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进房间,房门还“砰”地一声,震呆了她。
她是不是把话说得过分了?可她真想帮芝慧啊,而且那天在麦当劳他开的玩笑确实是有点过大的。如果林妈妈没事,她也不会想到他那天说过的话;可林妈妈出了这种事,她就是觉得对芝慧感到抱歉,他好像不明白她的心情,可她到底也是把话说得无情了些……
桌面上的手机响起,让神思飘移的她吓了一跳,她收回心思,拿起手机,看了眼荧幕后,接了电话。“芝慧。”
“你睡了没?我有没有沙到你?”那端的背景透着念佛机唱诵佛号的声音。
“还没,我还没睡。你有事找我?”
“嗯,我有事想找启瑞。”林芝慧的声嗓听来有些疲累。
“你要找启瑞?”
“嗳,是啊。我本来想直接打电话给他,可是想了想,怕你误会,所以还是请你帮我转达好了。你帮我跟他说,谢谢他垫了一半的费用。杨大哥刚刚打电话给我,跟我确定入殓时间。他说这次帮我妈办的后事都不跟我收费,他从他姑姑那里知道我家的经济状况,所以他个人帮我出一半,另外他说因为启瑞说他女友跟我是好朋友,他也帮我出一半……”讲着讲着,突然哭了起来。“以希,我现在想想,我也是很幸运,可以认识你们。而且、而且大家认识没多久,启瑞跟我也见没几次面,可是你们愿意这样帮我,你帮我跟启瑞说,说我存到钱了会还他,就当那些钱是他先借我的,我实在很感谢你们,我……我……”声哽,说不下去了。
陈以希只觉耳中嗡嗡作响。她听见什么了?那人、那人……“芝慧,你刚刚说……说启瑞他……”
“他帮我垫了一半的费用,因为我跟你是朋友,你又是他女朋友,所以他从杨大哥那里知道我之前的薪水都在付医药费,现在身边没什么存款时,他就跟杨大哥说要帮我出一半。”林芝慧带着鼻音说:“以希,真的谢谢你们。”
“啊?呃,你别这么客气,我也没帮上什么。”原来他已经帮芝慧垫了钱了,她刚才居然还那样说他,难怪他会气到不想和她说话。
“那你记得帮我谢谢启瑞。”林芝慧又说。
谢他?想起他方才的语气和眼神,陈以希愣了好几秒,软软地叹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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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宽敬明亮的洗穿化殓室外,张启瑞和一名女性同事戴上口罩,一手提着工具箱,另一手打算推门步入时,却被拉住手臂。
“我可以进去吗?”林芝慧乞求的眼神。
张启瑞看了看这以大片玻璃为墙,方便家属坐在外头观看的洗穿化殓室。
医院为了提供更完善的医疗服务,三年前将往生安息室透过招标方式来委托殡葬业者经营,皇岩标到了这个案子,老板筹了点钱,重新打造医院的往生安息室,区分出往生室、助念祷室和洗穿化敛室。
他平时工作除了去各现场搬运大体之外,就是负责缝补和化妆工作,有时在殡仪馆、有时在公司的净身室、有时就在这里。
既已为家属打造玻璃墙面的洗穿化殓室,那表示家属在外便能观看,他也不大愿意让家属在一旁,因为有的家属会在一旁出意见,有的是哭个不停,那都会坊碍他的工作;可若有家属愿意配合他的规矩,他也不是不近人情,毕竟他这行业该做的就是尊重家属,以他们的意见为优先。
“有规定家属不能进去吗?如果可以在一旁观看,你就让芝慧进去吧。”陈以希见他神色犹豫,靠过来拜托着。
林妈妈要入殓了,昨日大体已先退冰,现在得净身化妆,因为这次的事情,她才知道皇岩两位帮大体缝补的除了杨老板之外,就是他了。但会化妆的例有好几位,她没想过要凭着自己和他的关系,请他帮林妈妈化妆,其一是因为两人之间因着前几日的争执仍处于尴尬时期;二是因为芝慧也认识杨老板,芝慧若有属意的化妆师,直接告诉杨老板就好,她何必多事?但林妈妈的断手是他缝回的,芝慧觉得他缝补的技术很好,就指定他来帮林妈妈做最后的净身化妆工作。
张启瑞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转向林芝慧。“是可以让你进去,但是不能干涉我们的工作,或是在她身边哭泣,这样时往生者来说是比较的。”
“我不会吵你们,也不会哭,我保证。”林芝慧面露这几日来罕见的欣喜。
张启瑞老觉得这林芝慧缺少女人家的含蓄,他并不是很欣赏她,可听老板提过她原来一直背负她母亲生前庞大的医药费用时,倒也是觉得可贵,尤其这刻见她面上那又哀伤又充满感谢的神色,心口也禁不住为之一软……
半晌,他启唇道:“那你进来吧。”张启瑞推开玻璃门和女同事一道走进,一阵冷风袭来,关上门的同时,也将冷空气隔绝在里头。
陈以希想着里面的温度应该很低,毕竟大体还是得在低温下才不会腐坏太快,他的工作想来真是异常辛苦,光是方才开门那瞬间袭来的冷空气就让她颤了下。
她站在玻璃窗前,见林芝慧安静坐在里头的沙发椅上;她移动目光,将乌黑的眼睛定在里头那人身上。
只知道他在礼仪公司上班,很忙,常常要去搬运大体,可她不知道原来他有一手缝补和化妆的好功夫,而这刻见他身着高领白衬衣和笔挺的黑西裤,外罩半透明全身防护衣,还有口罩、手套和防护帽时,才又知道他工作时是如此正经肃穆的姿态。
见他将工具箱搁一旁后,和女同事站在大体脚尾行了个诚意十足的鞠躬礼后,就看他们分别帮林妈妈月兑去一只鞋;接着女同事的手探到覆在大体上的毛巾下,不知做着什么,不多久就看她手中多了件尿布,然后她拿卫生纸和毛巾探进大毛巾下做擦拭工作。
也许是顾虑林妈妈是女的,是以他做的是林妈妈脸部的擦拭工作。她见他拿着毛巾小心地擦着林妈妈的脸,还有耳朵、脖子,连手指、脚趾都擦得仔细。
他月兑下手中手套,又换了双新手套戴上,然后拿着他的工具箱坐在林妈妈脸颊边,打开工具箱,拿出一些用品时,她才知道那原来是化妆箱。他低脸,细心修眉、推粉底液、拍蜜粉、画眉、扑腮红……
他看林妈妈的目光好专注,态度那样谦卑,好像面对的是他的亲人似的,这一面的他,是她从未见过的。他那么爱面子的人,却能为一个不认识的往生者做到这种地步,可她却误会他,她觉得心里满满的感动,也满是歉意,又觉得骄骄。
陈以希就站在窗边看着里头,直到他和女同事帮林妈妈穿上新衣、新袜、新鞋,拿掉大毛巾后,她见他又站到脚尾,和女同事再次对林妈妈行礼,然后月兑了身上的防护衣帽、手套和口罩后,提着化妆箱走出来。
“都好了?”陈以希靠了过去。
“嗯。”他态度仍旧冷冰冰。
他还在气那夜她说的话吧,所以才这么冷漠。她轻叹了声,看向玻璃窗,见林芝慧就站在林妈妈身侧。“芝慧还在里面做什么?”
“母女有话想说,就让她在里面再待一会吧,等一下放板工人和入殓人员会过来协助进行入殓仪式。我还有工作要先回公司,你还要待在这里?”张启瑞依然没什么表情地说,看上去有些严肃。
“嗯,想再陪一下芝慧。”
“这星期不是小夜?你下午还要上班,现在不睡觉,有精神工作吗?回去睡一觉,这边的事有我们公司的同仁会处理。”他淡淡地说。
他这番关心的话听得她心口暖热,这是否表示他气消了?她有些开心地说:“晚一点就回去了。”
他张唇想说些什么,一旁同事好奇地直盯着他们瞧,他看了陈以希一眼,平声道:“我先回公司了。”随即转身和女同事一同离开。
陈以希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怎地,忽然追了上去。“启瑞。”她不敢大声喊,在靠近他时轻唤了声。
张启瑞止步,回身看她。
“你……”她眨眨眼,迟疑两秒后说:“你好棒哦。”她微微笑着,眼眶却漫染出一片水光。
她的瞳仁很黑,此刻薄薄泪光中带着浓浓的崇拜,张启瑞突感不好意思,也有些错愕她的态度,加上女同事还在一旁,他脸皮禁不住窜起热意,只得故作矜持道:“没什么,这是我们该做的事。”
“可是我觉得……就是好感动……”她眼眶好湿好湿,想哭却又不敢哭。“我不知道你……你们的工作这么了不起,所以……嗯,对不起,我、我误会你了,也谢谢你……芝慧有打电话给我,说你帮她垫钱的事,我、我全都知道了,你、我……我想……”
她落着泪想解释,但又说不出完整句子的模样还真是可怜。他掀唇欲说些什么,可想起同事在一旁,要他在同事面前摆出温柔模样,他哪做得到!
咳了声,他道:“好了,别在这里说这些,我先走了。”说罢,与同事准备离去,却在踏出步伐时又顿住。
张先生,谢谢你。陈小姐,也谢谢你。
是一道未曾听过的女性嗓音幽幽传来,音色有点沉,听起来像是有了年纪了。张启瑞似是意识到什么,深眸微侧,果然,在长廊另一端,有团半透明的影像,那影像身上的衣物,还有那张脸,可不就是他方才为她化妆的林母吗!
那影像周遭泛着略显温暖的金芒,一团和气,接着逐渐淡薄,终至消失他眼前;他想,会散发出那样的光芒应该是在那世界过得很安稳,来道谢是因为她满意他为她上的妆吗?
他心里觉得有些发烫。自己走这行,最终也是希望能为逝去的人做点什么,让他们一路好走,如今得到感谢,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令他高兴的?
只是……他倏然想起林母还提了陈小姐,他心尖一颤,转过面庞——
陈以希苍白着圆脸,红唇少了原有的粉女敕,乌瞳慌转着,似是受了惊吓,然后她的臂膀突然被用力握住,随即就见她侧过有些慌色的脸蛋,启唇时,那张稍显苍白的小嘴还颤颤的。
“你、你有没有……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她听见有人说话,真的有人在说话!那个人感谢张先生,也感谢陈小姐,在场的张先生和陈小姐还能有谁?而她面前无人,右侧无人,身后也无人,仅有左侧的他与他同事,可他同事声音稍显稚女敕,但她听见的声音略显苍老,她背夺一凛,想起他的特殊体质,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可又不敢确定。
“什么声音?”张启瑞知道她听见了,这让他眉心皱了起来,他看向女同事,问道:“刚刚有什么声音吗?”
“啊?”女同事根本不明白发生何事,一脸莫名其妙地问:“刚刚有什么声音吗?”
“我是在问你。”张启瑞翻了个白眼。
“我没听见有什么声音啊,瑞哥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没有。”张启瑞回眸看着陈以希,安抚道:“你看,哪有什么声音,应该是你这几天太累了,所以现在赶快回去休息。”
“可是……”
“芝慧出来了。”他微侧的目光觑见洗穿化殓室门被推开。
“啊?喔。”陈以希转身看着方走出的林芝慧,匆忙对他道:“我去陪她。”蹦蹦蹦跑掉了。
张启瑞看着那圆润的背影,心里忖度的是——她有没有看见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