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城毕竟是战事不断的边关要地,李熙平安稳的日子才过一个月,先前被穆可清重创的夷军便已重新整顿好,再度来袭。
此次敌军来得突然,人数更是前所未有的多,顿时全城上下全都戒备起来。
夜晚的将军府灯火通明,几位军中将领在议事厅中讨论如何御敌,分作两派主张,一时间争论不休。
只是不管怎么吵,有一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却谁也没说出口——这回在敌方人数的绝对优势之下,他们无论用何种战术,都势必是场恶斗。
他们想守住景城,恐怕得付出极大代价。
穆可清坐在主位上听着双方的争执,一语不发,待众人已说得口乾舌燥,她才道:“好了,我心中已有想法,如今也晚了,大家都先回去休息吧。”
“将军……”这个答案显然令在场的众人皆不满意,纷纷皱眉。
李熙平觑了一眼,只见穆可清面露倦意的说:“又不是第一次打仗了,这么紧张做什么?我累了,有事明天再说。”
说完,便独自踏出了议事厅,留下面面相觑的部属。
“将军是怎么了啊?”其中一名将领嘀咕着,“军情如此紧急,他怎么还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氨将韩靖甫转头望向李熙平,“殿下既然是来暂代军务,可有什么想法?”
“穆将军都说心中已有想法了,你们难道还信不过他?”目光扫过在场的人,他慢条斯理的反问。
“这……也是啦,将军向来足智多谋、用兵如神,或许真的已有妙计……”一人附和道。
大家这才安了心,分别离去。
然而眼见被自己劝动的众人一一离去,李熙平却未因此放心,反而拧起眉。
虽然起初有点疑惑,但他转念一想,随即明白可清刚才为何是那样的反应。
可清并不是真的累了,而是不愿在不知奸细身分的情况下讨论战术,让细作有机会回报。
想来前次遇袭一事,令可清不敢再轻信军中任何人。
但这次情况凶险,还是先和他商量一下对策比较好,若仅是他们两人私下讨论便无须担心军机被泄。
想定后,李熙平便自然的直接往穆可清住的院落走去。
穆可清生活过得简朴,将军府中下人本来就不多,因此李熙平虽然没特地隐匿行踪,仍无人发现他的到来,让他顺利的直直走至穆可清的厢房外。
房中的灯是亮的,他上前正想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交谈的声音。
“可清,你这将军到底打算继续做到哪时?”
脚步一顿,这才想到穆可清是有妻子的。他过去随便闯二哥家闯习惯了,差点忘记这样乱走,可能会不小心撞见或听到什么不该看、不该听的。
正犹豫着该不该回头找个下人替自己通报一下,却听见可清淡淡的说——
“能做到几时便几时吧。”
“你这笨蛋怎么这么死脑筋啊?”柳嫣的声音听起来颇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李灿璃那混蛋都把你当弃子了,你又何必继续帮他?”
穆可清过了好一会,才答道:“他不过是娶了左相的女儿,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而且,我们也从未互许过什么承诺。”
他们之间的阻碍何其多,李灿璃又是想事情想得很远的人,两人渐行渐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罢听到消息时固然难过,但想通后也就不觉得怎么样了,或许她心里早隐约明白,李灿璃最终还是会娶个在他争夺皇位时有利的女人吧。
柳嫣冷哼,“那李熙平你又怎么说!”
……怎会突然扯到他?李熙平忍不住皱眉。
显然穆可清也有同样的疑惑,“什么意思?”
“你不会真的蠢到相信李熙平是李灿璃因体恤你,而派来暂代军务,让你好好休养的吧?哼,说什么助你抵御关外夷族,真要助你,何不直接调个十万大军来?李熙平只身前来,不带一兵一卒,讲好听是暂代军务,讲难听呢,就是要不动声色的架空你的权力!”
李熙平闻言,心微微一动。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是没想过这件事。虽然当初二哥确实拜托他帮可清,然而他一人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因此他曾怀疑,是不是二哥担心可清在得知他纳妃之后,会因爱生恨做出什么不妥的事,因此才派他前来,表面上说是要帮忙,实际上却是让他来盯着他。
但莫说他根本不想夺什么兵权,可清显然也没有打算报复或是造反的意思。
可清的心里只有百姓和军队,或许再加上个柳嫣,其他什么都不在乎,包括他自己……
又隔了半晌,才听见穆可清出声,“你说的我何尝不知?只是我当初之所以成为穆将军,主要是为了这国家的百姓,而不是为了李灿璃,在皇上革了我的职前,我都不能负了景城里信赖我的士兵和百姓……”她顿了顿,有些犹豫的续道:“更何况,我瞧熙平没有想和我争权的意思。”
熙平为人随和没什么架子,虽说暂代她的职务,但目前军中的大小事仍几乎都由她定夺,他仅偶尔提出建议,而那些话也往往相当中肯实际。
不管当初李灿璃是基于什么理由将人弄过来,熙平在这里,对她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再说……
她想起初三那夜和他的交谈,这样的男人,她不相信他会做出任何对自己不利的事。
“也对,对于权势,他和他二哥的想法倒是相差挺多的……”柳嫣也不得不承认。
虽然穆可清替他说话令李熙平有些高兴,但站在这儿听别人讨论自己的感觉又奇怪又尴尬,只得悄悄先返回较远处,再放重脚步重新走过来。
“谁在外头?”他才走了两步,穆可清的声音便立即从屋内传来。
“是我。”他出声,在还有数十步远处站定。
咿呀的一声,厢房的门很快被人推开。
穆可清走了过去,衣着整齐,显然尚未更衣就寝,脚边还突兀的跟着一只胖白兔。
“你有事让人传话一声就好,怎么特地自己过来了?”她淡然说着,并没有特别惊讶的样子。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李熙平微微挑眉。
她偏头想了下,“不是完全肯定,不过总觉得以你的聪明才智,应当能够理解我方才为何不愿多说。”因此她有预感他会来找她,而他也真的来了。
很奇妙,明明与他相识没多久,她却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种默契,有些话不用说出口,便已知对方的心意。
这么多年来能与她有这等默契的,只有嫣嫣而已,连李灿璃都没有。
因此要她不对他推心置月复,好难。
“是因你怕我军的对策会被奸细透露给夷军吧?”李熙平挑眉问。
穆可清微微一笑,默认了。
丙然。他眼中闪过一抹光彩,“那么想必你心底已有万全之计了?”
“几分把握是有的,万全却不敢说,你来了也好,我正想问问你的意见。”她把兔子赶回屋内,明眸望向他询问:“今晚天气不错,在院里边走边说?”
“有何不可?”李熙平勾唇。
不愧是镇守景城三年,从没让夷人在这里讨到好处的穆将军,面对人数是他们三、四倍的敌军,他依旧从容不迫,不急不躁。
他很好奇,可清究竟有何把握、又打算如何解这困局。
两人并肩着,穆可清同时简略的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这样似乎太冒险了。”听完,他不禁皱眉。
“不如虎穴,焉得虎子。”她平静的说道,“民间传闻我三年来以五万兵力对抗数十万夷军,其实是夸大了,事实上,过去夷军几乎不曾同时派超过十五万人的军队攻城。但此次夷族皇帝不但派出猛将薛玄,还出动了近二十万大军,对景城显然是志在必得,我军只有五万兵马,硬碰硬是绝对讨不了好处的。”
李熙平心知这话说的是事实,可想了半天仍是摇头,“就算真要用此计,也不能让你亲身赴险,你是我夏军主将,景城更少不了你。”
可清早已是这座城的主心骨,若出了什么意外,景城怕是直接不攻自破。
“非我自傲,但军中除了我,谁还有这份能耐?”穆可清的语气很平静,“以我一人安危换整座景城,很划算。况且守景城的将领又不是非我不可,以景王殿下的才干,也能将景城守得很好……”
“穆可清!”李熙平沉下脸,有些动怒了,“你明知我从无自你手中夺下兵权之意。”
他刚跟柳嫣说话时明明就很清楚此事,怎么现在竟说这种浑话?而且还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他是要气死他不成
“对不起,是我失言了,我晓得你不是那样的人。”她瞧了他一眼,苦笑道:“但你也不能否认,这险很值得冒。你放心,以我的身手,即使失败了也不见得会有事。”
李熙平咬牙不语。
可清说的都对,就是因为太对了,才令他更感挫折。
五万大军要对抗二十万大军的猛攻,虽不是不可能,却也得付出庞大的代价。此一战既然已是避无可避,那么能够利用的机会、能减少伤亡的方法,都不该轻易放过。
这道理他理智上能懂,情感上却难以接受让可清亲自犯险。
不愿他出事的念头太过强烈,甚至强过担心这座城的安危。
许久,他烦躁的吐了口气,“反正只要武功高强的人便成了吧?那我去也是一样的,而且单论内力和轻功,你还不及我。”
穆可清先是一愣,随即大惊,急得语无伦次的阻拦,“你是皇子,还是灿……我是说,毅王殿下的弟弟,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这是她的职责,怎么能让他去?何况此次行动有多凶险,她自是心里有数,更不希望他因此出事。
她一心想阻止他,连不相干的李灿璃都提起了。
可听穆可清突然提起二哥,李熙平的心情莫名的更加烦乱。
他以为经过那一夜谈心,可清已经把自己当朋友了,可原来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在他心中,自己仍只是“李灿璃的弟弟”。
他很不开心,却又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不开心。
是气他对二哥的死心眼,还是恼二哥对可清的负心薄情?他不知道。
这一刻,李熙平几乎忘了穆可清是“男儿身”,与自己二哥本不可能有结果。
他深呼吸了几下,才勉强抑下想咆哮的冲动,脑中快速转过几个念头。
“那改个方式,同样的计画,但让我和你一起去,那么成功且全身而退的可能更高。”既然非这么做不可,那么也只能尽量降低危险了。
她想了想,有几分犹豫,“这法子好是好,只是如此一来,你也得冒险……”
“你只能选择依我,或是放弃。”这是他头一回以如此强硬又没得商量的口气对可清说话。
穆可清本还想争辩,但见他摆出了王爷的架式,也明白这事肯定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她咬咬唇,挣扎了半天才回答,“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