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雨阳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辛纯恩的情景。
那是他升高三的暑假,有个怀着明星梦的表姊担任演员辛人友的助理,剧组因为出外景,要到山区一个月,征几个短期助理,表姊问他要不要去打工,他想这是个增广生活经验的机会,就答应了。
剧组在山区住宿,天气热,蚊虫叮咬,诸多不便,这些对出身农家、在田里长大的他不算什么,他任劳任怨,跑腿、当临演、搬道具,什么粗重的活儿都干,所有人都喜欢他,超难伺候的辛人友也很欣赏他。
“雨阳啊,有没有兴趣进这行?”已届中年的辛人友依旧英俊,一边给化妆师整理头发,一边问大男孩。
陶雨阳忙着收拾戏服,摇头。“我不会演戏。”
“不会演,可以训练嘛,谁生下来就会演戏的?何况我看你当临演都演得不错啊,长得也不错,不进这圈子挺可惜的……”辛人友眼光直往化妆师丰满的上围瞟去,化妆师发现了,瞋他一眼,两人眉来眼去。
陶雨阳垂下头,脸庞发热。辛人友是演艺圈有名的风流浪子,私生活极其靡烂,传闻和他共事过的女人他都不放过,只要看对眼,他甚至不介意在光天化日之下办事,因而片场时常飘着暧昧的男女喘息声。
大家见怪不怪,但这对刚满十八岁的他而言太刺激。他当然会好奇,当然会想入非非,年轻的身体躁动着,但他从不敢去找声音打哪里来,只能低着热辣的脸,能走多远就多远。
他纳闷,是演艺圈特别复杂,或是男女世界便是如此?
这天特别热,辛人友嚷着要喝麦茶,陶雨阳煮好了,趁拍片空档分送大家,却到处找不到辛人友,摄影师说他趁着没戏,回小巴士休息去了。剧组带来一辆内部改装过的小巴士,停放在树荫浓密处,供演员更衣化妆。
他端着麦茶走到小巴士外,正要拉开车门,里头传出一声女人的娇喘,跟着是男人的低沈笑声。是辛人友的声音。
他愕住,刚碰到门把的手烫着似地缩回,车里男欢女爱的音浪一波波,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听到,他脸热心跳,迅速退开。
看来辛先生短时间内不需要麦茶。
他默默转身走向来时路,小路上却迎面走来一个少女。
少女留一头清汤挂面发型,五官柔丽,眉眼极美,炭黑色弯细的眉,浓密长睫蒙眬了她眼眸,微微上挑的眼角让她有种无邪的妩媚。她穿高中制服,白上衣配深蓝A字裙,白袜踩黑皮鞋,肩负书包,她脸蛋白女敕得近乎透明,被盛暑烤出两颊红晕。
陶雨阳认得她是辛人友的女儿,那身制服则是在他就读学校附近的另一所高中。辛人友曾拿照片出来炫耀独生女的美貌,这女儿是和他有过一段情的女人所生,他认了这孩子,据说生母另嫁他人,对这个女儿从不闻问。
他停在小路上,看少女走到他面前停下。她仰起脸看他,红润可爱的唇弯起一道微笑,眩目得令他失神。
“你好,我是辛人友的女儿,他在这里吗?”辛纯恩礼貌地问道。她刚到拍摄现场,工作人员说她父亲没戏休息去了,父亲的经纪人也不在,她于是到处走走,希望能碰运气遇到父亲。
“呃,他……不在这里。”父女俩要是现在见面就尴尬了。
辛纯恩闻言失望,转而打量他。“我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吗?”
“我是来打工的,还在念书。”面对清丽细致的她,他手足无措,觉得自己一身汗又脏又臭,而她彷佛连鼻尖上的细汗都有香气,他不敢将眼光在她身上多停留。“我念S高中,在妳学校附近。”
“你们学校的篮球队很有名耶,我今天才刚去过,你是篮球队的?”他好高,有一百八十公分吧?
他腼摇头。“我不太会打篮球——”
小巴士里传出的声音打断了他。
“人友,慢一点,啊……”女人哀求,娇媚,辛人友低笑着:“妳喜欢这样吗?喜欢吗?”男女的喘息叫喊回荡在四周。
陶雨阳俊脸爆红。天啊,辛先生就不能安静点吗?
辛纯恩一怔,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美颜冷下。父亲说这次拍戏很忙,没时间回家陪她,所以她参加完返校日,制服也没换,便大老远搭车来找他,他果真很忙,又是忙着和女人鬼混。
她气恼,又怅然失落。她要的不过是父亲多陪她一点,但身为他的女儿,得到的关注,不如他身边成打的女人。
少年与少女沉默相对。陶雨阳清清喉咙,将麦茶递给她。“这请妳喝。妳先到拍片现场等吧,往那边走就会看到他们了。”语毕,他往小溪走,他不敢和她一起走回去,太尴尬了。
他的态度引起辛纯恩注意。对父亲的风流,她和旁人都早已司空见惯,他却面红耳赤,这么纯情的反应,她觉得有趣,无声无息地尾随他走到溪边。
陶雨阳在溪边杵了一分多钟,估计邂逅的女孩应该已走远,才转身,不料看见她站在背后,他吓一跳。“妳怎么没过去片场?”
她耸肩。“我不想过去。”
“妳快去吧,看他们拍片很有趣的。”风里隐约还传来放荡的声音,让他困窘,身体里有无数浮躁的蚂蚁在爬,撩拨,在美丽的她身边有这种念头,他觉得自己很下流,很可耻。他装镇定,蹲下来用溪水洗手,暗暗祈祷她快走。
“我从小在片场长大,早就看得不想看了。”辛纯恩跟着蹲下来,细看他,他浓眉大眼,焦糖色皮肤,长得也算英俊,就是土里土气,看他神情腼,她猜他大概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
“我过去片场的话,你一个人在这里要做什么?”
“我……玩水。”
她很不给面子地噗哧笑了,他的脸更红。
“你听到他们的声音觉得很不好意思吗?办事的又不是你。”他真是老实得可爱。她道:“我爸身边的女人换过几个了?”
“我不知道。”他尴尬得要命,她怎能如此泰然自若?
“我看八成剧组的所有女人,他都睡过了吧。”
他惊讶地看她。她的语气带着批判与不屑,无谓地耸肩。“难道不是吗?只要性别和他不同的,他都有兴趣,他不能忍受身边没女人。”
母亲生了她却不养,父亲养她像种草皮,浇水就算照顾,除了给她生活费,从不关心她,似乎认为给她安身之处就尽了责任,陪伴与谈心不存在于他的好爸爸字典里,他热爱追逐女人更胜过和女儿相处。
这是人家的家事,陶雨阳不便置评,保持沉默,却暗暗惊讶,她是这么美丽,应当是备受娇宠的,但现在听来她似乎很受冷落。这么热的天,她大老远跑来找父亲,是渴望父亲多陪陪她吧?他有点同情她。
辛纯恩凝视他,男孩子见了她若不死盯着她看,就是试图引起她注意,这男生却像是对她不感兴趣,是不是太害羞了?她兴起恶作剧的念头,挨近他。“你想不想试试?”
陶雨阳闻言一愣,看她眼眸明亮闪烁,炫惑了他。“试……什么?”
“大人的那些事。”她悄声说,眼色暧昧,暗示着禁忌。
他惊愕,心脏怦怦跳,七上八下。她说的是他以为的那样吗?他耳根发热,鼻端尽是她淡淡的香气,她双颊晕红,她的唇红润饱满,上唇有细细的汗,她美得不真实,美得让他不敢唐突,又忍不住幻想亲吻她的滋味……他一凛,勒住奔驰的想象。他胡思乱想什么?她八成在戏弄他,对,她是想取笑他的手足无措,她在开玩笑的,并非当真,他不相信她是轻佻的女孩。
但是开这种玩笑太鲁莽,他板起脸,正要严词提醒她,她忽道:“那是什么味道?”
他来不及问她闻到什么,她突然整个人靠上来,往他肩头闻。
“那是什么香味?”他身上唯有汗味,可她真的闻到了,略带刺激性的清爽香味,就在他身上——她抓住他肩头,味道不在衣服上,在哪里?她闻他颈子,闻他头发,急切地寻找香味来源。
她干么在他身上到处嗅?他身上哪来的香味?陶雨阳想闪避,她揪住他衣领不让他逃,他狼狈地挣扎,又怕失礼地碰到她身体,两人纠缠半天,最后他反扣住她的手腕制止她,这一闹,两人都微微喘息。
“我身上没有香味。”他只闻到她柔软的香气,让他心浮气躁。
“有,我不知道那香味的名称,没办法告诉你,但你身上有那味道。”她很笃定,那香味,她魂牵梦萦好多年,不可能认错。“你用香水吗?”
“没有。”他忽然想起。“只有刚才用香皂洗手……”他双手立刻被她拉过去放到鼻端,他很困窘,不敢乱动。
辛纯恩仔细闻他宽大粗糙的手,上头全是那教她魂牵梦萦的气味,她抓紧他手。“那块香皂在哪里?可以卖我吗?用过的也没关系!”那香味来自她模糊的幼年记忆,每次想起总有怀念温馨的感觉,她只记得它是香皂的味道,但找过上百款香皂都不符合,她几乎要放弃了,没想到在这荒山里意外发现。
“那香皂是我自己做的,我有全新的可以给妳。”陶雨阳小心地抽回手,离她远一些。他最近刚从学校社团学到了制作手工香皂的方法,好玩地做了不少。
“你加了什么特殊配方?怎么调配出那个味道?”
“没什么特殊配方,只有香茅。”他在泥地上写下植物名。“我家里有种,我拔了一些加在香皂里。”
“香茅……”她低语,轻触那两个泥字。原来它就是她记忆中的香味……
陶雨阳看着她近乎虔诚的表情,好纳闷,不过是块香皂,香茅也不是多稀奇的植物,她为什么这么激动、这么执着?那香味对她有特殊意义吗?
远处传来呼喊声,他认出是剧组人员的声音,正在寻找辛纯恩。“有人来找妳了。”
她嗯了声,道:“我等一下就要回去,什么时候方便跟你买香皂?”
“我带了两块来,一块还没用过,送妳吧。”
她露出笑,开心得像个小孩。“要送我吗?你真好!”
一朵笑,一句赞美,就教他心跳加速。“但是我拿给妳的时候,妳别再像刚才那样,紧抓着我不放。”
她笑了。“对不起,我有点急,因为这味道我找好久都找不到。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在泥地上写下“陶雨阳”。她瞅着这三字,打趣道:“雨阳,这名字到底是希望下雨,还是出太阳……”呼喊声越来越近,她往声音来处走去。“该走了,有人在找我。”
是场务大哥来通知辛纯恩,辛人友的经纪人回来了。三人一起回到拍摄现场,正好拍片告一段落,有人买了棒冰请客,大伙儿就四散坐在树荫下聊天。
没多久,辛人友带着一个年轻女演员满面春风地出现。见了女儿,他没有特别惊喜。话题几乎都围绕着他女儿,他也没有热衷炫耀可爱的独生女,泰然自若地接受大家赞美,偶尔抛几句俏皮话引众人大笑,但他很显然对女演员更有兴趣,一手在她腰臀游移,和她咬耳朵,模来模去,打情骂俏。
陶雨阳静静看着辛纯恩,看她落落大方地回应赞美,不扭捏也不骄矜,看她盼望的眸光不时投向父亲,只看见父亲的后脑勺——他忙着转头和另一侧的女演员说话。她的眼神渐渐黯淡,染上落寞。
他看她刻意收敛了活泼,扮演规矩温顺的女儿,他相信她是个乖女孩,虽然有点大胆顽皮。她大老远来找父亲,找到的不过是一份漫不经心的忽略。她秀丽的眉眼蒙上忧郁,但没有怨怼,依旧耐心地坐着,瞧着父亲后脑勺的模样就似他随时会回头和她说话。
那傻傻守候的模样,让他心疼。她很渴望父亲关爱吧?渴望每双父母应当给予子女的感情……
忽然她抬头,眼光扫过众人,望向几公尺外的他。他胸膛一紧,很尴尬,表情竭力镇定自然。她是怎么发现他在看她?
她没移开目光,莹亮眼眸望着他,他的脸发烫,心脏狂跳,有点局促不安又有点兴奋,他忽然懊悔今天没穿新买的蓝色T恤,那件衣服让他看起来比较斯文。他的头发太长,他的皮肤太黑,在她晶莹剔透的视线里,他觉得自己笨拙粗鲁。他紧张得满身汗,肯定脸红了,她有没有发现?她为什么一直看他?
她弯眉微挑,表情疑惑,像在等待什么,他终于明白,她要香皂,但他以为她——怎么可能?如此秀丽的她,不可能看上平凡的他。
他羞惭,从背包找出香皂,默默递给她。大家正在听导演讲笑话,没人留意他们的小互动。
“谢谢你。”辛纯恩笑逐颜开,如获至宝地将香皂紧握在手里。
因那笑靥,他心一热,身体滚烫,像被雨滋润过又被阳光温暖,留下名为纯恩的芬芳。他第一次感觉爱情闯入心扉,震撼于心动的滋味。从这天起,他沦陷在暗恋的酸与甜蜜里。
一次偶遇,没想到缘分还有维系的机会。
辛人友常托经纪人转达事情或物品给女儿,既然陶雨阳和她读的学校近,经纪人便常转托他。陶雨阳很乐意帮忙,为了能常见到她而暗暗欢喜。
辛纯恩后来找了十几款香茅香皂,但不满意那些合成香味,还是独钟他纯天然的手工制品。他们定期见面,他带自制香皂给她,坚持不肯收她钱,她便请他吃饭或看电影。他一度以为他们有近水楼台的可能,后来才知道她早已有男朋友。
她不但有男朋友,同时间还有学生会长、管乐团首席在追她,常有外校生在校外等她。她活泼外向,多才多艺,学过长笛和芭蕾,还是校花,生活多采多姿,交往的都是风云人物,像他这种学校里一捞就一大把的普通男生,要不是误打误撞蒙到她喜爱的香味,她根本不会留意到他。
这段香皂结的情缘——有缘,但无情。他们渐渐熟悉,她待他友善,但没有暧昧情愫,他没有勇气告白,怕失败,破坏他们的关系,连朋友都当不成。
到了下学期,在西洋情人节前一天,他打电话约她见面,说有小礼物要送她。她笑道:“好巧,我也有东西要给你。那就今天下课后见喽!”
她要给他什么?时间点很敏感,明知她半个月前刚交了新男友,他还是雀跃地期待着,整天上课心不在焉。
放学后,两人在约好的快餐店见面。一坐下来,陶雨阳取出小纸盒递过去,辛纯恩打开,盒里全是香茅独有的香气,装着干草编织的一朵向日葵,只比硬币稍大。
他解释。“我拿香茅晒干编成的,我想妳这么喜欢它的香味,编个小饰品送妳,妳可以放在铅笔盒或皮包里,随身携带。”
“好可爱!谢谢你。”这么用心的礼物,辛纯恩很感动,她拿出包装精美的盒子。“这是松露巧克力,我昨天去百货公司买的,很好吃喔!口感很细腻,不会太甜。”她甜甜一笑。“每年情人节,我都会买巧克力送给比较要好的男同学,去年买十九盒,今年多了你,买二十盒。”
“谢谢。”他是她众多要好的男性朋友之一,她却是他暗恋的唯一。他还是珍惜地收下礼物,脸上挂着微笑,心有点酸。
“还有……”她神秘地再拿出一个小盒。“这是额外送你的。”
陶雨阳一怔,打开小盒,里头是皮雕钥匙圈,印有水草和游泳的小鱼。
“我上工艺课学做皮雕品,跟老师多订了一份材料,做了一个送你。”她忸怩道:“做得有点丑。”
他抚着钥匙圈,它做工拙劣,米白色小鱼好像饭粒,但这是他独有的礼物,是她的心意,这意味他在那二十人里占有独特的地位吗?他心怦怦跳,燃起希望。
“为什么送我这个?”
“你做香皂送我,我想我也该做个什么送你,你还帮我发现我找了好久的香味——”
“那没什么,妳不必老是放在心上。”
她摇头。“不,那对我意义重大。”她低头看着干草小花。“我……我对母亲一点印象都没有,完全不记得她的长相,但我记得这个香味,可能是她身上的,或者她用有这个香味的香皂帮我洗澡……我大概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了,我爸又常常不在,至少有这个香味陪着我。”
他默默听着,听出她的伤感和寂寞。我愿意陪妳。他想着,却说不出口。
她重新露出微笑。“而且,我们虽然不常碰面,可是跟你聊天很愉快。”
“妳不觉得我很闷?”连父母都嫌他是个闷葫芦,要他多开口。
“你不闷,只是话比较少。我跟其它同学在一起时,大家吵吵闹闹,每分每秒都很开心,跟你在一起则是很平静,情绪会沈淀下来,你是很好的聆听者,会很有耐心地听人说话。”她眼色诚恳。“我们虽然不常见面,但我很重视你这个朋友。”
陶雨阳脸庞发烫。“我也……很重视妳。”他吶吶低头,看她柔白手指掐着他做的小花,那手彷佛把他的心捏得软绵绵,他好快乐,快乐得有点恍惚,像要飘上云端了。
“我爸从不听我讲话,他老是很忙,我是独生女,从小就一个人,我想我要是有哥哥,就像你这样吧。我可不可以认你当干哥哥?”
他愣住,他们这年纪的学生认干兄妹,原因只有两个:一是感情还混沌不明,先认了干兄妹,慢慢培养;二是感情已经不可能,认了干兄妹作为补偿。他望着她澄澈眼眸,她的动机显然是后者。
他的心霎时凉了。原来她这么肯定他的重要性,是为了暗示他们之间不可能。她看穿他的感情而且拒绝了,他沉默,感觉失落又困窘。他不要什么矫情的称谓,成为她众多干哥哥之一。
一瞬间,他有股冲动,想转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