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形的文字,倾斜的角度,字体娟细秀丽,看似汉字,却不解其意,如同天书。
楚若水每次提笔练习,都忍不住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的文字存在,完完全全属于女子的,就像蔷薇的胭脂、珠玉的首饰,是一个男子不懂的世界。
“在写什么?”薛瑜推门而入,俯身问道。
回到京城后,他俩的感情日渐深厚,每日他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前来看她。
虽然依旧保持着距离,以礼相待,但她能感到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已截然不同。
她喜欢这样跟他在一起,无论品茗、赏花、调琴、煮酒,都似知己般无所不谈,就算一辈子如此相守,不能真正成为他的妻子,她也甘愿。
“瑜,你可听说过江永女书?”她搁下笔,微笑道。
女书?这两个字让他的俊颜微沉,胸中忽生一抹阴影。
女书……宝藏……阴谋与利诱……这一切的联系,其实是他最不愿回忆的。回京之后,与她朝夕相对,他已忘了从前的不快,然而现实毕竟无法回避。
“知道,”他只得颔首,“不传男子的文字,对吧?”
“我从姊姊那儿学的。”楚若水坦言,“一开始觉得很艰难,现在渐渐悟出些规律,越发感到有趣。”
如今她不只可以阅读一些女书古籍,亦可以自行以女书作诗写文,沉浸在私密的自娱中,消磨一整天时光。
“假如——”薛瑜忽然问道,“有人擅自将此文字传予男子,又会如何?”
“好像至今没有过类似的事情……”楚若水一怔,“的确很奇怪。或许,世上的男子本就对此文字不感兴趣,所以也无从破戒。”
女子的一切向来被世人轻视,就算创造出独特的文字又如何?圣人的诗书都读不完了,男子哪有闲情研究这个?大概也不会正视一眼。
正因为低微,所以安全吧。
“倘若真有男子向你请教,你会如何?”他忍不住再问。
“我……”她摇了摇头,“或许会先问问姊姊吧。”
瑶族的规矩,她也不太明白。其实女书在她眼中不过是文字的一种,还没到达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步,就算传给男子,她也不会大惊小敝。
况且,她一向觉得文字似水,在流传中才能益加繁荣,汇成江河。倘若文字的存在只是做为一种保密的手段,实则可悲。
“小姐——小姐——”正思忖中,奴婢小翠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有客求见!”
“找我的?”楚若水诧异。
“对,以前来过的那位姑娘——”小翠答道,“说是小姐您的姊姊——”
这个时候,姊姊为何忽然前来?楚若水倏忽站起,心下有些旁徨。
“好久没看到云姿了,”薛瑜笑道,“听说她已与舒泽贝勒成亲,不日会被册封为侧福晋。大概是来送喜饼的吧。”
“薛大哥,我想先单独会会姊姊……”楚若水支吾,“你……可否回避?”
长平公主大婚在即,姊姊既然经常出入皇宫,不可能听不到半点儿风声,是该向姊姊解释清楚的时候了。
“你们姊妹好好聊聊,我到书房去。”薛瑜会意地离去,彷佛深知她的心意,避免她的尴尬。
望着他的背影,楚若水眼含感激。他对自己的关切体贴,总在这无言的点滴中展现,胜过赠予的倾国珍宝。
“姊姊,你怎么来了?”看到姊姊匆匆忙忙的样子,她假装诧异。
“你实话告诉我,长平公主朱媺娖跟薛大哥是否相识?”盘云姿一见到她,便迫切地问道。
丙然,她猜得没错,纸包不住火,姊姊迟早会了解真相。
“是,”她微微点头,“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
“听说多尔衮打算替他们俩赐婚?”
赐婚?难道姊姊尚未听闻,长平公主就要嫁给周世显了吗?
看来,这其中复杂关系,姊姊仍未厘清,这样也好,省得她越说越混乱。
“只是传闻,还没下旨呢。”她维持平静的外表,顺着盘云姿的话道。
“若是真的呢?你打算怎么办?”盘云姿担忧地看着她。
呵,她就知道,一切皆出于关心。原来她如此幸运,能得到这许多关爱。
“薛大哥说,他只喜欢我一个人。”楚若水淡淡笑道,维持昔日谎言,“我相信他的话。”
昔日的谎言如今已然成真,只不过其中曲折,难以描述。
“倘若……”
瞧姊姊欲言又止,她迳自道:“长平公主在宫变之日,被她的父亲斩去了一只胳膊,境况十分可怜。薛大哥与她自幼相识,断不会扔下她不管,倘若他们俩真的成了亲,我亦会默默祝福……”
“到时候,你还会继续留在这里?”盘云姿急道。
“我会。”楚若水决然地点头,“只要能见到薛大哥,跟他在一起,哪怕不做正室,我也无所谓。”
盘云姿怔住,没料到素来纤弱的妹妹心意竟如此坚决。“可是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你会心痛的……”
“那姊姊你呢?”她反问道,“听闻你就快要成为舒泽贝勒的侧福晋了,你是真心爱他的吗?也会心痛吗?”
“我……”盘云姿咬紧嘴唇,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本来想规劝妹妹,没料到却反被问倒。
“姊姊若能飞蛾扑火,我为何不能?”楚若水平静地道,“姊姊,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再重的磐石我也能扛得住,请姊姊放心。姊姊,回去吧,将来的事或许无法预料,但我们仍是可以享受当下的幸福,即使只能与心上人度过一天,那也是好的。”
彷佛被她说服,盘云姿默默点头,安心离去。
将姊姊送出门外,回转房中,楚若水有好一阵子出神。方才的对话,言犹在耳,连她自己都诧异哪来的勇气,如此抒发。
是仅仅出于对姊姊的安慰,还是发于真心?
哪怕只与薛瑜共度一天,哪怕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她都愿意吗?曾几何时,这份情感深炽到如此地步,彷佛根深柢固的参天古树,风雨也无法动摇。
懊说她太傻,还是太过痴情?
“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忽然,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让她一怔。
不必回头,她便可以识别那熟悉的脚步,还有如云般的白色衣衫,在午后的阳光下被风吹,拂到她的近旁。
“你听见了?”楚若水双颊霎时滚烫,垂下头去。
他不语,忽然上前,从身后紧紧地拥住她,俊颜深切地贴着她的耳垂,在烈焰中蕴藏着酥软的温柔,彷佛水与火相互交织。
“听见了。”他答道。
并非刻意偷听,实在是不放心她独自面对一切,担忧她被姊姊责骂。呵,上苍果然给予了奖赏,让他听到了最动容的话语。
本以为他对媺娖的痴情已到了极致,不料,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傻的傻瓜。
他承认,这一刻完全被她打败,就算还残存一丝初恋的余痕,也在此时全化为无形——他是真心实意地爱上她!
“你放心……”他轻声道,“我不会让你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也不会只得到一天的幸福,今生今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他的承诺吗?等了这么久,望穿秋水,终于换来了海枯石烂的誓言……楚若水感动到泪水潸然落下,像冰川融化时的情景。
“瑜——”她转过身来,与他对视。
阳光勾勒出他修长的轮廓,包覆住她,下一瞬间,软柔的唇亦吮住了她的樱红,小心翼翼,像蜂在花间采蜜。
这并非他们第一次亲昵,遥记那个夜里,那场疯狂的沉沦……但这却是第一次她获得属于自己的喜悦,不再是替身。
薛瑜闭着双眼,胸前不断起伏,嘴里的甜蜜,鼻尖的气息,彷佛夜昙般令人迷醉——这一刻,他有些迷惑,因为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已经有多久没见过长平公主了?两个月?三个月?
自从上次离京后,楚若水就没再见过她。
如今长平公主已与周世显完婚,多尔衮亲赐黄金土地,打造华丽无比的公主府,向世人昭告满清的仁慈。
跨入朱门,跟随引路婢女直往里去,庭院三进三重,森严华美,雕梁画栋,堪比皇宫。
“楚姑娘请在此稍候,御医正给公主请脉呢。”婢女在廊下站定,恭敬道。
长平公主病了吗?楚若水一怔,不禁朝帘中张望。
只见帘内人影绰绰,彷佛有一大群丫鬟婆子正在忙碌着。
她站立片刻,终于看到御医领了赏钱远去后,这才跟随方才那婢女,入了厢房,立在榻前。
“你们都退下吧,我有话要单独对楚姑娘说。”朱媺娖吩咐下人。
丫鬟婆子一致垂首,听命离去。
“公主身体不适吗?”楚若水实在想不明白,对方邀自己至此,到底所为何事?
“奇怪吗?”朱媺娖笑道,“其实,这并不是病。”
她眼露不解。
“而是有喜。”朱媺娖颇为自得,“方才御医不过是来给我开一些安胎宁神的方子。”
有喜?她有身孕了
楚若水怔愣在原地,忘了开口。本是平常之事,为何她却嗅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彷佛预感到对方要拿月复中胎儿大做文章,否则她不需要在她面前刻意炫耀。
“烦请转告薛瑜,御医说胎儿健康,让他不必担心。”朱媺娖莞尔道。
特意唤她来,就是为了差她当信使?
“薛大哥若知道公主身体安康,又得此喜讯,定会高兴。”楚若水低声回答。
朱媺娖忽然朗声大笑起来,“傻丫头,你真不懂吗?好端端的,我为何要唤你来,还宣布这样的消息?”
为何?她只觉得此刻思绪停滞,完全不能运转。
“我与周世显才成亲一个多月,要生孩子也没这么快,”朱媺娖悠悠抚模小肮,“他的父亲你该料到是谁吧?”
这一刻,楚若水只觉得周身僵硬,错愕难言。
“看你的表情,应该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朱媺娖挑眉道,“也好,从今以后,我这儿有什么动静,便可唤你转传,毕竟你不是外人,而且天天跟薛瑜在一块儿。”
这样的言词看似大方,实则如厉剑般伤人。
她把她当成什么了?伏首贴耳的小妾吗?她以为她不会吃醋,定会乖乖替情敌传书送信?呵,也未免把她看得太善良无害了。
但最让她受不的,是长平公主此刻的神情,彷佛毫不担心她的威胁,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认定薛大哥会死心塌地爱她一辈子。
这让她情何以堪?
楚若水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告诉自己千万不能上当,这些日子薛大哥对她的温柔举动,难道会是假的吗?长平公主的嫉妒心,才有可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