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lsa老师,白驹过隙是什么意思?”绑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女孩,张着乌黑的大眼问。
“Ailsa老师,我知道,白驹过隙就是指一匹白马从洞孔前一下子就跑过去了。”另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皮肤黝黑的小男生,高举手,抢着回答。
Ailsa老师微笑道:“对,Lucas说的对,白驹过隙是比喻时间过得很快,就像白马咻一下就不见踪影了。”
“老师,那你的白马王子跑去哪里了,他怎么都没有来?”另一个微胖的小子牛头不对马嘴,天真直言。“我爸爸说收购我们家田里稻米的大老板,就是老师的男朋友。”
“Spark你真笨,大老板都在台北的公司上班,他怎么可能有时间来稻禾村?”小Emma把玩自己的两条发辫,以小大人的口吻说。
“那Ailsa老师你是不是都到台北和你的男朋友约会?”Lucas笑问。
Ailsa假装没听见他们的问话,自顾自的收拾桌上的英文字卡,表情从容的说:“Lucas今天的英文单字只对两个,罚你明天不能吃点心,Spark也一样……”
“Ailsa老师,我对了三个。”Spark疾呼。
“还不够,至少要对五个才有点心吃。”她看向绑着两条发辫的小女孩,露出欣慰笑容,“Emma最棒了,一百分耶,记嘉奖一次,集满十次嘉奖,老师就带你去吃麦当劳。”
“谢谢Ailsa老师。”
“我也要。”
“我也想吃麦当劳。”
“那就好好背英文单字,要不然就是段考每科都考一百分,一样可以去吃麦当劳。”
“厚,那太难了。”
“对嘛,那是不可能的事!”
“只要认真一点,没有做不到的事。”看着壁上的钟,晚间陪读时间已到,Ailsa催促着小朋友,“好了,把书本收一收,准备回家了。”
小朋友向她Say Goodbye后一一离开,她关了灯、锁了门,踏上回家的路。
夏夜有些闷热,骑单车而行多了一分凉爽,却解不了心头的闷,她是小朋友口中的Ailsa老师,也是为了疗情伤躲回乡下的霍天香。
一匹白马从洞孔前一下子就跑过去,没错,时间匆匆而逝,一转眼,严九歌去美国已经两个多月了,这段期间她换掉手机和室内的电话号码,不让他有办法和她联络上,也许,他根本没想过要和她联络……
她永远忘不了他去美国的前一天,那绝情冰冷的嗓音、毫不留恋的背影,在她离开前,他终究没转头看她一眼。
她以为这是最糟的道别方式,没想到隔天报纸居然刊出,当晚他和克蕾丝一同进去他带她去买很昂贵礼物的那家珠宝专柜——
多可笑!她原以为收到他送的昂贵礼物,就代表自己在他心中有一定的地位,没想到收礼物的人不只她一个……不,她压根没收到。
看来出国前他很忙,忙着送礼物给众女友们,被拍到的人是克蕾丝,没拍到的不知还有多少个。
不想了,反正她和他的世界已经分离,她把公寓卖了,辞掉九曲的家教,回乡下居住,一开始她还担心他找来,连家都不敢住,租了一间同学家的旧屋,后来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没有任何人来造访她家,除了阿巧婶三不五时会拿一些自家种的菜放在她家门口……
屋檐下的灯亮着,霍天香远远就看见门口有一袋菜,阿巧婶大概是怕她没赚钱会饿死,老是免费送菜给她。
停下车,她弯腰打开袋子一看,是把空心菜,笑容扬起,若不是阿巧婶没儿子,她说不定会考虑当她的媳妇,好报答她的送菜恩情。
进屋后,把门锁上,她家位于村外,独门独户,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万一有坏人来,她不一定能抵挡,还是锁紧好。
把菜拿到厨房,收起晚餐吃剩的菜,整整一个月她都在害怕见到他、不想见他、他没来找她而失望……这些反反覆覆的矛盾情绪中度过。
她告诉自己不可以这样,她要快点忘掉他,人生应该过得更有意义,正巧村长极力推动弱势孩子的夜间陪读计划,村里很多都是隔代教养,父母几乎都到外地工作,有些老人家不识字,孩子功课有不懂的,也找不到人问,久而久之便对读书兴趣缺缺,其中也有一些孩子的母亲是外籍新娘,妈妈想教孩子功课,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当下她不加思索,马上点头答应,由于是义务性质,所以也没酬劳,不过她不在乎,她很乐意能帮助小朋友重拾读书的兴趣,尤其看到他们天真的笑容,能让她短暂忘记心头的伤。
想到Spark天真的问话,当下她虽然装作没听见,可心仍免不了抽痛了下,都过去两个月了,他应该早就回台湾了吧,可是他完全没来找过她,还是他根本还没回来?
她的心情仍然矛盾,怕知道他的消息,她不看任何新闻报纸,杂志更是谢绝,一再告诉自己,她不要知道他的任何事,那些都已和她无关,可她竟然在乎他一直没来找她,这,这也太过分了!
“严九歌,谁希罕你送的木桶!”进到浴室,看到他买的木桶,免不了要踢它一下,以泄心头之恨。
她很清楚,没把木桶丢了,不是因为想用它来泄恨,而是她根本舍不得,那是他送的,虽然怎么看怎么丑。
她一直想在附近村子问问看,这木桶到底是哪家店卖的,怎么会把瑕疵品卖给客人,可脑袋里塞了太多事情,老是忘记。
洗了把脸,晚上她还有工作要做,透过以前的同事介绍,她接了原文书的翻译,钱虽然不多,但养活自己应该足够。
在书桌前坐定,打开灯,她是该专心工作的,可每每只要一想起严九歌,心绪总会紊乱好一阵子。
她缓缓闭上眼,做了一个深呼吸——饶过自己吧,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翌日,霍天香比平日晚两个钟头起床,昨晚她没有饶过自己,要不今天早上就不会冒出两团黑眼圈,也不会让屋檐下的麻雀吵了好几个钟头还不起床。
“严九歌,滚远一点!”坐在床沿,浑身无力、懒洋洋的她,挤出全身力量低吼。
昨晚若不是想他,她不会没办法工作,想睡也睡不着,他的身影像幽灵一般缠着她不放,到底是想怎样……
顶着一头蓬松乱发,梳洗完毕赶紧去开门,以往阿爸还在,天一亮他就会把门打开,若他知道太阳都已经高挂天空了,家门还没打开,说不定晚上就会托梦骂她这个懒虫一顿,如果真是这样,她应该要叫阿爸去骂严九歌,因为这一切都是他害的啦!
门一开,她整个人吓得呆愣住,她是没睡醒还是怎样,家门口怎么会有一大束……玫瑰花?就算真的有人送她东西,比较可能出现的是一袋菜,怎么会是一束花,而且还好大一束。
怔望着玫瑰花,只要跨出去模一模便知真假,她却傻茫茫的回头,进房去拿她的眼镜。
自从决定搬回乡下住,她便不再戴隐形眼镜,改戴以前那个又土又俗的黑框大眼镜,这是她誓言要和严九歌划清界线的另类表示法。
戴上眼镜,重回现场,那束玫瑰花还在,看来不是她眼花了。到底是谁会送这么大一束花给她?
跨出门槛,她站在玫瑰花前,两手环胸,仔细审视倚在墙边的玫瑰花,难不成是阿哲送的,想藉此巴结她,看她会不会哪天想买地好让他抽佣?不太可能,还没赚到钱就花这么大一笔钱,他又不是疯了。
那……是口口声声说要娶她当二房的邻长儿子?也不可能,那句玩笑话一传到太座耳里,她从此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他,只要远远看到她,他就会自动闪开,看来是太座下了禁令,他不敢不从,果然,四十岁的男人只剩下一张嘴。
要不,是卖猪肉的阿荣?阿巧婶偷偷跟她说过,说阿荣很喜欢她,但他不像会送一大束玫瑰花给她的那种人,送一块五花肉还比较实际。
眯眼盯着墙边的屍体……不,玫瑰花,案情陷入胶着,当她正苦恼揪不出凶手之际,在旁边种田的阿辉伯在田里大喊:“天香,阿你素又交新男朋友了喔,一大早有一个理平头的男人在你家门前不知在干什么,我从那边跑过来时,他已经开车走了……”
她问了阿辉伯男人的外貌,阿辉伯说因为距离很远他看不清楚,不过身材很像严九歌,但比较瘦一点,开着一辆像小金龟的车。
理平头?身材像瘦一点的九歌……
她马上联想到的是严九曲,他虽没九歌那么高大,但兄弟俩的身材,光看背影倒还有几分相像,可她没听说过九曲会开车,而且他未成年没驾照,不可能自己一个人从台北开车到稻禾村,再说,他也不知道她家在哪里。
一想到严九曲,霍天香就心有愧疚,当家教期间她明明看到他有进步,应该再推他一把的,但她却因为个人因素说走就走,当时何阿姨和严伯伯强力慰留,但最后仍是尊重她的决定。
将花捧进屋内,不管是谁送的,玫瑰花很美,她可舍不得让花被太阳晒到乾枯。
一时间找不到可以装一大束花的容器,索性暂放在浴室的木桶里,她盯着木桶发愣,她不是没想过花是严九歌送的,刻意回避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内心最希望的送花者是他……
无奈的叹笑,自己究竟还在希冀些什么?再说理平头、开小车,这人绝不可能是他,他没事干么理平头,而且有大车可以开的大老板,怎么可能没事换开一台金龟小车?
再三翻找,确定花束里没有卡片,她迳自下了一个结论——这花,肯定是乌龙送花男送错地方了!
接连三天都收到花,让她为乌龙送花者感到焦急,他送错人还不知道,等着收花的人心里一定也不好受,眼巴巴痴望就是等不到的那种失落心情,她最懂了。
偏偏送花人送花的时间并不固定,就算她刻意想等,也无从等起。
第一天是一大早,第二天是她晚上从陪读班回来,第三天也就是现在,她不过是去村里的小商店买瓶酱油,离开不到二十分钟,家门口就多了一束花。
二十分钟……那他一定才离开不久,霍天香还来不及把酱油拿进屋内,就连忙把单车掉头。
她火速骑向刚才骑回来的方向,连一辆机车都没看到,更遑论是小金龟,于是她又快速往西边的路骑去,放眼望去尽是绿油油的稻田,咦……两点钟方向似乎有个东西在动,是车,一辆车!
虽然距离有点远,但这儿的路她很熟,抄小路骑快一点,说不定能追得上!
霍天香骑车快速往前冲,此时艳阳高照,激烈运动的她忍不住香汗淋漓,她边猛踩踏板,边喃喃抱怨,“……干么挑这个时间送花来,睡个午觉再送来不是很好吗?”
专注看着前方的路,拼命往前骑,再抬头,忽地见那辆车停了下来,就停在九歌买的那块田地旁,霍天香放慢车速,迟疑了下,之前她在那块田里遇见的耕种者是一位阿伯,阿伯没事干么送花给她?
远远地,她看见一个理平头的高大男子下了车,往田里走去,心头一震,那背影看来就像阿辉伯所说的——像较瘦的严九歌。
不是他,他怎会理平头,怎会瘦了一大圈……除非他想让她心疼死——哼,她干么心疼他,他有一堆女友,要心疼也轮不到她!
突然想起自己追车的目的,霍天香又急忙加速,免得好不容易追到了,人又走了,她猜那个男的应该是阿伯的儿子,可能是想追求村里的某个女生,结果不小心搞错心仪女子住的地方……
若不跟他说清楚,她每天收花收得好心虚,还有,她家已经没有大容器可以装这么多花了!
好不容易来到小金龟车旁,庆幸那个男人还没离开,霍天香停好单车,只见理平头的男子穿着短袖衬衫,把裤管卷高至膝盖,背对着她站在田中央,弯腰正在拔草。
她猜的应该没错,他是阿伯的儿子,要不谁会吃饱没事做,在太阳高挂的正中午到别人的田里帮忙拔草……不,有个人会这么做——
仔细凝视他的背影,她想起之前阿辉伯父子懒得拔草时,严九歌就是亲自下田拔草,当时他弯腰拔草的情景,和眼前这个画面如出一辙……
她站在田边看得出神,田里的人似乎感觉到身后有人,挺直腰,回头一望。
“先生,你是不是送花……”见他回头,她反射性地说出来意,但一对上对方的脸,她瞬间僵住。“九、九歌?!”
是他!真的是他!
见她站在田边喊他,严九歌露出久违的温和微笑,沾着烂泥的双腿朝僵凝住的霍天香缓步走去。
一直到他走近,她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想逃——不,她不想见他,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天香。”他在她骑上单车前,成功拦住她。
“如果你找我是想要回你送我的项链,很抱歉,我已经把它们以三折的价钱卖掉了。”紧握着单车把手,她故作镇定的迎视他的目光。
这一望,她的心揪疼了下,不是因两个月前他对她造成的伤痛还在,而是……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整个人会瘦这么多?这两个月来,他难道都没吃饭吗?
可别说什么因为太想她而吃不下饭,这种鬼话她才不会相信!
严九歌唇角挂上一抹苦笑,深情凝望着她,低哑道:“我很抱歉……”
他站在单车前,两手轻覆在她紧握两端把手的柔荑上,积压在心头两个月来的思念,从眸底款款逸出,那股愁郁刺疼她的心,原本想抽手的举动,瞬间停顿。
“你、你干么道歉,你做了什么亏心事?”霍天香故意别开脸不看他,看到他削瘦的双颊,她的心都揪在一起了。
她不能这么轻易就原谅他,这两个月来,她的泪水足足有一大缸那么多,用掉十包抽取式卫生纸,还少睡了将近两百个钟头,哪能因为他瘦了几公斤就原谅他,没这么简单!
“我做了很多让你受委屈的事,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到,我应该再多为你想想。”他的嗓音非常沉稳,听来更添真诚。
心头的怨念被震得摇摇欲坠,她努力将它扶稳。
先伤她,然后又口口声声说为她着想,以为这样她就会乖乖的任他搓圆又捏扁吗?哼,就算再怎么温驯的狗,也会对他龇牙咧嘴一番吧!
“那我真是感激不尽。”不过她可不是温驯的狗,不是他模一模头,就会乖顺的窝进他怀中。
“感激得像水淹稻田那般充沛?”他突然月兑口说出这么一句话。
霍天香一听,怔愣住了,这句话……好耳熟——
和稻禾村的农民签定契约后,某天他站在她家门前,对着屋旁的田地,踌躇满志的说:“我相信日后消费者会因为农民辛勤执行有机耕作,而心怀感激的。”
那时候她刚好看见阿辉伯的稻田正在抽水灌溉,随口搭腔说了句:“感激得像水淹稻田那般充沛?”
他居然拿她的话来……等等,那句话她只说过一遍,而且她非常肯定他失忆后,她就再也没说过,现在他会这么说,那、那是不是代表他……“你,恢复记忆了?”她不可置信的瞠大双眼。
他点头,咧开大大的微笑。
瞬间,霍天香只觉得整个人茫茫然,像失了魂一般,照理说她应该感到高兴的,他既然恢复记忆,就表示他已经知道她没有说谎骗他,他们两个是真的交往过,但,他同时应该也会想起当初和她交往的目的……
推开他,她失神地牵着单车往前走。
“天香?”严九歌一脸狐疑,他恢复记忆她不高兴?还是兴奋过度不知所措?他想,还是先让她冷静一下,她应该是想回家吧,他绕到灌溉沟渠洗净脚上的污泥,开着车,缓缓尾随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