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聿恒此生唯二的目标是:出人头地,拥有一个完整家庭。他分不清哪个目标比较优先,也许两者他都同样渴望。
他一出生就被扔在育幼院门口,跟了院长的姓。
上学之后,他才发现,原来不是所有小孩都住在育幼院,大部分的小孩都有“家”,有爸爸妈妈,有属于自己的衣服和玩具,不必穿捐赠的旧衣,也不需和院童共享玩具……原来,他是父母不要的小孩。
他因此自卑,羡慕同学们拥有完整的家庭,便暗暗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闯出一番成就,拥有自己的家。
即使是孤儿,他也不允许自己比人差。他努力读书,成绩优异,半工半读考上大学,念建筑系,三年就毕业,顺利进入他理想中的公司——“升庆建设”。
但进入公司,他反而失望,这名声响亮的大公司,内部已然腐败,主管决策愚蠢,同事勾心斗角,他被分配到一位建筑师手下,冷眼看建筑师敷衍做事,交出一些愚蠢的设计。他想当建筑师,有自信比上司做得更好,但碍于资历,只能当助理。
他不服气,于是每个案子,他都私下做一份,鞭策自己,不要忘了目标。
堡作很郁闷,他唯一的乐趣,是观察一个常来公司餐厅用餐的女孩。
“升庆”的员工餐厅设在地下室,附近居民偶尔也来此用餐,那女孩年纪很轻,他猜她是大学生。
她相貌平凡,平凡到要不是常常见到她,他大概记不住她的长相,但她却善于打扮——不是靠名贵衣物妆点,她穿着朴素,可用心搭配,细节处处可见巧思,加上丝缎般的长发,洋溢温婉气质。
“升庆”里多得是姿色更胜她、比她会打扮的明媚OL,他独独爱看清新的她,看她含蓄文静,总是面带微笑,她的微笑有种吸引他的温暖感觉,让她的平凡在他眼中变成美丽。他想认识她,却苦无机会。
第一次和她说话那天,餐厅里人特别多,她来时几乎已坐满。
她端着餐盘,张望着寻找座位,他主动向她招手。“我这边有空位。”
她迟疑了几秒,才过来坐下,低声道:“谢谢。”
“我常常看你来这边用餐,你还是学生吧?”
她点头,视线没看他。“我念附近的S大家政系,大三。”
“难怪你这么会搭配衣服,穿什么都好看。”家政系让他对她的好感倍增。
“还好啦,我只是穿自己喜欢穿的。”她腼微笑。
“所以是你自己的品味好,和家政系无关。”
“我没那么厉害……”她似乎不知如何应付他直率的赞美,两腮扑上粉红。
她害羞的模样真可爱,他忍不住想逗她。“我注意你很久了。”
“……喔。”握着筷子的素手一颤,显得慌张。
“你好像不怎么惊讶,难道,你早就发现我在注意你?”
她老实点头,他追问:“该不会你也在注意我?”
“没……没有。”素净容颜瞬间红如苹果,简直是不打自招。
“我只是开玩笑,你别紧张。”见她窘迫,他有些懊悔自己太唐突。他递出名片,笑道:“交个朋友吧,请问小姐芳名?”
她红着脸接下名片,细声道:“我叫……白瑷琳。”
“喔?真巧,这家公司的老板也姓白。”
她勉强微笑,没说出她姓白不是巧合,是因为她父亲就是“升庆”的大老板。
她母亲是续弦,她之上有三个姊姊,最小的姊姊大她十八岁。她的父亲潇洒倜傥,是建筑界名人,过世的大妈和她母亲都是美女,三位姊姊也遗传大妈的美貌与聪明,在出色的家人之间,不美也不聪明的她,跟刷白的墙面一样平凡。
家人都疼爱她,可是对照他们的优秀,她越感自己的渺小,宁可当“升庆”的隐形千金,低调到连公司员工也不认得她,只是喜欢公司餐厅的菜,所以常来吃。
她早就注意到他放肆的视线,还以为自己服装不整,才引他侧目,老是在回家后反复检查——她不敢有任何蔷薇色的妄想,他眉目英俊,气宇不凡,他会喜欢的该是和他相配的美人,不是路人长相的她。
所以她珍藏他的名片,但不去揣测他说那些话的用意。即使之后他径自当他们熟了,老是招呼她同座用餐,即使他常凝视她,害她心跳不稳,即使他常试探她对他的想法和感觉,她依然坚持界线——只是朋友。
某天共进午餐时,傅聿恒瞧着她盘里的食物。“你吃得不少,我以为女孩子在男生面前都会假装食量小。”
“可是我饿了,就是要吃这么多才会饱。这样很奇怪吗?”女孩会在心仪的男人面前装矜持、装胃口小,她也做过这种傻事,只要她不在他面前刻意伪装,就表示没有对他动心——这想法很傻,但让她有安全感。
“不会,你喜欢吃多少就吃多少,只是我忍不住想,”他叹口气。“也许你当我是姊妹淘,所以在我面前很自在。虽然我不觉得我哪一点像女人。”
她噗哧笑了。“我没当你是女人啊。”
“或者你当我是你家的狗,在狗面前做什么都不必顾虑,我同事说我饿的时候很可怕,吃饭像饿了三天的狗在抢饲料……”
她被他逗得笑不停。“也没有啦,我家没养狗,你不要乱想……”见他微笑凝视她,他的眼神太专注、太炙热,她止住笑,垂下眸光,脸蛋发烫。
“今晚能跟我去看电影吗?”越是相处,越觉她单纯可人,他察觉得出她对他也有好感,想更进一步,她却闪避,总不肯答应他的邀约。
“烹饪社有活动,我答应过去帮忙了。”
“你的烹饪社老是有活动,每天做菜不腻吗?看电影不是比较有趣?”
“你——为什么要约我?”她已拒绝他两次,他又提起,为何锲而不舍?莫非他对她……
“我怕把真正目的说出来,你就不肯和我去了。”他微笑,眸光闪动狡狯。
“什么目的?”
“首先,我们看一场好看的电影,看完之后也许吃个宵夜,聊得很愉快,然后我送你回宿舍。如果气氛不错,也许你会让我约第二次、约第三次,我们可能看电影,或者做别的事,就这样约了很多次……也许你就会让我牵你的手。”
他深邃的眼眸很有魅力,她的心房软弱颤抖,感觉就要沦陷。“你确定吗?公司里很多漂亮的女职员,我只是学生,生活很单调,约她们比较有趣吧!”
“我要的不是有趣。”
你要什么?她问不出口。她只恋爱过一次,男友交上美丽学妹而甩掉她,后来得知她是白升庆的女儿,立刻甩了学妹,求她复合,那嘴脸至今让她心寒。她始终没对他提自己身分,他对她的兴趣从何而来?
“我会天天约你,直到你答应,我很有毅力的……”
拗不过他,她答应和他去看电影,结果第一次看电影,他就牵了她的手。
他们交往了。他不在意她的内向和不擅言词,待她耐心温柔,陪她做她想做的事,他对她完全坦白,连自己出身孤儿院也不讳言。
这么优秀的他会爱上她,是奇迹吧?她努力当个温顺的女友,事事顺从他,常去他租屋处,替他做饭、做家务,竭尽所能地讨好他,唯恐这奇迹太快消失。
他们感情融洽,无话不谈,他个性开朗,有时流露大男孩的顽皮,但谈到工作,他绝对严肃。他有抱负,却在工作上屡遭困境。
这晚,在他住处,他为了被上司剽窃创意而大发雷霆。
“那明明是我的想法,他拿去用在他的设计上,变成他的成果!”傅聿恒气忿。“我以为他有羞耻心,这种事做了一次就知道错了……我太天真了。”
她为他抱不平。“你去揭发他,报告上级——”
“谁会相信我?”他苦笑。“他是资深的前辈,我只是个小助理,创意这种东西又没有证据,弄不好说不定变成我诬告。”他摇头。“不,我学到教训了,以后小心就好。”
“好可惜,要是你能以建筑师的身分提出案子,功劳就是你的了。”听来公司内部有不少问题,她得提醒父亲。
“迟早会的,我不会一辈子当个小助理,总有一天,我会是正式建筑师,然后继续往上爬——”他觑着她笑。“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狂妄?”
“不会,我也觉得你有才能。”她喜欢他意气风发的模样。“我新买的巧克力条你还没吃,快吃一点,告诉我味道好不好?”
他依言尝了一口,烦躁的眉头渐渐松开。“这不错,很甜。”
“我买了一大包,还买了你上次说好吃的杏仁巧克力饼干,放在柜子里,你随时都可以吃。”他很喜欢甜食,是因为年幼时住在育幼院,难得吃零食吧?她到处寻觅美味的糖果饼干,满足他童年的渴望。
“我跟同学合购的可可粉明天就会拿到,你带几包去公司,随时可以喝。洗衣机应该洗好了,等我这边烫好就去晾。清洁剂和洗发精都快用完了,你看还需要什么,列张清单,我明天下午没课去帮你买……”见他微笑瞧着自己,白瑷琳讶异。“怎么了?”
“你这么照顾我,好像我老婆。”
她脸蛋微红。“你想太多,女生本来就会帮男朋友收拾房间啊。”
“我是说真的,你常常来帮我做饭、帮我打扫、洗衣服,就像我老婆一样。”两人窝在小小屋子里,看她在身边忙碌,彷佛与她已是夫妻,他感觉安心宁静,就这么过一辈子,也不会腻。
他渐渐明白,为何爱上她,温柔贤慧的她就是他渴望的家庭的化身,给他满心温暖的归属感,他动了与她携手一生的念头,她呢?
“我跟你求婚的话,你会不会答应?”他语气戏谑,却认真考虑这个可能。
“别闹了,我们才交往几个月,你怎么会想娶我?你连我家里有什么人都不知道……”
“那你说吧,跟我介绍你的家人,让我了解你的一切。”
能说吗?他的事业心这么强,会不会从此将他们的感情抛诸脑后,把她当成跻身富贵的垫脚石?若不说,会不会惹他不高兴……她犹豫不决,他忽然靠过来在她颊上一啄。
“不想说就别勉强,等你准备好了,愿意告诉我,我随时听你说。”他猜她的家庭状况大概很复杂,才难以启齿,他不愿让她为难。
他的体贴让她感动,她允诺:“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的。”
“好,我会期待那一天。你不必觉得有压力,我想了解你是因为我爱你,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有多爱?”他温柔深情的眼神令她晕陶陶,傻傻反问。
“嗯,大概……”他吃了几口巧克力条,吃得满嘴都是乌黑糖渍,突然在她脸颊印蚌大响吻,留下一个超大的巧克力唇印。“就像这么爱——”
她尖叫,他哈哈大笑。
这天之后,傅聿恒开始认真考虑结婚的可能。他小有存款,也有稳定薪水,支撑两人的生活不是问题,但给心爱的女孩这么基本的条件就够了吗?当然不,他期许自己能给她更多,他更投入工作,争取所有表现的机会,虽然常忙得疲惫不堪,只要想到是为了她,再辛苦都觉快乐。
而越与他交往,他的用心越让白瑷琳安心,疑虑渐渐消失,他让她感觉,他在乎的是她这个人,没有附带任何条件——她想,等他知道她的家庭背景虽然免不了吃惊,但应该能坦然接受,不会起什么歪念头吧?
她向家人提起他,说他是朋友,将他平日对公司的看法转达给父亲。有一天,他不小心将几张设计图留在她住处,她带回家给父母看。
“这人有才华。”白升庆是建筑师出身,看了图,流露赏识眼神。
“我早就说他有实力,你还说他只会胡说八道乱批评,现在相信了吧?”她替他得意。
白升庆慈爱地瞧着女儿。“你和这个开发部门的朋友好像很熟,他跟你谈工作,该不会是知道我疼你,想透过你干涉公司决策,或者求升迁吧?”
“才不是,他根本不知道我是你女儿。”
“喔?那你为什么老是提到他,你跟他这么熟啊?”
“其实……我和他交往一阵子了。”她脸蛋微红。
“喔?你交男朋友了,怎么没告诉我们?”白升庆惊喜。
母亲翁蓉插口。“你和这个小助理在交往?”丈夫没有儿子,前任白夫人的三个女儿加三个女婿对公司都无甚建树,她的女儿要是嫁个有能力的夫婿,也许就是“升庆建设”的接班人,怎能被一个小助理耽误?
“我是在公司的餐厅认识他的,是想等交往稳定一点,才跟你们介绍。”
“瑷琳,以你的条件,就算不喜欢你爸那些企业家朋友的第二代,至少也要跟经理级以上的对象交往,怎么能随便找个小助理?”翁蓉暗恨女儿不争气。
“以‘我的条件’,我有什么条件?我这么普通,什么也不会,追求我的人,还不是看中我背后的家业?聿恒不知道我的身分,还是很爱我,这比他当助理或经理重要多了。”
“你真傻,你爸的公司就是你的条件,这种身家多少人想要都求不到,你还嫌?说不定他一知道你是‘升庆’的四小姐,马上变个嘴脸,别天真了……”
白升庆笑道:“好啦,别争了,瑷琳又不是马上要结婚,交往看看无妨。她说的也没错,被钱财吸引来的不可靠,真心爱她最重要,只要做人正派、认真上进,家世背景都是其次。”他决定,得找机会了解让宝贝女儿倾心的男人。
“瑷琳,你别把自己看得这么差,你温柔乖巧又善解人意,不比任何女孩子差,哪个男人真正了解你的优点,懂得珍惜你,是他的福气。”
得到父亲的肯定,她好高兴,不理母亲的风凉话,男友才不是那种势利的人呢!等母亲认识他,就会知道她的想法大错特错。
她期待着,准备一有适当时机,就将他介绍给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