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这样子说话吗?这样子跟我说话的你,有比较快乐吗?”忽而,她抬眸凝注他,好似这阵子以来的情绪都要在此刻发泄出来似的。
“什么?”他哪样子了?
“你根本没有喜欢过人吧?”
“……什么?”没头没尾的,他怎么回答?
“你如果喜欢过人,就应该知道喜欢是没有理由的,也会知道每个人对喜欢的表达是不一样的。我很羡慕她敢说敢做也放得下的个性,我就做不到。你如果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和心情,就不会这样看轻别人对感情的态度。”
“……”到底在讲什么?她现在是在生气?气为哪桩?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批评我同事,你的行为对吗?你知道她为什么急着找对象吗?还是说你是因为想要报复我,对我说话不好听就算了,还连我同事也拖下水,一并批判下去?”她愈说愈生气。芝慧是因为她母亲生病才这么急着找对象,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乱骂,她不知道自己这刻的难过是因为自己喜欢的对象竟是这么不明事理,还是为了他方才间接表示他对她无男女之情而难过。
“报复你?”张启瑞一脸莫名其妙。“我是要报复你什么?”
“不就是因为当年我不小心撞见你『那件事』,你面子上挂不住,所以才这样对我吧?看了就看了,又不是什么坏事,哪个男生没看过,也有女生爱看,你需要因为我发现你在看那种片子就这样对我吗?我又不是故意的,也不想撞见那样尴尬的画面;可是已发生的事情,我要如何能让它不曾发生过?你跟我生气,对我冷嘲热讽就算了,何必连我同事也一并看不顺眼?”上来工作,为的也是希望有机会解开误会,并且让他明白自己对他的情思,她如此小心翼翼保护自己单恋的心思,忍受他对她的凶巴巴,他却连她的同事都要看不顺眼。
“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搭车回去。”看了他一眼,她转身离开。
没料到她会在这里,在这时间提起当年的事,张启瑞因而有好半晌时间反应不过来;待他回神时,哪还有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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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番话究竟是何意思?什么叫他在报复她?什么又叫他根本没喜欢过人?
她到底想表达什么?又是在气什么?他想找她问清楚,偏偏这几天工作量较大,一天几乎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工作,回到家她也不在,也许她最近的班与他休息时间错过,或者等今晚事情忙完后,他可以有时间找她问问。
突然“轰”地一声,让张启瑞收回远飘的心思,他侧身,见火势瞬间猛烈,那炸开来的火花像高空爆开的烟火般,瞬间夺人目光,只不过是惊吓得夺目。
法师设了坛,在出驾的王爷神尊前捧起一个一般大小的炒菜锅,含入一口锅里煮沸的麻油,再朝底下原先用来煮沸麻油的炭火一吐,就这么爆出火花,但稍纵即逝,无危险之虞却也凭添诡异的想象。
“瑞哥、瑞哥。”阿坤看着那渐弱的火花,扯扯一旁男人衣袖。
“嗯。”张启瑞低应了声,目光不离前头法师。
“他舌头不会烂吗?都不痛啊?”阿坤瞪着法师看。靠!那锅麻油是真的真的煮滚了,还冒着小泡泡,他亲眼所见总不会是假,但那么烫的油,含到嘴巴里居然还能无事?
“你可以去讨一口喝喝看。”张启瑞看也没看他。
“干嘛这样啊,不是等着我喝尸水的心得报告就是要我喝滚烫的麻油……”阿坤不以为然地嗤了声,但看着法师的动作,禁不住好奇心又问:“法师现在是在干嘛?”手拿笔沾了碗里那看起来像是血的液体,在绳子和椅子上划了划。
“不知道。我今晚第一次。”张启瑞看得专注,没怎么理会助手。
“讲得好像你今晚要被破处一样……”
张启瑞睐了助手一眼,不答腔。这是事实,今晚是他的第一次——送肉粽。
“送肉粽”是彰化沿海乡镇特有的丧葬习俗,但以鹿港最为重视。传说是上吊自杀的灵因为不甘心,所以冤气特别重,死后会进行所谓的“抓交替”,为了避免冤灵的怨气伤及无辜人们,在尸体发现的七日内,尸体发现处的附近庙宇会进行法会,先是规划出一条路线,法会当天在法师带领下,从这条路线将亡者上吊所使用的绳索或是其它工具全都送到海边烧掉以化去怨气,这个习俗就叫“送肉粽”;之所以称为“送肉粽”,是因为吊死的死状就如棉绳绑上肉粽;而最近也开始有将绳索送到殡仪馆烧掉的例子了。
前几天接了这个案子,往生者是上吊自杀身亡的,据说是女友移情别恋,一时想不开便在家中上吊。这名往生者是鹿港人,独自北上求学工作,就住在叔叔的住处,因鹿港有“送肉粽”习俗,死者叔叔本也是鹿港人,亦是深信必须把煞气送走的习俗,故和上来认尸的死者双亲讨论后,突然就对他们公司提出希望办个“送肉粽”仪式的要求。
台北人哪来这种习俗,公司从未做过这样的服务,不过案子接了,也不能只帮人家的后事办一半,老板遂答应要求,亲自南下到鹿港找了亡者老家当地的里长讨论相关事宜,还请了邻近庙宇帮忙联络这附近能处理这种事的苏王爷府。
虽然北部没这种习俗,自己也没真的见识过这种仪式,但自小就在二水长大,倒也听过不少传闻。他知道不管送海边还是殡仪馆,在“送肉粽”之前,当地庙宇或是里邻长办公室会发出公告“送肉粽”的路线及时间,通常人们会在那时间避开那条路线,而附近居民则会在天黑前便回家关门熄灯。听说法会那晚的现场通常都会像个死城,因为人们都躲在家里,就怕沾上怨气。
他也听说带领的法师道行要是不够,送不走怨灵,还会引来怨灵的报复;而人们要是在路上撞见了送肉粽队伍没避开的话,也可能在几日后跟着上吊自杀。小时候他听大人说起时,常是听得膛目结舌,像在听故事一样,直到高中时某一天出门上学前,妈交代他和兄长下课就回家,别四处溜达,他好奇一问,才知道当晚要送肉粽。妈担心他们在路上遇上送肉粽队伍会染上煞气,才叮咛他们,那时他才确定小时候所听见的并非只是故事,而是真的存在着这种习俗。
今晚,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识这种仪式。
忽然间锣鼓一响,就见前头苏王爷府的工作人员拿了往生者上吊使用的绳索和椅子,还有金纸和草人后,和其它庙方人员陆续往外头移动,他扯了下阿坤,示意跟上。
庙方人员将绳索、椅子还有金纸和草人放上货车车斗,接着庙方人员要他们直接坐到货车车斗上。他和阿坤上车不久,就见队伍前头的黑令旗一挥,喧天锣鼓声立即响起,拿柳枝和七星剑的庙方人员跟着摆动手中物品,紧接着是鞭炮声,然后他见到最前头压镇的神轿开始前进。
这些仪式其实不关他和阿坤的事,由庙方去做便是,不过因着家属将后事交由公司处理,公司总得派几个人过来,除了表示关切,也怕临时需要人手。
张启瑞坐在车斗上,看着那一样与他们待在车斗上,却是站着吹号角的庙方人员的背影——那号角的声音在这暗夜时分听来格外凄凉,加上路旁住宅商家早因这事而拉下大门,整条路无人烟,这两日又遇上入冬第一波寒流,入夜后气温甚低,风呼呼吹着,更显得阴森。
“瑞哥。”一旁阿坤听着那号角声和风声,愈听愈觉得头皮直泛凉意。
张启瑞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扫了身旁助手一眼,没应声。
阿坤看了看街道。“真的都没有人车耶。”他知道前两天苏王爷府已先发通神符给这路线的住户和店家,并告知今晚有这场仪式,他以为北部人没有这种习俗,未必会理会,但没想到大家还真的将门拉下,整条路冷清得只有他们这支队伍。
“嗯。待在屋里有神符上的兵将把关,就不用担心被煞到还是附身。”这也是他从小听来的。
“是哦……”阿坤听得一愣一愣的。“上吊用这种方式送,那吃药还是割腕或是烧炭的呢?好像也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仪式哦?”
“应该都有吧。我知道像开瓦斯自杀的就会做出煞法会,要送火神煞。”
“……没听过。”
张启瑞扯了下唇角。“习俗那么多,每个地方也不大一样,听不完的。”
“说的也是。”阿坤耸了下眉。“送肉粽这习俗到底怎么来的啊?”他初听到时,还想说端午节都过好几个月了,干嘛还要送肉粽。
“不清楚。”张启瑞皱了下眉,回忆着什么。“印象中好像有什么人在树林上吊,之后那棵树陆续有好几个人在那里上吊,后来就是做了法事,请庙里去跳钟馗,让天师砍了那棵树,还烧了它,才没再发生上吊的事。”
“所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有这种习俗的?”
“我不很确定,反正我小时候就听过很多这类的传闻。”
由于路上冷清,送煞队伍一路顺畅,很快地就到了殡仪馆,这附近未邻海,才改送殡仪馆化煞。
鞭炮声几乎响彻云霄,暗示生人勿近,也有吓祖恶灵的用意。他们跳下车,跟着神轿和队伍鱼贯步入室内。张启瑞才踏进,一团白影晃过眼前,他眼一眨,就见面前站了个……嗯,对方不是人。
总觉面前这张惨白的面孔似在哪见过,他不作声,等着对方下一步动作。
你帮我。
张启瑞皱起眉头,眉心中央的褶痕深了深,他冷冷看着对方。
我要报复。都是那个女人害我变成这样,我要去找她报仇。
女人?报复?变成这样?他凝思几秒,霍然懂了——这灵就是今晚要送的。
我知道你看得到我,也听得到我,你身体借我用,让我去找她!
借身体?张启瑞膛大眼,瞪着对方。开什么玩笑!这身体是他的,岂能说借就借?又不是借钱,不还还可以再去赚,这身体被借了要是不还,不换成他死?
你不肯吗?
张启瑞掀唇,原想应声,但见阿坤似乎发现他没跟上队伍而转过头来看他,他抿住嘴,摇头表示。
为什么?就借一下就好,如果等等那些东西都被烧了,我的怨气就散了,散了我就没能办找她报仇了。
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自杀,管它背后有什么因素,不爱借生命就是错。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留着命让自己过得更好,让对方后悔她没选择你,这不是更好?”
我后悔了啊!我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能做,我很后悔,所以才跟你借身体用。
“你后悔干我屁事啊!是我害的吗?他妈的你既然死了就认份回去你的世界!”凭什么自己不爱借生命,再来后悔,甚至想借用他的身体?门都没有!
“瑞哥,你跟谁说话?”阿坤见他立在门口看着某处,一个人也不知道在念着什么,难道……阿坤头皮一紧,咽了咽喉。“瑞哥,你该不是看、看到……”
“走吧,跟上。”张启瑞绕过那团白,拍了下阿坤的肩。
为什么这么小气,就借用一下而已……
听闻身后那幽幽低语,张启瑞只觉得厌烦,但却也似乎证明了上吊灵怨气较重,否则为何还想报复?心思翻转之际,突觉脚底一阵凉意,缓缓窜过他脚踝、腿肚、脚膝……
苞你开口是尊重你,我也不想找你麻烦,因为我和你无冤恨,不过你既然这么不给面子,帮个小忙也不愿意,我只好用我的方式了。
那低语已靠近,恍若就在耳畔。张启瑞心口一缩,直觉有什么要发生,却无能为力阻止——那凉意窜过背脊了,他感觉颈背一寒,从头凉麻到脚,身体里面却火烧般地疼着。
体内烧灼,体外凉麻,他颤着身子,胃部一阵翻搅,来不及反应时,“呕”地一声,他躯体下意识地朝前一倾,张嘴呕吐,眨眼瞬间他看见自己的晚餐全吐了出来,原来玉米浓汤和青花椰混在一起的颜色像奇异果泥啊,只是,唉,好浪费呀……
他听见阿坤大叫着他的名,他抬头想应声,突然间又有什么要撞入他身体似的,这感觉他从未有过。抱着翻搅的月复部,他双膝软得让他只能矮子,脑海里突然窜出那句“我只好用我的方式”,他这刻心底颤寒,该不是想硬上吧?
靶觉自己有什么要被挤出这个躯壳,他意识逐渐模糊,仍能感觉身子不受控制地颤着,一面还有什么在挤压着他体内的什么。糟糕了,不会是真的想附身吧?!万一真附了,他要回不来那怎么办?
你有没有发现自己眉间有道直纹?那看起来就像长了第三只眼,我一整个晚上在你们这群人附近绕来看去,就发现只有你有这种体质,那第三只眼便是方便你跟我的接触啊……
啊,是眉间那道深褶。他眉心皱起时,中央会有一道很深的直纹,他以为每个人皱眉都会如此……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看得见,直到父亲和好友身亡后才明白他看得见另一空间,他还纳闷家里无人有这种体质,原来全因眉间那道直纹吗?
家人可以轻易分辨他和兄长,但老师同学们根本很难辨出他们谁是谁,后来有同学发现他眉间那道直直的肤纹可以证明他是弟弟,却原来别有用处……他突然想起陈小胖总能一眼就认出他,是否也是因为他眉间的直纹?
陈小胖啊……模糊间,他想起自己都还没向她问清楚前几晚她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如果这身子真被另个灵体侵入,他怎么找她问她那晚的话?还有妈怎么办?哥又怎么办?
靶觉身子忽寒忽热,慢慢地又感觉到他身体一部分特别沉,沉的那部分还很疼,可另一部分却轻飘飘的,是自个儿的灵体要飘走了?这可不行,他什么都没交代,怎能就离开这身体?
“瑞哥、瑞哥!瑞哥你别吓我!”
阿坤喊得这么凄厉是怎样?他快死了吗?做这行做了这么久,他没怕过什么,就算被亡灵缠上,也没有怕过,他秉持着“不做亏心事”的心态面对他的工作,却没想到他不犯鬼鬼却来惹他……这刻他感到怕了,怕自个儿被挤出这个身体后会回不来。
他已有好几天没遇上陈小胖,真想见她。他也好几天没和阿娘讲电话了,好怀念她那张嫌他的嘴,还有哥到底哪时有空跟他打一场球啊……意识完全被黑暗吞噬前,他莫名又想起陈小胖那张圆女敕女敕的脸……怎么办?会不会再也捏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