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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臣 第2章(1)

武周·圣历二年七月

一直……很讨厌他的背影。

洪今年感觉时间以令人不耐的缓慢速度走着,四周几十双眼紧盯着他,每个人的表情不尽相同,每张脸都在他的视线中倾倒颠覆,每个人都颠倒了……最后,他看见了雍震日的背影。

那道讨厌的背影,格外骄傲得令人想一脚踹下去。

“两千七百八十三胜对两千七百八十三败——”宣判结果的声音窜进洪今年的耳中。

啊,不是大家颠倒而是他颠倒了,因为他才接近雍震日不到眨眼的瞬间立刻被摔了出去。

他明明很努力了:比同年龄的孩子跑得更远,即使回家了还是持续练习师父教的招式直到深夜,每天也都是最早到武馆,任何事情只要是师父说了的,他都会做到超乎别人期待的程度。

这样拚了命的追赶,雍震日的背影看起来却还是那么的遥远,难道他真的永远不可能打败他?那不就永远也拿不到他的“第一个”名字了?

思及此,被打飞的洪今年俐落的翻身,转了个圈后,双脚稳稳落在地面,低喃:“真是可恶啊……”

今年他都已经十四岁了,要到何年何月才得以不再被人嘲笑?

“嗯?”雍震日从容不迫的回身,抬起一边眉毛望着他。

“再来!”洪今年扭扭脖子,重新摆开架式,吼道。

“一招定胜负,这句话不是你说的吗?”雍震日手指掏着耳朵,吹落指尖的碎屑后,漫不经心地提醒他。

“这是第两千七百八十四场比赛,快来!”洪今年摆出一副混混样。

“啊……”雍震日发出想起某事的低吟,下一瞬人已经来到武馆外,“我听见辣味仙人在呼唤我了,第两千七百八十五场比赛就算你赢好了。”

“喂!你以为偷替自己加一场赢战,没人会发现吗?”洪今年立刻追了出去,一边怒喊。

“哎呀,被发现了吗?”雍震日边挖鼻孔,边以飞快的速度往前跑,气息依旧平稳。“那好吧,勉强取蚌整数……就算三千胜对三千败好了。”

“喂!这下你连一胜都不肯给我了吗?是因为生气了吗?我看你根本就是懒得跟我比画了吧!”洪今年的脚力和耐力因为这几年的磨练,已经能够追着他跑。

此时,雍震日毫无预警的顿住脚步,洪今年差点撞上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从他身侧险险擦过,然后摔个狗吃屎。

“你干嘛随便停下来?赛跑也要有个终点才能喊停啊!”

“终点到了。”雍震日指着前方推着车子沿街叫卖胡麻饼的老伯,也是村里唯一愿意替他做辣味胡麻饼的老板。

“你到底——”瞥了老板一眼,洪今年正想发难,雍震日来到他面前,露出甜美得令人发寒的笑,打断他。

“二师兄现在要解决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了,身为师弟——最小的师弟,你应该不会剥夺二师兄的人生目标吧?”

你的人生目标就只是胡麻饼吗?应该还有更重要的吧?

即使心里这么想,每当雍震日出现这样的表情,就是危险的指标,经过这么多年早已熟悉他的洪今年明白该撤退了。

“听懂了就快回武馆去。”拦下胡麻饼老板,雍震日赶他的手势像在挥赶讨人厌的苍蝇一样,表情更是拽得二五八万。

丙然很欠揍!

洪今年暗忖,没再纠缠他。

对于雍震日,他其实有着非常难解又复杂的想法。

七年前的那个钱袋,是雍震日在村里最热闹的大街上,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寻找,最后才替他还回去的。

洪今年永远记得那天,看起来总是耀武扬威的雍震日带着一身像是被人痛殴的伤回到武馆的模样。

原本他还想着到底是谁那么厉害,揍了雍震日一顿,如果能亲眼看到肯定非常痛快,结果师父问了他一句:“还回去了吗?”他才晓得雍震日是去替他还钱袋。

初时他感到非常气恼,明明没人拜托他,他干嘛自作主张?害得师父对他有不好的印象,又增加他自己的好感度,简直是个心机超重的家伙,于是他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跑去找雍震日,对他被打得很惨的模样冷潮热讽一番,他却用正经八百的语气回答:“我不打没有错的人。”

当时他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后来才晓得原来对方以为偷钱袋的是他,于是狠狠教训他一顿,雍震日却没有还手,甚至没有躲,才会落得如此惨状。

在他为了自己努力时,他满脑子只想着要打败他,并且趁他不在的时候,悄悄混进武馆,跟着众人练功,但是雍震日反而做了这样的事……并非感激他替自己还了钱袋——那时候他还是认为钱袋不还也无所谓,是他用淡淡的语气坚持自己的想法,并贯彻始终的态度使他动摇。

在那一瞬间,这个性格里有着虐待人倾向的雍震日,好帅气。

于是他拚命的追逐他的背影,想要赶上他的步伐,以赢过他为志向,不是真的讨厌他,或许还带点崇拜,但是很多时候雍震日又真的目中无人到不赏他一拳会气死自己的地步。

“怎么你还没走?”买完辣味胡麻饼的雍震日发现他还在,立刻露出看到麻烦的嘴脸。

“请我吃胡麻饼,我要甜的。”一改怒气冲冲的模样,洪今年扬起笑容要求道。

经过这么多年的团体生活,他也不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只有在找雍震日单挑时,才会克制不住脾气。

“为什么要做师兄的请你?难道你不懂孔融让梨是多伟大的情操吗?要不要我现在就教你?”这下换雍震日摆出恶棍的不良口气。

“老板,我要十个甜胡麻饼,记在雍震日帐上。”洪今年直接绕过他,在小摊子前喊。

“我真的会杀了你喔。”雍震日不满地眯起眼。

洪今年转过头,惊讶地看着他一会儿,又对老板说:“老板我说错了,是二十个甜胡麻饼才对,多出来的我师兄说要吃。”

“去死吧!”雍震日勒住他的脖子。

“喔,要打吗?随时奉陪!”洪今年脸上又出现好战的神色。

雍震日眼明手快地将吃了一半的辣味胡麻饼塞进他嘴里,又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吐出来,看着他渐渐涨红再变成黑紫的脸色,他哼哼嘿笑,凌虐人的劣根性展露无遗。

“哎呀呀,我刚刚是不是听错了?不是有人说要打架吗?”雍震日把脸凑到他面前,用危险的轻柔语调说:“二师兄我呀,最讨厌夸大其辞的人了,来啊,快来打我啊,难得我站得离你这么近,平常你连要近我身都很困难的,对吧?”

洪今年被口中的辣酱辣粉和一整条辣椒呛得眼泪直流,又挣月兑不开他的手,简直快要升天,连雍震日说了什么都没听见,像个溺水的人不断挥舞双手……不,不对,是不断往前方出拳。

看来他即使辣得头昏脑胀,还是没有忘记雍震日是在自己前面。

即使只用一只手,雍震日还是轻松接下他的每一拳,同时愉快的开口:“今天天气真好,什么?你没看到吗?那怎么行,快、往、上、面、看、啊!”边说,他边抓着洪今年的头往上抬。

本噜……

洪今年听见自己吞咽的声音,心里立刻响起一道响彻云霄的呐喊……想像中晌彻云霄啦!毕竟雍震日尚未松手。

他的拳头出得更急更猛,只想快点摆月兑这个虐待倾向一开,便一发不可收拾的变态狂;雍震日一一化解他的拳头,但洪今年火力全开加上狗急跳墙的气势可不是盖的,只有一只手应付起来偶尔也会有失误的时候——雍震日一掌击上洪今年的胸前,力道没有特别大,可同样把他击飞出去。

摔在胡麻饼老板的推车上,洪今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嘴巴里的辣味胡麻饼悉数吐出来,接着鼻涕眼泪糊成一团地猛咳。

“今年,你没事吧?”已经跟这两个很熟的老板忙不迭地问。

“恶……恶……”洪今年的脸只能用一塌胡涂来形容,“罗、罗扁……随、随……”

“啥?你说啥?说清楚点。”老板边说边把自己带来的清水往旁边一倒。

他根本就听得懂!他一定是生气了,因为他们把他的摊子撞得乱七八糟,他一定是生气了才故意把水倒掉!

“帐、帐……”洪今年努力移动辣得肿起来的舌头,然后指着愣愣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的雍震日,喘着气说:“都记在他头上……”

“喔,早说嘛。”老板马上眉开眼笑地端出一大锅和面团用的清水,洪今年像沙漠中渴水的旅人,一见到水立刻扑过去。

他大口大口喝了半锅的清水,终于有办法忽略刺痛的舌头,和呛得鼻水直流的鼻子和红通通的双眼,接着瞪向把他打飞出去就一直没有回神,尽避他说把帐都算在他头上也没有反应的雍震日。

扔掉锅子,洪今年大剌剌地用袖子抹掉满脸的脏乱,跳下摊子,他又咳了几声,边咒骂边朝他冲过去,“去死吧!岁时!”

虽然雍震日讶异于手中过于柔软且……突起的触感,还是在最后回神,闪过抽出木刀直直朝自己劈来的洪今年。

洪今年迅速抬起头,眼底浮现许久未见的戾气,足以见得他有多生气。

“喂……嗯……那个啊……”又看了自己的手掌一眼,雍震日吞吞吐吐的开口。

“你这个王八羔子!”随着这声咒骂,木刀一个转向,朝雍震日的腰侧砍过去;洪今年的动作准确流畅,在气得无法用脑子思考的时候能有这样的反应,比他用脑子找他单挑时还要更厉害。

唔,看来他的小师弟是本能性动物。

雍震日用两根指头抵在木刀上,轻盈俐落翻身越过木刀,在动作之间对上洪今年那双因怒火而炯亮,又被辣味呛得布满血丝的眼,不知怎地,他竟别开了眼,目光刚巧落在他胸前。

罢刚……是错觉吗?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模到了——

“你在干什么?”双眉怒颤着,洪今年爆出咆哮,木刀朝他刺去。

听见吼声,雍震日这才注意到自己思考的同时,手忍不住又往他胸前模去。

他及时闪过木刀,“你今年几岁了?”

饱击轻易地被闪过,“受害者”还有心思提起别件事,洪今年强烈感觉到被他看轻。

“要、你、管——啊啊啊啊!”他每说一个字就刺他一刀,最后干脆发了疯似的随便乱刺。

“十一还是十二?”雍震日轻松闪过他的攻击。

“是十四!”讨厌被人当小孩看是洪今年的致命伤,一下子就被套出话来。

小表都十四岁了……雍震日以前所未有的眼光审视这个很有趣的小师弟。

“你到底在干嘛?”双脚滑过地上的尘土,洪今年停下攻击,怪觑着他。

都已经和他单挑过两千多快三千次了,怎么可能感觉不出他心不在焉?

雍震日无法解释,只是继续盯着他,好像想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哦?不打了吗?”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老板问。

两人同时朝他翻个白眼。

“那好吧,大叔也只是问问……”老板开始整理摊子,并拿出唯一做好的甜味胡麻饼,朝洪今年扔过去,对着雍震日说:“砸烂摊子的修理费我会上武馆去找你拿,还有二十个甜到恶心的胡麻饼的钱。”

说来,这两个人的味觉都有问题。

“大叔!你明明只做了一个,先把另外十九个做出来再走,我不接受赊帐的!”洪今年对着推着推车准备离开的老板背影大喊。

停下脚步,老板慢吞吞回头,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不屑的嗤笑,“等你有本事自己付钱了再说吧。”

“可恶!秃死吧,老头!”无法回嘴,洪今年只好咒骂。

咚!

罢才被他随手一扔的大锅砸中他的脑袋,痛得洪今年哀爹哭母。

“大叔我听力可是很好的。”老板一脸骄傲。

“听力好又怎样?我就是要说,秃死吧秃死吧!秃到跟太阳一样讨人厌吧!”洪今年卯起来拚命骂。

这次老板却像什么也没听见,渐渐走远了。

“他根本就是选择自己想听的话才听吧,哼!下次再看到他,我一定要拿剃刀把他理成光头!”洪今年还骂个不停。

“你……”雍震日侧眸睐着小师弟的头项。

“嗯?”他杀气腾腾地回头瞪他。

“不,没什么。”雍震日终于把手收回身旁,对自己的怀疑感到好笑。

也许是他搞错了,再怎么说姑娘家都不该出现这样粗鲁的表情啊。

一定是他这个小师弟胖了,没错,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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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热得令人肝火旺盛。

每到这个季节,雍玉鼎就会带着二十几个门生到后山瀑布消暑——当然,绝非是当二十几个十来岁孩子的保母,在他们身后追着跑,或是叮咛他们快点换掉湿的衣服那样单纯。

泡水当然是会让他们泡,不过要等上过课之后。

平时传授武学的雍玉鼎,会在这个时候教导他们一些做人处事的道理……用他独特的思考和行为模式。

就像现在,一群门生盘腿端坐在瀑布旁的大石块上,面对雍玉鼎,但大部分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向下方看起来清凉消暑的水潭飘去。

“那么……斗明,你来说说看,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雍玉鼎唤了一位门生范景楠的字。

范景楠无法将视线从瀑布移开,注意力不怎么集中的随口回答:“首先就是跳下水……不,先月兑衣服……啊,随便啦,反正这么热衣服很快就会干了……”

雍玉鼎温文儒雅地笑着,完全不在意注意力已经被拉走的范景楠,又点了一个门生,“好,康惠,你来说说。”

爆浚廷,字康惠,是武馆内最守规矩的门生,不过很难分辨他究竟是热爱各种规矩才遵守,还是因为本性认真才遵守。

“师父,因为不只一样,徒儿能一一列举吗?”宫浚廷问。

“可。”

“第一是把武馆内的规矩一一写出来,张贴在武馆最显眼的地方;第二是制定不守规矩须接受的惩罚,当然这也要写出来,然后发给所有门生——”

“好,今年,换你说。”

喂喂!明明就是你自己点他回答的,又嫌麻烦不肯听他说完吗?!所有门生一致闪过同样的心声。

雍玉鼎似乎能了解门生的“心里话”,但宫浚廷一副就是要说个七八十点的模样,他喊完人以后就后悔啦!是心情突然决定他喊出“康惠”的,又不是真想听这个凡事喜欢以条列式说明,且绝不少于二十点以下的徒弟的话。

洪今年当然也是在暗地里吐槽之后,才迎向叫着自己像开玩笑取出来的名字的师父。

长大后,他才知道雍震日口中的第二个名字,指的是“字”。

字,是男子成年后自己取的,是同辈间使用;在武馆却不是那么一回事,谁教他们有个爱替人取“字”的师父。

他曾经要师父替他取字,可是师父总是笑而不答;他听其他师兄说,师父在替人取字的时候总是很突然,带点一时兴起的味道,所以硬要他取,他也做不来,只能等了。

“第一是填饱肚子,第二是吃顿大餐,第三是饿着肚子不能工作,没有第四第五,以下用‘堆成小山的大碗饭’七个字省略。”洪今年不可一世的说。

“堆、成、小、山、的、大、碗、饭……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今年,少算了个字。”坐在他身旁拥有张甜美面容,像个可爱姑娘的蓝桂数了数指头,笑嘻嘻的纠正他。

锐利的眼一眯,洪今年冷着声,道:“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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