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果然在这里!
楚皓明从水果筐中拿起那串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紫晶葡萄,微微一笑。
没有人会想到,这样贵重的东西会“随便”放在装蔬果的库房之中,天下除了闻人龙之外,恐怕再无人敢使这一险招。
不过,还是被他识破了。
这一切其实还得感谢那个鬼丫头,要不是她的提醒,他或许不会在最后关头恍然大悟。
如今总算功德圆满。他将装有四件宝贝的水果筐从墙上取下来,打算离开,忽然止步。
一片光亮从库房外映射进来。
铛的一声巨响,库房的门被打开了,无数侍卫鱼贯而入,将他团团围住。
侍卫的手中拿着熊熊火把,他用手挡住强光,好半晌,才适应这四周的明亮。
他看见闻人龙缓缓走了进来,对他微笑。
“王爷大半夜的不好好休息,怎么跑到下人干活的地方来了?”只听,闻人龙道。
楚皓明顿时明白了。
原来,自己并没有聪明地偷到宝贝,而是中了别人的陷阱。
“这是你布的局?你早料到了我会来?”沉默半晌,他问。
闻人龙轻轻摇头,“其实,下官把东西藏在这样的地方,就是希望王爷不要找到,可惜,王爷实在太聪明,真是可惜。”
楚皓明一怔,—时间不能理解这话语中的含意。
“下官—向敬重王爷,希望王爷不要惹上麻烦。”闻人龙接着说:“可事到如今,下官只能禀公办理,再也不能替王爷遮掩了。”
淡淡一笑,楚皓明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抬起手道:“那就把我送到刑部去吧,就说抓到了一个偷贡品的贼。”
“下官的确要把王爷带走,但不是刑部。”
“不是刑部?”他微愕,“那是哪里?”
“一会儿王爷就会知道了。”
的确,没过多久,他就知道了。
翱上铁链的他,被送入一顶软轿之中,行经一段路程,在一片漆黑之中,他忽然听到打更的声音。
一听到这声音,他便知道到了何处。
没错,此时此刻,他被送入了宫里。
那与众不同的打更声,是宫里特有的。从小,他就听着它入眠。
“侯爷来了。”
轿外响起一名宫女的声音,“太后已经睡下了。”
“烦请通报一声,就说偷贡品的贼人已经捉到了。”闻人龙答。
原来他是带他来见那妖妇!
呵,虽然不是刑部,可楚皓明知道,这里是比刑部更可怕的地方。
“王爷请下轿吧,”闻人龙掀开帘子,“委屈您了。”
楚皓明毫无畏惧的拖着铁链,步履艰难地迈进太后的寝宫。
太后从内室匆匆步出,一见楚皓明被锁上铁链的模样,不由得勃然大怒,瞪视闻人龙,喝道:“是谁叫你这样做的?胆敢对遂王如此无礼!”
“太后息怒,”闻人龙躬身道,“因为王爷武功高强,下官才不得不如此行事。”
“快把铁链解开!”太后说话之间,急着上前想替楚皓明扯掉身上的重束。
这一举动,令楚皓明迷惑。
他偷了她的贡品,按说她应该大为生气才对,为何要对他这样好?
这又是什么阴谋诡计?他实在看不透。
“皓儿,你还好吧?疼吗?”侍卫为他解去铁链,太后揉着他的手腕,关切地问。
“事到如今,就不必再虚情假意了吧?”楚皓明冷笑讽道。
太后神色一凝,眼中竟流露出哀伤,“你……你以为我在虚情假意?”
“我想不出还有别的解释。”他淡淡地看着她,“对一个偷贡品的贼,何必这样好?”
“你以为我会在乎那区区四件贡品?”太后凄然大笑,“我为后多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就算天底下所有的宝贝都摆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放在眼里!皓儿,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我最在乎的是什么?”
“太后的心思高深莫测,”他讽刺道,“儿臣向来不明白。”
“好,”她点头,“你不明白,今天我就统统告诉你!我曾经发誓,如果透露这个秘密,就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但今天就算是死,我也要告诉你!因为你用这样的态度对我,让我比死更难受!”
秘密?什么秘密?这妖妇又要玩什么花招?
“太后想说故事,就请慢慢说,儿臣仔细听便是。”他迳自坐下,毫不客气倒了一杯桌上的茶,悠悠饮了起来。
“这个故事跟两个女子有关。”太后叹了一口气,往日威严的语调忽然变得伤感,锐利的双眸也忽然幽黯了。
她凝望窗外,似在回忆。
“从前,有两个女子,几乎同时被选进宫当了秀女,可借,却不同命,一个因为家势背景强大,当上了皇后;另一个因为没有靠山,任凭她长得多美,只能沦为贱嫔。”
“宫里规矩很严,不是每个嫔妃都能见到皇上的。做了皇后的女子,自然可以天天跟皇上见面,可是沦为贱嫔的女子,惟有日夜等待,奢望有朝—日能被皇上宠幸。”
楚皓明心念一动,忽然泛起些许同情。
是啊,宫中人情冷暖,他见多了。目睹过多少如花美眷,虚度大好年华,有的甚至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便黑发染霜,可怜至极。
“沦为贱嫔的女子,不甘心就这样度过下半辈子,于是,她主动找到贵为皇后的女子,希望皇后能帮助她见到皇上。她知道,皇后因为生产之后姿色大减,受到了皇上的冷落,而宫里新封的几个妃子,让她倍感威胁,她很需要一个心月复之人帮她拴住皇上。她果然答应了贱嫔的要求,因为,她看中了贱嫔的美貌。
“贱嫔在皇后的帮助下,终于见到了皇上。皇上果然一眼就喜欢她,见面的当晚便宠幸了她,第二日,便告诉皇后要封她为妃。皇后不禁后悔了,她意识到贱嫔有可能成为她真正的敌人。
“于是,她以贱嫔的出身太低为由,反对皇上纳她为妃,并且暗中指使太监作祟,让皇上再也见不到贱嫔的面。她知道,皇上是一个很花心的男人,一个女子就算再美,如果三天不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很快就会把对方遗忘。”
手中的茶杯不由得一紧,楚皓明意识到这个故事不仅悲伤,而且残酷。
“这个时候,贱嫔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感到自己的处境岌岌可危,如果皇后动些手脚,她月复中的胎儿将会不保。于是她想出了一个保护自己和孩子的办法,虽然这个办法会让她一辈子都悲痛万分。”
“什么办法?”一直默默听着的楚皓明忍不住冲口而出,—颗心忽然提到喉咙,因为他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太后转过身,一双蕴满泪水的眼睛凝视着他,缓缓道:“她打算把月复中的孩子送给皇后,假装是皇后亲生,而且发誓永不透露这个秘密,否则就遭天打雷劈!”
砰的一声,茶杯落地,碎成无数片,楚皓明愕然地站起来,久久无法动弹。
“分娩那晚,她眼睁睁地看着刚生下来的孩子被抱走,听见窗外在施放烟火,人人都心喜地传诵着皇后又为本朝诞下了一位麟儿,可没有人知道,她才是孩子真正的母亲。她发誓一定要爬到皇朝的最高处,这样,才不枉她做出的牺牲。
“皇后得到了孩子,终于相信贱嫔对她忠心耿耿,因为宫里再不会有第二个女子会舍得把皇子亲手送人,这份礼物,强过了世间所有的阿谀奉承。
“从此以后,皇后就很放心地让贱嫔亲近皇上,直到贱嫔被封为宸妃的那一天,在她面前露出扬眉吐气的神色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上当受骗了!要知道宸妃不是一般的封号,它高于德淑贤惠四妃,甚至凌驾于贵妃,仿佛天上最耀眼的星辰,惟有皇帝最最钟爱的女子,才能得到这个封号。”
凄厉的笑声猛然响起,似在自嘲,又似在撕裂丑陋不堪的往事。
“很多年后,当年的贱妃成为了至高无上的太后,她得到了天下,可是有一样东西,她永远也要不回来了……那就是她的儿子。”
泪水滑过脸庞,双唇轻颤地对楚皓明道:“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对你虚情假意。现在你该知道,这不是虚情也不是假意,你从小到大,我一直在暗中关心你,因为,你是我朝思暮想的麟儿啊!
不!这不是真的,这一切只是一个恶梦!楚皓明缓缓后退,难以置信地摇头。
他最恨的女人,怎么可能是他的母亲?
从有记忆开始,就确定的一切,怎么可能在这短短几分钟的故事里完全改变?他不相信,他真的不愿意相信!
脑中一片混乱,感觉灵魂抽离了他的身体,整个人仿佛随时会倒下一般。
“你问我为什么要夺走你送给元皇后的玉蝴蝶,因为,那是你送给娘亲的礼物,而我才是你的娘亲!”
一层层剥开真相,一字一句刺中他的心脏,他感到自己已经退到无路可退的境地,太后却依旧步步逼近。
“你以为娘亲在乎那几件贡品,才叫承安侯设计捉你?你错了,娘亲只是不能忍受你帮着元皇后的儿子招兵买马,把亲生母亲当作敌人!”
此时此刻他完全明白了,为什么承安侯当初会请他进府当保镖,原来,就是为了擒住他。
一切都是圈套,自作聪明的他,却傻傻地往里钻。
楚皓明闭上双眼,痛苦的表情淹没了他,良久,他低低地问:“当年我端给元皇后的那豌燕窝里,是否动了手脚?”
“对,我下了毒。”满脸恨意的太后坦然承认,“她抢走了我的儿子,就应该受到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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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皓明觉得,自己二十多年的生命,如同一粒多余的尘埃。
或许他本就不该出生,除了成为一个女子无足轻重的礼物,除了让另一个女子终生悲痛之外,他再无别的用处。
他忽然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情,某些儿时的迷惑,现在终于解开了。
难怪,他总感到元皇后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并非对他不好,就是跟大哥相比有些疏离。
好几次他看到元皇后在与大哥说笑,每当他靠近时,元皇后却忽然收起了笑颜。
现在他终于知道,那样的笑容原来是母亲对儿子独有的,不是他这个外人可以享用的。
可是他一直把元皇后和大哥当成自己最重要的人,为了他们,可以牺牲一切,甚至是他的爱情……
然而他弄错了,他们与他毫无关系,他的敌人,才是他的至亲。
真是荒唐,实在可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精心策画、辛苦追求的一切,如今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天空灰蒙蒙的,下着小雨,他仰躺在泥泞的路边,手中的酒直灌入喉。
路人不禁回首望着奇怪的他,不懂为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会有一名男子睡在路边。
他不想去理会这些行人的目光,此刻他只想喝醉,醉到不省人事,就可以忘记所有的矛盾与痛苦……
“你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忽然,一个声音从空中传来。
是仙子在跟他说话吗?那声音那样悦耳,轻盈地飘入他的耳中,仿佛山泉沁润他的心。
他睁开眼睛,在不省人事之前,努力看了一眼。
他看到一张美丽的脸,正担忧地望着自己。
这张脸,他曾经见过……
楚皓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客栈的床上,有人正用热毛巾温敷他的额头,助他消散酒意。
“你醒了?”那悦耳的声音仍在。
“是你!”他终于恢复神智,看清对方。
没错,就是那个这两日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让他想拚命忘记的疯丫头,她怎么会在这里?
“今天是太后生日,你做儿臣的,不在宫里道贺,怎么跑到路边喝酒?”木兰笑嘻嘻地问。
今天她本想恢复丞相千金的身分,盛装打扮,进宫去吓他一大跳,谁知爹爹忽然带来意外消息——遂王失踪了。
据说,宫里的人都在找他,太后尤其着急。
她觉得昨夜去行窃的他,一定遇到了什么事,虽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事。
换上轻便衣服,她在京城里四处打探,去了他可能去的所有地方,终于,在泥泞的街边让她发现意外惊喜。
她一直坚信,他俩是有缘分的。否则,全世间的人都找不到他,为何偏偏让她遇见他?
将他抬进就近的客栈,租了房间让他躺下,她庆幸自已有这样一个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你怎么不在承安侯府待着?”楚皓明支起沉重的身子,低低问道。
“宝贝都让你偷走了,我还待在那儿做什么?”木兰敷衍地回答。
“你真是去承安侯府偷东西的?我还以为你跟闻人龙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他回忆起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觉得恍如隔世一般。
昨天他还是楚皓明,一心一意为皇兄夺回大权的忠心弟弟,可今天他却不知自己是谁,又该帮谁。
“你怎么了?好像心事重重。”木兰察觉到他眉间哀伤的神色。
“我只是忽然感到很茫然。”对,茫然,本来很有目标的他,现在变得不知所措。
“为什么?”她好奇地眨着眼。
“因为我曾经忠心相助的人,现在变成了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人;而我最最憎恨的人,却忽然变成了我的亲人。”他呢喃,“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觉得二十年来,突然变成一场梦境。”
好奇怪,这番话,倔强的他是绝不会对外人提起的,可是此时此刻,竟对她全盘托出。
也许是心里太苦,也许是四周太安静了,也许是因为喝了太多酒,也许是她凝望着他的大眼让他无法抵抗……
大眼睛眨了眨,听得似懂非懂。
沉默半晌,只听她道:“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但你说的矛盾心情我很能明白,因为我曾经也遇到这样两难的事情。”
“你遇到过?”他一怔,“你怎么会遇到?”
“我有两个师姊,一个喜欢红色,一个喜欢白色,她们天天吵架,争论不休,有时候甚至大打出手。她们都是我的师姊,我不能偏袒一方,背叛另一方。你说,这是不是跟你说的情况类似?”
“是有一点儿类似。”楚皓明点点头。
“我从前一直很苦恼,当她们相争的时候,不知道该帮谁。可是有一天,我忽然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她莞尔。
“什么办法?”
“帮理不帮亲!”她字字珠玑地道出。
“帮理不帮亲?”楚皓明怔住,霎时陷入沉思。
“对啊,当两边都是你至亲至爱的人,你必须选择帮助其中一方的时候,就选择帮助有道理的一方。”她耸耸肩,“就这么简单。”
对啊,就是这么简单,为什么他没有想到?
这个疯丫头,是上天派给他的礼物吗?千头万绪理不清的苦恼,就因为她的一句话,让他的心情豁然开朗。
楚皓明不由得笑了。
笑的同时,却又有一种落泪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