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抬眸的大女官端庄面容上多了分谨慎与严厉。
她先将大纳言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瞧过一遍,而后又绕着她的身看了一圈。
“请大纳言将头发撩起。”她站于大纳言身后,看着大纳言撩起长发后露出的颈项与耳根,而后回至桌案前提笔写下“无黑子,目波鲜澄,朱口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
而后大女官取来量尺由肩广、指长、掌宽、足长……等等,一一度量与记载,无一遗漏,无一造假。
自懂事以来,万十八的身子便不曾让任何人瞧过。
虽一再告诉自己同为女人无须害臊,但那消退不了的红晕与烧热仍是爬上了她的颊,乃至于最后几项更私密的触检时,她已羞得连呼吸都困难了。
“可以了。”大女官这一句可以了,让万十八喘了口气。“大纳言着衣后,请于花厅稍候。”语毕,福了身又回至桌案前提笔书写。
抓起衣裳,万十八红着脸、低下头欲将衣衫穿上,却瞧见自己羞赧的红晕竟从面颊染至颈项、胸口,甚至蔓延至偾起的丰盈上……
如此可好?万十八有些懊恼,有些自责。
她理该更镇静、更平心静气、更落落大方,如此羞窘的模样,怕是要让大女官见笑了。
“十八失态了。”理好衣裳后,万十八道歉着。
“大纳言乃未出阁闺女,此乃人之常情,无须挂怀。”放下笔,大女官小心翼翼地卷起卷轴交还大纳言。
接过卷轴,万十八握卷的手紧了紧。“接下来还需劳烦大女官。”
“此乃下官职责所在,不言辛劳。”
点点头,万十八不再多言,她让堂红替她罩上斗篷,如同来时一般包得一身黑。“告辞了。”
“大纳言慢走。”她陪着大纳言步出花厅。
前脚甫跨出门槛,万十八突然转过身来。“大女官,今晚之事……”
“下官必守口如瓶。”待在宫里多年,她深切明白言所该言、噤所该噤乃保身之道。
柔柔一笑,万十八信了她。
戴上斗帽,她刻意压低了下巴,藏于斗帽下那巴掌大的脸蛋几乎无人能瞧见。
跨出步伐,她与堂红一同离开,与来时一般悄然无声,不让任何人发觉。
包括皇上在内。
※※※※※※※
“皇上执意要臣选妃?”
望着急急向他追来、不顾君臣之礼拦下他的大纳言,皇上眼中闪过的先是微怔的诧异,而后是理当如此的释怀。
此时,带着疏离与冷淡神情,脸上不见一丝笑容的她,他懂;几乎抿成一直线、将气怒拦在两片唇瓣中的她,他懂;握得死紧而使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与打颤的她,他懂。
必于她的一切他都懂,就因如此,他才会下了那道旨。
“大纳言怒气冲冲而来,莫非是想抗旨?”多日不见,他更加思念她了。
一接获圣旨便往他这儿冲来的她,身子可好些了?
深知她性子的他,还为此刻延缓了下旨之日,刻意让她能安心地多养病几日,即使只是多几个时辰,他也会尽其所能地为她保留。
可惜,就算他的好意奏效了,此时也全让他的旨意给毁了。
眼前的她,虽极力隐忍着怒气,仍是控制不了到口的怨气;虽让怒火晕红了她苍白的脸,仍是难以遮掩她眼下的青影。
他想,倘若他非当今皇上,他的大纳言恐怕早已气得拳脚相向了。
“臣无法担此重任。”她并不想抗旨,只是不愿意接旨。“臣无挑选女人的眼光。”
“大纳言无须担责,只需挑选出适合朕的女人即可。”
说得倒是简单!万十八气恼地扬起了眉。“何谓适合皇上的女人?”她的问话直接且无礼,被皇上气昏头的她已顾不得礼仪。
“深知朕的大纳言,不该不清楚。”皇上推得干净。
他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何种女人,也清楚适合自已的是怎样的女人,但他却不能对她明说。
朕想要妳。
朕只要妳。
如此简单两句话、八个字,却如同千斤重的石压在他心口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万十八让皇上堵得哑口。
长年伴于皇上身边的她是该知晓皇上喜好,深为谏臣的她是该拥有识人之能。
放眼望去,能为皇上代劳选妃者,非她莫属,但她不愿啊!
她不愿依皇上喜好挑选出适合皇上的女人,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她千挑万选后看中的女人获得皇上宠爱。
她虽是大纳言,却也是女人。
既身为女人,便会嫉妒、会吃醋,无关胸襟度量,也无关公平正义。
她,只是个深爱皇上的女人而已,皇上错看她了。
“皇上是在为难臣吧?”语气一变,万十八脸上的苦笑令人心疼。“对皇上而言,臣是什么?”
“是朕倚重的大纳言。”皇上月兑口而出之词让万十八难过得呼吸一窒。
虽早料到皇上会这么说,但当亲耳听见,心仍旧痛了一下。
她,想多了。
原以为向皇上表明心意的她,一切会有所不同;原以为已知晓她心意的皇上,会让她与其他女子公平竞争,岂知……
她带着光彩的眸色黯淡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那日与马车一同坠亡,一了百了。
那么,她便只会记着皇上震惊的眸、无措的言词、猛烈的心跳以及她偷得的醉人之吻,而非落得此时这心如刀割之局。
“皇上倚重的大纳言?”她自嘲一笑,说话的语调轻之又轻,几乎无法让人听闻。“人心,果真是善变难测。”她握着圣旨的手紧了又紧。“以往,听见皇上对臣说这话时,臣总会欣喜若狂、沾沾自喜。如今,同样一句话,臣听来却只觉刺耳而已。”
“妳……”她愁苦的模样让皇上拧痛了心,却说不出一句安慰之语。
“皇上就当臣病体未愈,胡言乱语吧。”转过身,她偷偷抹去眼角的泪。“皇上的旨意,臣不敢不从,但有些事得请皇上应允才行。”再回过身时,她脸上挂着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皇上看着她故作坚强的脸庞,等着。
“三个月后臣才能替皇上选出妃子。”她需要一些时日好让自己想清楚,也替皇上想清楚。
“可以。”要她选妃的原因之一也是想保她几个月的安全无虞。这点,也只有堂玄知晓。
“三个月内臣不上朝、不议事、只办选妃一事。”届时的她恐已心力交瘁。
“可以。”
“不论臣选中哪家的闺女,皇上皆概括承受。”最后,她的眸直直地盯着皇上不放。
“当然。”他说过,他相信、也接受她所做的任何决定。
收拾起纷乱的心思,朝后退开一步,万十八端起手中圣旨,淡然开口:“臣,谨遵圣旨。”
臣,谨遵圣旨。
两个多月来,皇上心中不断萦绕着的总是他与大纳言交谈的最后一句话。
每思及这句话一回,他的心便伤一回、疼一回,却又莫可奈何。
大纳言要他给她三个月的期限,他给了;而这段时日中他最常做之事竟是对着窗边摆放的莲花望得出神。
那已非大纳言所送之花,却也是大纳言所送之花。为仿真花而做的假花,出自工匠巧手,几可乱真。
身为一国之君,位高权重,坐拥荣华富贵,看似无物不可得,却只有他自己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他想得到的不曾得到,想拥有的也不敢拥有。有时,他甚至厌恶自己的身分、厌恶自己的地位,厌恶周遭的危机四伏、虎视眈眈,也厌恶长伴的孤寂空虚、寂寞难耐。
这莲花是他想拥有之物,因而他想尽办法让它变成可保有之物。
他想保有的从来不是莲花那纤白傲然的美姿,而是送花者之心意。
她的心意,他懂,却不索求也不争求,只是静静地守着、护着,在一旁望着、想着。
他爱她,却不敢拥有她。
深怕一旦拥她入怀只会伤了她、累了她,甚至害了她。这便是他的踌躇与悲哀。
但他真爱她啊!
初见她时,他好奇她的人、她的身分;识得她时,他惊讶于她的聪明、她的慧黠;懂得她时,他震慑于她的择善固执、她的善体人意。
如此不同的她攫住了他的目光与他的心,因而开始招惹她。
起初的招惹是试探、是挑衅,而后是刻意的为难与任性,最终竟是舍不得放开她的宠溺。
为何如此?夜深人静之际,他总会问着自己。
尽避多年来他已为自己找过千百个理由,却无一能说服为她倾倒的心。
“朕该拿妳如何是好?”修长的指抚过如同她脸颊般的柔细花瓣,他问得无助。
“一再为难妳的朕,这回又逼迫妳做出决定。”皇上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感伤。“妳还敢说朕不坏?”
“皇上不坏,只是心肠太软。”有时她异于常人的看法总会让他琢磨再三。
“何以见得?”
“皇上对于珍视之人或物总会不由自主地推让,而后用看似残忍的手段逼迫对方先做出抉择,其实受伤最深之人却是皇上。”
“朕何需如此?”他不置可否。
“因皇上是仁慈的好皇上。”
她说的话总是一针见血,让他无从辩驳。
但这回,他的残忍只对她,他的逼迫也只对她,她是否还能如同以往一般地将他的心思看得彻底?
“堂玄。”他放下抚花的手,隐隐刺痛的心跳得低缓。
“皇上。”皇上倚窗的挺拔身影,莫名地令人同感孤寂。
“明日告诉福安,替兰美人寻个好归宿送出宫。”皇上说话的语调平淡如常。
“皇上?”
“大纳言替朕选的妃子就快送进宫来了。”他很清楚,三个月的期限即将到来。
“皇上的后宫只有兰美人一人,倘若再将兰美人送出宫,这……”
“你很朕清楚为何留下她。”当年会纳了她,除了她某些地方与“她”相似之外,也是为了堵众人悠悠之口,他根本无心于她。“告诉她,朕不会拥有三妻四妾,朕的心也无法一分为二。”
“皇上真要纳大纳言选出的女子为妃?”堂玄一直以为这只是皇上为保大纳言周全的缓兵之计。
只要让大纳言担起替皇上选妃之事,于此事落幕前,“那帮人”不但不会动她,甚至还会想办法笼络她、巴结她,而皇上与他正可乘机做些部署。
可如今……
“朕说过,朕接受大纳言的决定。”只要是大纳言替他选的,他便接受。
毕竟,这是她对他的心意。只要是她的意愿,他便替她实现。
“皇上何苦?”堂玄困惑了。
“爱一个人,并非真要得到她不可。”皇上伸手按于胸口,按于万十八替他挂上的平安符上头。“倘若朕的放手反而能让她免于灾祸、免于争斗、免于生死劫难……”他停住了口,哀戚神伤之色不让任何人瞧见。“朕就必须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