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门缓缓敞开,一列婢女鱼贯而入,在花荫前站定。她们皆是一样的装扮,双髻垂绺,蓝色旗装。
盘云姿垂着眼,置身于列队之中,只有她知道自己平静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忐忑的心。
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衣角,艳阳下,蓝色旗装显得异常纯净,恍若湖水。
一个月前,她在向南逃难的路上与妹妹若水失散,遭遇四处掳掠的清军,最后被带到了这里——舒泽贝勒府。
她看到了许多同样与家人失散的女子,她们就像清军入关后犒赏自己的战利品,被分配到王侯将相的府中,或做奴婢,或做小妾。
这样的场面,对她而言并不稀奇,当年,义父李自成入京时,也曾如此。
如今,思索义父为何败北的原因,肆意掳掠,大概就是其中之一吧。
满人若继续如此妄为,将来的某一日,也会失去天下。
思绪一顿,盘云姿微微涩笑,笑自己处于危难之际,却还有闲情逸致为敌人烦忧。此刻,她该担心的是自己的身份是否暴露,毕竟,若知她是大顺王朝“昌平公主”,她定会被满人折磨至死吧?
不!她要活着,好好活着,为了义父交托的重责大任……
“云姊姊,妳也照照吧—”
一片刺眼的阳光射入她的眼眸,让她回过神来避开,这才发现一面小镜子在她面前晃啊晃。
说话的人名叫雪倩,与她一同被掳的汉人女子。
“照镜子?”盘云姿不解其意。
“听说,今儿舒泽贝勒会回府,”她低声道,“妳头发有点乱,该理一理。”
“有什么关系?”盘云姿颇不以为然。
“云姊姊,妳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雪倩颇有含意的看她一眼,“若被看上,便能贴身伺候舒泽贝勒,日后有希望为妾,否则,要做一辈子的奴婢。”
“妳想给舒泽贝勒做妾”盘云姿觉得不可思议,“别忘了,他是满人。妳的爹娘难道不是被满人杀死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雪倩苦涩笑答,“国亡了,爹娘不在了,我就不要活了吗?相反,我还要活得更好!满人到头来会发现,这天下仍是咱们汉人的天下,因为汉人无所不在。”
这算是苟且偷生,还是自我安慰?盘云姿不知道。但雪倩这种苦中作乐的想法,却让她颇为钦佩。
“我这儿有些胭脂,”雪倩从袖中偷偷拿出胭脂盒,“来,往唇上抹一点,会显得漂亮些。”
“我相貌平凡,断不会被看上。”她很有自知之明,“雪妹妹,妳自己留着吧,别浪费了……”
“谁在说话”引领她们的岱嬷嬷听到耳语,大声喝斥,“肃静!肃静!”
两人相视而笑,雪倩飞快地将胭脂在唇上一点,收起了胭脂盒与镜子。
这时,西厢正厅的屋帘一掀,步出一位明艳女子,衣裙上绣着繁绘,头上顶着珠翠扁髻,脚下踏着花盆底鞋,一身正统满族贵妇打扮。
说是贵妇,其实不过十八、九岁模样,神情中显露刁蛮,扫视四周的目光亦带着冰霜傲慢。
“岱嬷嬷,”那名贵妇冷冷道,“人都在这儿了?”
“回福晋的话,所有的汉女都在这儿了。”岱嬷嬷恭敬地回答。
埃晋?难道,她就是舒泽贝勒的妻子,玉福晋?
早听说这位福晋来历不凡,是科尔沁草原的公主,当今满清太后的侄女,看她那贵气逼人的模样,看得出绝非寻常百姓。
“哼!”玉福晋微讽,“都说汉女狐媚,今日一见,果然个个都打扮得妖娆多姿。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统统给我安份点儿,别以为有机会伺候贝勒爷,尾巴就能翘上天!这天下已不是妳们汉人的天下,这府中,也没妳们撒野的地儿!”
耳闻玉福晋是个醋坛子,府中凡有些姿色的婢女,皆被她视为眼中钉。
“妳们都排整齐了,”岱嬷嬷高声道,“把头抬起来,让福晋看个仔细。”
众汉女只得听命,乖乖直视前方,等待自己的命运。
玉福晋步下台阶,瞪大眼睛,逐一审视面前的如花容颜。
若说美丽,这些女子都是从俘虏中千挑万选的,大多拥有几分姿色。毕竟舒泽贝勒身为满清摄政王多尔衮的亲侄子,英勇善战,素来得到朝廷重用,况且此次多尔衮有意要赏赐于他,所以掳获的汉女,别人不敢与他相争。
盘云姿觉得自己的容貌最最平凡,奇怪,当初怎么会挑自己入府呢?或许是看上她的知书达礼吧。
虽然她完全不愿意被舒泽看中,却希望借助贝勒府这块安宁之地暂时藏身,再伺机而动。
“以我看,这群汉女都不配留在贝勒爷身边,”玉福晋逐一刁难,“一看就是红颜祸水之相,统统赶出去!”
“福晋——”岱嬷嬷从旁劝道,“这是王爷赏赐的,好歹也要挑上一、两个,否则是犯上不敬……”
“我知道了,我不是在努力找吗?”玉福晋闻言不甘不愿,叹一口气,“若实在挑不出来,我也只能进宫向姑姑请罪了。”
仗着有太后撑腰,她无所畏惧。忽然她停下脚步,就站在盘云姿的面前。
“妳叫什么名字?”
“福晋在跟我说话?”盘云姿不由得一惊。
“对啊,不然呢?”玉福晋轻笑,却令人不敢轻忽。
“奴婢……庞云姿。”迫不得已,找个谐音,以盖自己的真名。毕竟,“盘”这个姓氏,一听就非汉人,容易暴露身份。
“好,就是妳了!”玉福晋拍板定案。
“我”她骇然,不敢相信。
“对啊,妳容貌还算端正,气质也算纯良,不像那些狐狸精。由妳伺候贝勒爷,我可以放心。”玉福晋莞尔地回答。
呵,是说她相貌太过平凡,舒泽一定看不上吧?
盘云姿在心中替她感到悲哀。用如此方法留住丈夫,能留住一世吗?天下美貌女子如此之多,防不胜防,今天强行挽回一城,又有何用?
“这……”连岱嬷嬷看了都觉得不妥。“福晋,还是再挑挑吧,我怕贝勒爷他……”
“我说定下就定下了!”玉福晋恶狠狠地打断,“从此以后,贝勒爷的饮食起居,就交给庞云姿一人,她就代表我!”
如此重话一出口,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四下一片寂静,众汉女默默望向盘云姿,皆露出羡慕的神态。雪倩微笑示意,似在恭喜。
只有盘云姿万般忐忑。
她只希望在此当个普通婢女,有个暂时栖身之地,不料,长相平庸的她竟被挑中,今后得贴身伺候舒泽!
之前她躲,她藏,把一切埋得好好的,生怕满人发现她的秘密,然而,却忽然被推到众目睽睽之下,她不确定自己的身份还能隐瞒多久。
现在只盼舒泽贝勒是个傻瓜,不会在朝夕相处中察觉到她的异样。
然而,身为满州第一聪慧的勇士,他怎么可能是迟钝之人?
此刻,盘云姿只能祈求上苍庇佑相安无事,直至她找到若水,她的妹妹。
盘云姿记得,初见舒泽的夜晚,月亮特别圆,高挂在天边,散发柔和的光泽。
她随岱嬷嬷缓缓向东厢走去,据说,舒泽独自住在这里,并不与妻子同房。
当下她还觉得奇怪,认定他是个脾气古怪的男子。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个男子会与她产生不同寻常的感情……
推开房门,这里一看就是间男子的居室,墙上挂着射日弓,榻上铺着白虎毯,案上卧着凌云剑,屏风一角立着不死铠甲,可以说,此房无一处不显示着阳刚之气。
此间的主人是否也如此番布置一般,威猛阳刚?盘云姿捧着茶水踏入门坎时,不禁这般想到。
都说舒泽是满蒙第一勇士,该不会面目狰狞、脾气暴躁吧?
她曾见过满人杀戮的情况,那血淋淋的景象,是她毕生的恶梦。倘若舒泽也如那些禽兽一般,她恐怕活不到跟妹妹重逢的那一天了……
“愣着干什么?”岱嬷嬷从旁叫唤,“贝勒爷就要回来了,快准备好热毛巾供爷擦手洗脸!”
盘云姿连忙放下茶盏,将热水注入铜盆,严阵以待。
倏地,她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猜测定是舒泽到了,便垂眸立至墙角,屏住呼吸。
“给贝勒爷请安——”岱嬷嬷笑意盈盈迎上前去,弓身行礼。
“怎么今儿个是嬷嬷亲自伺候?”一名男子笑道,“小柔和小婵呢?偷懒去了?”
这声音虽然低沉,却十分醇厚动听,钻入盘云姿耳中,像是饮了陈酒一般,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小柔和小婵回乡去了,”岱嬷嬷拉了拉盘云姿,“这是云儿,福晋特意挑来伺候贝勒爷的。”
“云儿?”男子一怔,“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盘云姿呼吸一窒,迫不得已,挺直身子抬起头,目光剎那间与他相触,心中划过一阵诧异。
舒泽,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他不似印象中满州男子须粗犷的面孔,相反的,拥有一张极为清俊的脸,像极了汉人儒士。
然而,他的身材却很高大魁梧,健壮的肌肉鼓鼓的撑起衣衫,看来第一勇士之名并非虚言。
这是她对舒泽的第一印象,无关心动,只是单纯的观感。
“妳是福晋安排的吧?一看就知道。”舒泽看到她的相貌时,月兑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轻轻一笑,灿如曜日,比不笑时更具魅惑。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嫌弃她相貌平凡吗?盘姿云心中暗忖,看来,妻子的善妒,他早已深深有所体会。
“好吧,”轻视的神情似乎表达了对她的不屑,却没有立刻将她拒于门外。“既然如此,就暂且留下。不过,我是个挑剔之人,就不知这丫头能忍耐几天。”
“贝勒爷放心,这丫头脾气好得很呢,而且知书达礼,”岱嬷嬷在旁美言,“一定能称您的意。”
舒泽听后并不言语,面向盘云姿,将手一摊。
这样的举动,让她有些莫名,一时反应不过来。
“快,替贝勒擦洗啊!”岱嬷嬷急道。
原来是这样的意思啊!盘云姿连忙拿起浸过的湿毛巾,匆匆往舒泽的脸上、手上拭去。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男子的身体,隔着热毛巾,却可以感到不同于女子的结实与弹性。
此时,她离他好近,连呼吸都可以闻见,令她不禁脸红。
“笨手笨脚的,不如柔儿。”舒泽嘲讽笑道,随即一举坐至榻上,将脚一伸。
这一回,盘云姿立刻领悟,是要她帮忙月兑鞋。想也没想,她便蹲去,扳他的靴。
然而,靴子深长,她扳了又扳,却文风不动,反倒弄得她满头大汗,微微喘气。
“妳是汉女?”舒泽突然问道。
“回贝勒爷,她是。”岱嬷嬷急忙代答。
“我问她,又没问妳。”舒泽不悦地睨了岱嬷嬷一眼。
“回贝勒爷,我是。”盘云姿终于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惊慌,“贝勒爷怎么猜出来的?”
“呵,还以为妳是哑巴呢。”舒泽莞尔,“我不仅能猜出妳是汉女,而且,想必从前家境不错。”
她双眸一凝,难以置信他的直觉如此灵敏。的确,别说跟了义父之后没受过什么苦,从前在瑶寨的时候,她亦是头人的女儿,从小到大,可谓养尊处优。
“看妳这样子,就像没伺候过人。”他轻轻一揽,靴子轻松月兑落,“连只鞋都搞不定。”
“奴婢今后自当尽心学习,”说着,盘云姿主动奉上茶盏,“贝勒爷请喝茶—”
“难道没人告诉过妳,我从不喝茶,回到家中,只饮水酒。”简单几句话,又将她打入尴尬的境地。
“贝勒爷息怒,”岱嬷嬷已经双腿发抖,“是老身教导不周,还请贝勒爷多给一次机会……”
“哼!我知道,妳跟福晋是一伙的,”舒泽淡淡说道,“这些年来,有几个丫鬟能在我身旁伺候上两个月?稍微教得得心应手些,就把人家打发回乡,生怕我看上谁,是吧?”
“老身不敢,都是福晋她……”岱嬷嬷吓得差点跪地求饶。
“妳回去告诉她,不要太过份!”舒泽浅笑的面庞忽然变了颜色,如阴云布空,“这一次,我偏不给她面子!”
“什么意思?”岱嬷嬷一怔。
“很简单,眼前的这个人,哪儿来的妳带回哪去,把柔儿和婵儿给我找回来!”他的语气中有种不怒自威的骇人气势。
“贝勒爷,不可啊!”岱嬷嬷惊叫,“这班汉女是王爷所赐……”
“回头我亲自向王爷请罪,难道王爷真会因为她们杀了我不成?”舒泽直言,毫无畏惧。
“贝勒爷——”关键时刻,盘云姿倏地跪下,朗声道,“一切皆是奴婢的错,还请贝勒爷不要赶我走,今后奴婢自当尽心学习,报答贝勒爷的收留大恩。”
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应该是上苍借给她的胆子,只希望这么一跪,能改变他的心意。
一旁的岱嬷嬷吓呆了,因为没料到她居然敢插嘴。舒泽亦是满脸意外,微微侧首睨着她。
“哦?”他一挑眉,“妳很想留在这里?为什么?”她的举动引起他的好奇心。
“因为……倘若出府去,或许会沦落到更不堪的境地。所以不论多苦,我都愿意,请贝勒爷给我机会。”她实话实说。
没错,她害怕在他身边可能有暴露身份的危险;可出府之后的际遇会如何,她亦无法预料。待在这里,至少能够衣食饱暖。而且,看他的模样,不似残暴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