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里带出来的胭脂用完了,得到附近的镇上去买。其实,阿紫一向不太在意摆弄这些花粉的,但“女为悦己者容”,刚刚与心上人互表心意,没道理不好好打扮。
风亦诚陪她一同前往,顺便帮国师采买些谷内日常用物。
两人骑着马,在晴日下徐行,有时候,他会微笑牵着她的手,就算不说话,却让她觉得幸福十足。
盼了好久,终于等到他如此温柔的对待,天地间彷佛只剩他们两个人,这就是所谓的苦尽笆来吗?
阿紫听着马蹄声,闻到旷野中怡人的气息,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
绝侠谷地属中州,与棠州毗邻,不少商旅往来于两地之间,互通些重要消息。
此刻,酒楼之中,又值午后闲暇光景,一番热闹议论自然展开。
采买完东西,本想在酒楼喝杯茶就回谷去,却听见邻桌说得眉飞色舞,阿紫与风亦诚对视一眼,含笑静静坐着。
“你们都听说前阵子在棠州发生的大事了吗?”一人兴致勃勃地道。
“太子要迎娶绿柳堡三小姐的事吗?”有人立刻回应,“还当什么新鲜事呢!听说聘礼都下了,那杨三小姐也即日会进京,因祸得福,当上太子侧妃了。”
阿紫看向风亦诚,担心他会失落伤感,谁知,他却平静得很,笑意依然。
原来,他早已放下。还以为他牵挂着杨元敏,又要教她吃醋好久,原来,是她自己多想了……
“什么太子侧妃,”另一人反驳道:“是正妃!”
“不会吧?”四下皆惊,“太子早娶了狄国公主!”
“听说,太子与狄国公主貌合神离,素不和睦,这下子有了新欢,正打算休妻呢!狄国听闻后怒不可遏,已派大军南下,犯我大齐边境!”
“唉呀呀,要打仗了”一干人等本来聊得高兴,但一听闻可能要打仗了,立刻愁眉苦脸的,“这日子还要怎么过啊?”
“听说昨儿个已经打起来了,边关的难民都往咱们这儿逃,大伙儿还是趁早囤些粮食吧,别到时候连饭也没得吃!”
“不会打到咱们这儿来吧?”
“哼哼,难说。听闻狄国士兵善战,而且个个人高马大的,咱们南方人哪打得过人家?这新任太子又这般沉迷,依我看,还不如原来那个呢……”有人激愤地道。
“嘘,小声点儿,这可是杀头的死罪!依我看,新任太子颁的几条法令,倒还算利国利民,只不过在这件事上,也太不瞻前顾后了!”
“就是,不过一个女人而已,犯得着得罪狄国吗?依我看,太子倒还罢了,这次的罪魁祸首都是咱们那个宝贝公主!”
阿紫听到百姓提及自己,眉间一凝,风亦诚注意到她表情微动,立刻轻轻握住她的柔荑。
“绦玉公主又怎么了?”
“听说杨三小姐原本是有未婚夫的,谁知道让咱们那宝贝公主给劫了,太子前去安慰杨三小姐,这才会产生感情。”一人神秘道。
“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啊?”
“呿,我在绿柳堡可是有亲戚的,是他们堡内人亲口说的。”
“你说这绦玉公主也真奇怪,先前多少青年才俊向她提亲,她一个也看不上,怎么就瞧上别人家的菜了呢?”
“新鲜呗,自个儿家种的有什么稀奇,别人的东西才希罕呢!他们兄妹全一个样!”
“我才懒得管他们兄妹啥样,只要不打仗,什么都成!你们是没见过打仗,那血流成河的,到头来,害的还不是咱们老百姓?这兵是咱们出的吧?这粮也是咱们种的吧?凭什么为了他们花前月下,就让咱们丧了命?”
“当年杨贵妃还被勒死在马嵬坡呢,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天怒人怨……”
阿紫再也听不下去了,双颊似火烧油灼般热烫,直立起身,冲下楼去。
风亦诚搁下茶钱,快步跟着她,却见她并未走远,只立在街角处,扶着墙,怅然发怔。
原来和煦的心情,因为无意间听到的一番议论,顿时荡然无存。
“别太在意,老百姓茶余饭后说说闲话,总难免的。”
“议论我倒是无所谓,”阿紫闷声回道,“反正我从小被议论惯了……可是二哥,自从他做了太子,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日夜勤政,只为了中兴大齐,他们这样说他,让我真的很难过。”
风亦诚凝眸,大掌抚上她的肩,无语安慰。
“二哥从小受了许多苦,周皇后在世的时候对他诸多刁难,后来娶的狄国公主也是父皇强行安排的,虽然表面上没什么,但二哥从没真心笑过。”阿紫疼惜道,“好不容易他爱上杨姑娘,我心里想着,这大概算他有生以来最大的欢愉了……谁知道,却惹出今天这番局面。”
静静听着,风亦诚没插一句嘴,就这样陪她站着。
他素来不是能言之人,她也明白,不过,此时此刻,有他在身侧,她心头的激动也莫名得到舒缓。
“来——”忽然,他伸出手,对她一笑。
阿紫不解地望向他,却也由他牵着,步至街头。
人潮熙熙攘攘,却有一卖雀儿的小贩,正吹着口哨命那雀儿当街表演,或者飞去衔来一朵花儿,或者飞回叼出一面小旗,这有趣场面倒也吸引了不少人围观,只是都没人愿掏钱。
风亦诚凑上前去,在那小贩耳边低语了几句,掏出一些碎银,小贩大力点头,拿出张纸条,让他在上边写了什么。
随后,口哨声又起,那雀儿竟衔起方才的纸条,直飞至阿紫肩上。
她错愕,顷刻间,彷佛领悟了什么,摊开掌来,让雀儿把纸条搁在她手中。
阳光下,几行清晰的小字映入眼帘。原来,他的字写得这样漂亮。
紫霞阁中玉生烟,千拾殿下总成约。
青山绿水无赏期,明月梅花终有梦。
他曾说过,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与心爱之人行走江湖,青山绿水共赏,明月梅花一梦……他的意思,她已懂得。
这一刻,四周顿时变得好安静,她眼里只看得见他一人,缓缓朝她走来。
“亦诚,我想回京一趟,”她低语道,“有些事情,逃避不能解决,毕竟,我先是绦玉,然后才是阿紫。”
“我陪你。”他素不善言,只说这样一句。
然而,只这一句,与他执手相握,便已足够。
离开京城不过数十日,回来时,却像过了一辈子。
眼前一切,皆是那般陌生、令人窒息,比起绝侠谷的超凡月兑俗,在这里一切的快乐逍遥顿时都像被吞没了似的。
阿紫换了宫装,前去见父皇。
说起来,当她年纪渐长,与齐帝的感情似也疏远了许多,还记得幼时常在父皇膝上玩耍撒娇,搂着父皇的脖子要听故事,听了一个不够,又再要一个,齐帝也乐于放下国事,陪她疯。
已经有多久没跟父皇单独说过话了?好像自从去绝侠谷学武,面纱之下多了一个绦玉公主,就没再和父皇亲近过。
这次回来,她得跟父皇好好谈谈,聊一聊二哥,再聊一聊她,他们兄妹俩混乱的情事,以及此刻危机的国事,都不可不谈。
齐帝正坐在案后,凝笔写着什么,见她进来,淡淡一笑。
彷佛一世不见,父皇鬓间又添了几许灰白,自从荣嫔去世之后,苍老一日胜一日,明明才四十多,却已像六十。
“怎么,不戴面纱了?”齐帝看着她笑。
“两年前就不戴了,父皇现在才发现?”阿紫努努嘴,一如既往娇嗔道。
的确,自从她遇见风亦诚,就很少戴了。
“这两年,父皇的确对你不太关心,”他拉着她坐下,仔细打量她,“越来越像你娘亲了,不过,倒比她漂亮许多。”
“我倒希望像父皇呢!”阿紫懂得做女儿的,说话要像蜜一般甜,“听说父皇年轻时俊到不行,出宫一次,便能迷杀一片女人。”
“怎么说话的?”齐帝忍俊不禁,“在外面乱跑,就学会了这个?”
“还学会了到茶楼小坐,听市井言论。”她索性道。
“哦,有什么言论?也说给父皇听听。”齐帝依旧微笑。
“骂我,也骂二哥。”她暗地里观察天子脸色。
“你们是该骂。”齐帝的表情看不出喜怒,“这么任性胡闹,连累百姓,不惹人造反,已算侥幸。”
阿紫垂下睫毛,抿唇道:“听说父皇要把我嫁到狄国去?”
“不想去?”齐帝挑眉问。
“女儿……已有心上人了。”她如实答覆。
“你二哥也有心上人了,”齐帝靠到椅背上,缓缓道:“你们俩的心上人,只能留一个。”
所以,这是在逼她做选择吗?
阿紫很清楚,这一次跟父皇的对话,绝非父女共叙天伦之乐这么简单,不过是腥风血雨来临前的平静。
“就不能两全其美吗?”她还怀着一丝希冀,仗着父亲对自己的宠爱,心想不至于没有退路……
“你倒说说,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平息狄国的怒气。”齐帝瞧着她,“真要打仗?”
一时问得她无语。的确,这世间,哪来的万全之策?
“难得庄于君对你一片痴情。”齐帝继续道,“狄国虽然寒苦,但是你身为皇妃,应该不会缺衣少食。”
“父皇……是打算牺牲我了?”她听出来了,齐帝心意已定,难以动摇。
“难道要牺牲你二哥?”他轻掸衣袖,“你也知道你二哥从小受了多少苦,他也算忍了那狄国公主三年,为咱们大齐做了些贡献。”
“可是、可是……”她懂得,全都懂得,只是忆起风亦诚,不甘心。
“放心,你嫁过去以后,朕不会为难姓风的小子,你二哥对他也十分看重,给他个将军封号根本就是易如反掌,听说他身上还有些余毒未清?朕会找最好的名医替他诊治,总之,保他一生荣华。”
这算利诱吗?曾几何时,父女之间却像国与国的谈判,一斤一两,计较仔细。
“父皇不知女儿的感情……”她喉间有些哽咽,十指微颤着。
“朕不知?朕不知就早治了那小子的罪了!”齐帝眼中射出慑人利光,“朕若不知感情,也不会允许你二哥休掉狄国公主、另娶民间女子!你俩比起朕当年,可谓身在福中不知福!那时候,先帝为逼朕娶周皇后,拿着荣嫔性命要胁,一把刀就架在她的脖子上,勒出血来,直到朕磕头认错……朕当年心中难道不比你们难受?可为了大齐,朕什么都忍了。”
“那是因为父皇你一心想要帝位,所以才借了周皇后娘家势力,”阿紫忍不住道,“若你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