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鸣。
水声。
还有男人轻轻的息声……
黑暗中,封曳秀猛然睁开眼,就看到枝叶外头月华无光,朦胧阒黑。
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无声坐起,不让枝叶有丝毫震动,接着探手轻轻拨开枝叶,来源探去声音──
哗啦啦……又是阵阵水声,她定神一看,随即看见袅袅热气正自一扇敞开大窗内团团冒出那是楼房顶层的屋室,若是走在平地或许看不到,可以她的位置,却能清楚看见窗后有个大浴桶,而里头正坐着一名男人。
不好,她竟然沈睡到有人在附近都没发觉,真是太糟糕了!
只是话说回来,究竟是谁这么大的本事,竟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这栋楼房沐浴,却又不惊扰到她?
她瞇起水眸,就着屋内淡淡烛火,专注凝望那隐藏在烟雾中的高大身影。
烟雾弥漫,她只能瞧见的男人五分脸,可即使如此,她还是一眼就认出男人的身分──
阎律!
原来那栋楼房竟是他专门沐浴的地方,而她竟然就躺在这儿的大树上睡觉?!
老天爷!她究竟是该懊恼自己的无知,还是该庆幸自己没有被发现?
心里头念头纷乱,她敛眸寻思,正打算非礼勿视,先溜为快,不料阎律却忽然伸长手臂,拿起桌上一只酒壶,就着壶嘴慵懒地饮起酒来……
阎律在喝酒?!
她双眼瞪大,差点破口大骂。
娘的!这家伙连粒枸杞都不让她挑,满口粗茶淡饭养生经,私底下却这么理所当然的饮酒作乐……他良心被狗啃了是不是?这样玩她!
由于实在太过气恼,她忍不住多瞪了他几眼,谁知一阵强风袭来,竟吹散屋内热气,剎那,他壮硕诱人的体格竟清楚地跃入她的眼底,他的胸膛不但雄壮厚实,肌理也十分平清分明,搭在木桶上的双臂犹如层峦起伏的山岳,既宽阔又有劲道,明显蓄满深不可测的力量。
她不自觉吞了口唾液,忽然感觉不大妙。
这男人本就生得俊美无俦,面无表情就已够赏心悦目,如今他一丝不挂地坐在浴桶里喝酒,墨黑长发随风飘扬,身上水珠恣意流淌,即便不笑,一身风情也足以让人大动、理智全失,只消再多看几眼,恐怕用飞用爬的,也要找他化解一身澎湃的……
喝!什么澎湃?她没有!她没有!
念头不过自心头闪过,她立即抬头望向月光,默念起心经。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绝对没有被迷惑,绝对没有被迷惑,他是个妖孽,而她只是正常人,人妖殊途,她可千万不能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咻!
一道几不可闻的声响忽然吸引她的注意,她扭头一看,就瞧见一抹黑影翻过远方高墙,如轻燕般迅速藏身到一块假石后方。
那是……刺客?
她眨眨眼,来不及深思戒备森严的阎府,怎会让刺客溜了进来,就瞧见刺客无声无息地略过假石,飞速朝楼房奔去。接着又是一抹几不可闻的声响,刺客拔身轻轻跃上屋檐,轻易来到二楼凭栏处,而楼上的阎律却还是喝着酒,恍若无所觉──
不好,他喝醉了!
眼看刺客一个提气,就要飞抵三楼,她当机立断,立即自腰袋里掏出一把甜豆,撒向树下,制造出滴滴答答的声响,转移刺客的注意力。
咻!咻!咻!几枚暗器破空而来,经准钉住地上跳动的甜豆。
以为暗中有人埋伏,刺客立即旋身跳下屋檐,试图逃跑,谁知两颗水珠却无预警自窗内疾飞射出,其劲如暴风,其势如刀刃,眨眼间便穿透刺客双脚,迫使他自屋檐上失衡滚落。
砰!
闷重撞击声与压抑的哀号声同时响起,刺客负伤倒地,紧抱双脚闷声抽气,眼里盈满写不尽的痛苦,即使极力想再站起身,但显然那两滴水珠是震断了他的脚骨,让他站不起来。
“谁!”洞墙后头忽然传来动静。
月光下就见左绍如黑影似飘忽而来,一见刺客,立即使出独门点穴法,将人点成一尊卧佛,不让人有机会反击。只是刺客被擒,他却依旧维持戒备,提着大刀在四处张望查探,直到却定没有其它危险,才恭敬回到原处。
“大人,属下失职,您没事吧?”
“没事。”阎律自三楼凭栏后跃下,坠姿曼妙,衣袂飘然,一身靛蓝长袍犹如莲荷绽放,墨黑长发则如丝扬。
大树上,封曳秀简直就是目瞪口呆,不明白他怎能在一瞬间就着装完毕,甚至连一头长发都整齐地缚在颈后,适才她分明没注意到他从浴桶里出来……这招他究竟跟谁学的?改日她也来好好地讨教讨教。
“大人,是闇忠门派出的杀手。”左绍拉开刺客的面罩,同时在他的衣袖下找到杀手集团的烙印。
“看来『他』终于被逼得狗急跳墙了。”阎律双手负后,冷冷对上刺客愤恨的双眸。“把他关起来,想办法问出更多的情报。”
“是。”双手抱拳,左绍立即唤来附近的守卫,一同将刺客拖出别院。
在宫灯的照映下,就见刺客双脚布满鲜血,原来卧躺的地方也是血迹斑斑,看起来有些怵目惊心……唔,适才那两滴水珠该不会除了震断他的脚骨,还削断了他的脚筋吧?
“阎兄,发生了什么事?适才我好像听见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温原匆匆进入别院,随即发现地上刺目的鲜血。“怎么会有血?难道是刺客闯入?”他脸色微变。
“不过是只自投罗网的野鸟罢了。”阎律淡淡说道,接着负手来到大树下。“夜身了,还不下来。”他看着树上。
温原好奇地靠了过来,学他抬头往树上看,只是大树高耸,枝叶繁密,除了一片阒黑,他什么也看不到。
“你要什么东西下来?难道还有刺客?!”他吓得往后一跳。
一抹叹息自树上飘了下来,温原表情瞬间变得更怪,连忙又后退两步。
“阎兄,你府里……不干净?”
阎律没有回答,只是嘴角微勾,拔身一跃,瞬间消失在枝叶间。
“啊!你上来做什么?我又没说不下去,你别抱……”树上立即传来女子懊恼的低叫声,接着下一瞬间,阎律便抱着一名女子回到树下。
温原瞪大眼,看着那脸儿酡红,满脸羞恼的封曳秀。
“封画师?”他不可思议地嚷道。
某人立刻停止挣扎,报以尴尬的微笑。“温公子,几日不见,近来可好?”
“还不错,那个妳……这么晚了待在树上是……”一顿,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他立刻扭头看向阎律。“等等,这座别院不是你每晚沐浴的地方吗?”
阎律神色自若地点点头,眼里闪过浓浓笑意。
“而妳却躲在这棵大树上?”他转头又看向封曳秀,接着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快步绕过两人,目测起大树和楼房之间的距离,以及楼房和大树的高度,最后他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走了回来。“封画师,敢问妳待在树上是,是为了……”
“我在睡觉!”她小脸胀红,回答得迅速。
“睡觉……是啊,当然是在睡觉。”他恍然大悟地微微笑,精明的天性却没让他放过细节。“敢问妳睡了多久?”
“……”
清朗笑声忽然插入两人之间,阎律搂紧全身僵硬的封曳秀,出声替她缓颊。
“适才我有些酒醉,多亏曳秀察觉事态紧急,并及时出手相助,我才能逃过一劫。”
“酒醉?”温原别有深意地看着阎律,接着又看着两人之间的动作。“阎兄,如此说来,封画师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了呢……”他加深笑意,瞥了眼他微湿的衣襬。“所以,你适才在沐浴?”
羞恼的叹息再次响起,封曳秀摀着小脸,恨不得当场消失。
阎律再次低笑,将她搂得更紧。“温原,这事千万别说出去。”他话中有话地吩咐着。
温原挑眉凝视他愉悦至极的笑容,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事有轻重之分,今晚的事……确实非同小可,我自然不会四处昭告天下,只是封画师救你一命是事实,阎兄可要好好报答人家呀。”
“这是当然。”
温原也露出笑容,眼角余光随即发现树前空地上,有几颗甜豆被银镖钉住。
“声东击西吗?果然聪明。”他低声赞赏,忍不住又瞧了封曳秀一眼。
“大哥,我听说府里有刺客闯入,你没事吧?”阎夜菱同样也是听到风声,才会在ㄚ鬟的陪伴下,跟着进入别院。“咦?封姑娘也在?”
“可不是,还是封画师……封姑娘救了阎兄一命呢。”温原笑道。
“真的?”阎夜菱惊喜微笑。“今日下午ㄚ鬟们四处找不着封姑娘,我还担心她人是不是又卷入什么危险里,没想到她非但没事,还在大哥沐浴的别院里救了大哥一命,这简直就像是命中注定好的缘分。”同样是话中有话。
“命中注定好的缘分?”温原再次挑眉。“是啊,或许真是命中注定好的。”看出封曳秀一脸悲壮,他轻咳一声,点到为止,好心地不再捉弄。“夜菱,既然阎兄没事,那我们就回头继续谈事情吧?”他建议着。
“也好。”阎夜菱微微一笑,目光始终锁在自家兄长那充满占有的动作上。
“阎兄,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不送。”阎律点头。
卑手作揖后,温原和阎夜菱绕过银镖,缓缓走出别院。
眼看所有人相继离开别院,树下只剩下彼此,封曳秀再也压抑不了满腔愤怒,握拳瞪向他。
“你身上……一点酒味也没有!”她有些咬牙切齿。
“我从来不喝酒,我喝的是茶。”他坦白说道。
她狠狠抽气,彷佛听见心头的那把刀,重重砍向她的心头。既然不是喝酒,他却故意拿出酒壶装模作样,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所以你果然早就晓得我待在树上?”更咬牙切齿了。
“一开始并不晓得,只是每日傍晚鸟儿总会回到树上栖息,今日鸟儿却只在天上盘旋不下,我才察觉到树上有人。”他轻抚着她僵硬的肩颈,像是安慰,却也像是吃豆腐。“妳错过了晚饭,饿吗?”
饿?不,她一点也不觉得饿,因为她气到快爆炸了!
早在左绍拖着刺客走后,她就觉得不对劲了,连温原那只有粗浅武功底子的人都能察觉甜豆和银镖的存在,左绍怎么可能会没发现?
阎律不吃甜豆,凭空出现一地甜豆岂不诡异?何况在月光的照映下,银镖利刃清楚折射出清冷蓝光,明显抹有剧毒,若是不小心让人踩着,铁定闹出人命,左绍身为贴身护卫,却没有仔细追查甜豆来源,甚至没将银镖拔除就离开,分明是早就知晓她的存在。
诸多蛛丝马迹串连在一起,她实在不得不怀疑,也许那名刺客压根儿就是被故意放进来,引诱她自投罗网,来个人赃俱获的──
这分明就是一场阴谋!
深吸一口气,她气恼地推开他的胸膛,转身就想走。
“曳秀。”他却拉住她,笑得十分宠溺。“兵不厌诈,妳该明了才是。”
她又气又恼,偏偏抗拒不了他魔魅的笑容,整颗芳心大乱,脑海不禁迅速浮现他沐浴时勾人模样,小脸顿时如熟透的石榴。
“是啊,所以我输得彻底。”她羞涩地别开眼。“……放手,我要回房了。”她咬着下唇,轻轻挣扎。
他加深笑意,寻思片刻,才如她所愿地放开手。
“我会差人准备一些妳爱吃的东西,回房后,记得吃饱再睡。”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转身离开。
她轻哼一声,气得不想理他,继续往前走去。
“还有,我很高兴妳终于不再喊我大人。”
月光下再次传来他清朗的笑声,她重重一愣,脚步有瞬间的停顿。
以往即便遇到再大的状况,她都能坚守立场,冷静应对,没想到今晚她却严重失控了,即便是因为愤怒,但这也清楚地印证出,她的心,其实早已因为他而变得不再平静……
握紧拳头,她芳心更乱,一路上未曾回头。
而就在她离开之后,阎律才缓缓拾起地上一颗甜豆,若有所思地低喃:“又是甜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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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听说了吗?听说前日封姑娘救了大人一命呢。”
“我当然听说了,我还听说当时大人在沐浴。”
“没错没错,所以听说封姑娘什么都瞧见了。”
“都瞧见了?!那封姑娘的清白不就被毁了?”
“嘘,小声点,这话可不能乱传,要是给人听见就麻烦了。”
“我晓得,可大人他……封姑娘她……”
“所以重点来了,听说大人为了报恩,以及弥补封姑娘的清白,所以决定近期择日将封姑娘给迎娶回来呢!”
“老天!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可不是吗?咱们终于要有夫人了!”
叽哩呱啦、叽哩呱啦……兴奋的谈话声终于远去。
坐在云离亭里,封曳秀支手托腮,却是毫无睡意。
以往拜她敏锐耳力之赐,什么大小消息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可如今,她却反倒希望自己耳力别那么好,至少,她实在不想再听见自己的清白是如何的被毁掉……
阎府占地辽阔,但无论她走到哪儿,下人们谈论的永远是她和阎律。
听说听说,一个听,一个说,不过短短两日,那晚的事便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事到如今,她也懒得费心追究究竟是谁在散播谣言,总之在阎律沐浴,而她什么都瞧见了,所以有人正努力地利用这点,将她和阎律的未来绑在一起,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只是择日迎娶……
唉,忍字头上一把刀,即便她已尽力隐忍,那把刀偏偏还是狠狠正中她的心头,让她想忍都忍不下去。
事情演变至此,春史她究竟是该继续写,还是不该继续写?
这两日她特意不去就山,不料山却来就她,阎家独有养生食膳每晚必定准时在她房里摆上一桌,他这个东道主如入无人之境,老是推门就坐,然后理所当然地和她共度晚膳时光。
活了二十二年她才发现自己没骨气,明明心里还气着,却无法开口赶人,尤其当他见她没食欲,顺手自竹篮里端出脆皮烤乳猪时,她甚至还想干脆别气了,倘若他别老逼她吃“苦”,也别太束缚她,偶尔放下养生那一套,拿只小乳猪,或是小油鸡哄哄她,他若真的要娶,她嫁了便是──
唉,明明以她的能耐要远走高飞也不难,她却宁愿呆坐在这儿,幻想今晚他会不会改带小烤鸭来勾引……收买她。
娘的!她何止是没骨气,她简直就是病入膏肓了!
她老早就患上一种名为阎律得病症,只要他抱着她,她就会羞羞脸红红,只要他对她笑,她就会怦怦心乱跳,只要他对她好,她就会全身融化为他倾倒,她啊她,早已无药可救啦!
远远的,又有两名ㄚ鬟经过走来,两人边走边聊,开头第一句自然又是“妳听说了吗”,她重重叹气,随即悲哀点头,表示自己其实早已听说过不下百遍,接着便起身离开云离亭。
人啊,就算无药可救,但自尊可不能丢,不过区区一只小烤鸭,她还买得起,今日她决定不接受春天造访,直接到外头觅食去,除了一饱口月复之遇外,顺道也仔细想想将来的事。
来到墙角的大树下,她先是左瞧瞧,再右瞧瞧,确定四下无人后,接着才利用大树的遮掩,拔身跃出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