然被他看出提问,李管事也只好解释。“今年湖南水灾,江浙也闹蝗害,南方的岁收老实说不好啊……”
鄂士隆合上册子,道:“那是湖南江浙,但我们两广岁收百万余两白银,那可不是看老天爷的脸色吧?”
便州地占港阜要冲,光是海港的赋税就大于得看天吃饭的两江,要说因为天灾而缺银子,绝对说不过去。
“大人也是为百姓着想,毕竟与民生养,自然得耗费银子养民,所以这贡礼也就不比往年铺张了。”
李管事的解释虽然有理,但鄂士隆身在官场,懂得事事多假设。“万一两江总督舍得铺张呢?谁都知道今年江南又闹灾,倘若我们的贡品输给两江总督,你说皇上会怎么想?”
尤其现今的两江总督富祥是他父亲昔日的政敌,他去年曾在皇上面前参过父亲一本,说广州“洋船入港不只万艘,两广税赋不只百万”,意思是两广总督钱银满袋,岁贡的总额却输于天灾频频的两江,颇有藏贡之嫌。当时靠着他的好友,也是皇上亲手足的荣巽亲王安书担保,才躲过祸事,如今遇上纳贡这节骨眼,他不能不小心谨慎。
“这……”李管事无话以对。“额驸的意思是?”
鄂士隆不再多说,只转身交代刘管事。“刘管事,想办法去把两江总督的礼册弄来,我要知道对方的底是什么。”
刘管事是他府上的管事,这事让他去办最快。
“是。”
“李管事,你辛苦来北京一趟,不如好好歇歇,之后的事我会处理,回去就告诉父亲,要他不用担心。”
李管事见此,也不好多话。“是,小的明白,小的告退。”
送走了李管事,鄂士隆坐下喝茶。当他闻到那与下午明玑奉茶时一样的香气时,不禁问刘管事。“对了,我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格格的用膳可否正常?”
“回额驸,格格的饮食一切正常。”
“真的?”
“奴才不敢欺瞒主子。”
鄂士隆心想也是。“知道了,刘管事,去办我交代你的事吧。”
待刘管事也离开书房后,鄂士隆转身来到偏厅,忽见厅里还摆了一口箱子,不知里面装的是何物。
他本想唤刘管事回来,可是见箱子并未上锁,想必不是奇货异宝。
于是他掀开箱子,看见里面装着满满的书。
随手拾了几本词谱,他还不觉有异,直至翻到一本只有图没有字的蓝本,他的神情瞬间一僵,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启禀额驸,格格来访。”
闻言,鄂士隆大手一撤,背着手面对正走进书房的明玑,神情吃惊。“这么晚了,格格还没休息?”
“我……刨了些干果,知道额驸爱吃,所以送来给你尝尝。”
语毕,她立即示意绿豆呈上一木盒的干果果仁,每一颗都去了壳皮,珠滑玉润的,光看就可口万分。
鄂士隆见状却问:“格格刨这些干果,得耗多少时间?”
“不久,一个时辰而已。”若不是绿豆边刨边吃,说不定还会更快。
“太久了。”鄂士隆蹙眉。干果壳硬,又得用刀剪,他不免心疼起她的那双手是否受伤。“以后这种事让丫头做就好,你不要亲自动手。”
“我不累,能为额驸做点事,我觉得很高兴。”他的模样有些像在生气,换成以前,她会以为自己做错了,但现在她知道他是在心疼自己,是怕自己为他累了身子,这么一想,她的心情就像沾了蜜似的,粉颊也飞上红云。
娇颜在前,她已不只是当年粉雕的女孩,含羞的眉眼之间更有股女子的柔媚韵致,足引任何男人动心……
鄂士隆望着她,不禁想起刚刚看见的那本书,那些画面……
里面彷佛也有个女子,全身赤果,拿着葡萄诱引着一个男人——
在他口干舌燥之际,明玑被那一箱书引去注意。“额驸,这里怎么有这么多书啊?”
一道雷打下,忆起那一箱书,他立即转身拉住明玑好奇的小手——
“别碰,都是些不要了的旧书,刚让人清好的。”
“不要的书?”明玑面露奇怪。“额驸,这世上怎会有不要的书?”有道是书里自有黄金屋与颜如玉,怎能弃之如敝屣?
“我的意思是……这些是准备转送给书院的书,及早整理出来,也方便到时候发放。”他边解释,边把明玑带离那堆“艳书”。
“那也给我几本吧,我想看看书。”明玑主动要求,也想知道他平日还看了什么书,好寻来跟他说说。
他马上回绝。“格格想看什么,我让管事给你备,这儿不一定有你要的书。”
明玑没辙,只好道:“那……我想看《搜神记》。”
“干宝的《搜神记》?”鄂士隆笑了。“格格为何想看此书?”
“前些日子,额驸不是给我说起穆天子与西王母的故事吗?我看了《山海经》后颇有兴趣,于是也想看看《搜神记》。”
成亲以后,他们两人常常一起阅书,每天都上书房伴读的额驸,回来会将所学教给她。自从离开宫里,他就是自己的汉学老师。
只是,如今两人相处多年,许多书都已熟识,他又在宫里有差,总不能似小时候一直教她读书,只能由她寻书,殷望着他给自己说解。虽然不长,却是两人少数可以独处的时候。
鄂士隆立即应允。“好,那我差人帮格格找。”
明玑微笑。“谢额驸。”
她如口头禅的谢字,忽然令鄂士隆敛了下眼,想起这不知是今日她第几次道谢,让人竟有种两人太过疏远了的感受。
原本他们就是守着君臣之礼相处,她贵为公主,两人之间本有道无形的沟渠,加上自己曾经的鲁莽,让他习于谨言慎行,因此这些年来,他一直以兄长的身分守护她,而不是丈夫。
他本也甘之如饴,只要她在自己身边,是不是真正的夫妻无妨。
只是……为什么今晚,久未见到她的他,会因为察觉两人之间的相敬如宾而失落呢?
“额驸?”她的唤声拉回他的心神。
“喔,今儿个晚了,格格快休息吧。”鄂士隆随即转头使唤。“绿豆,还不伺候主子回房?”
在一旁不知忙和什么的绿豆,立即回到明玑身边。“是。”
“那,也请额驸早点歇息。”款款一福,明玑便带着丫头离去了。
待她走远,鄂士隆的视线一撇,再度回到那箱书上。
是谁……竟把这种乱七八糟的书寄来给他?
这绝不可能是父亲的安排,莫非,是盼孙子盼得心急的娘亲?
可这也太荒唐了,万一不慎给格格瞧见,教他如何解释?
要知道,这些年来他能与格格相处和睦,让她愿意主动亲近,端赖他时时把持自己,对她发乎情止乎礼,而不让男儿的愚莽吓到她半分。
她是那么娇贵,像是养在深宫里、从未见过世面的娇花,他不敢大意,怕就怕她会像新婚之夜,因为他的鲁莽而哭着要回宫里去。
所以他细心照顾,经过了这些年,好不容易让她对自己撤了心防,视他为唯一的依靠。
如今两人情谊渐深,她也不再是小泵娘,也许他是该认真考虑两人的相处,但万一她还没准备好做他的妻子,他又怎么能因为这些书,而坏了这份平稳?
想起自己适才的失落,鄂士隆抿唇,好像无法确定该进或是退,忽然极度烦躁。“来人。”
“是,额驸?”
“把这箱子书给我烧了,一本都不准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