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天授三年
他名叫今年,取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希望他能活过今年。
生在贫困的穷人家里,又有十只指头也不够数的兄弟姊妹,有一餐没一餐是寻常,偶尔能舌忝掉碗边遗落的米粒都能让人心怀感激好久,别人掉在地上嫌脏的食物会欢天喜地捡起来吃,还会跟兄弟姊妹炫耀自己在外头骗吃骗喝了什么好料的生活……这样的日子或许听在他人口中是笑话,但对他而言却是最真实的。
从今,迄今,于今,今来,今雨,今花,今草,今木,今生,今世,今年,今日,今朝,今夜,今夕……他和那些名字带有“今”字的手足们,越到后头越被赋予时间的限制。
简单一点解释,也可说是食粮危机吧!
希望能活过今生,希望能活过今世,希望能活过今年,希望能活过今日,希望能活过今朝和今夜以及今夕……排行十一的他看着下面出生的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也会想着,明明养不起却还要生的这对双亲已经不是脑筋出岔,是完全断掉了。
他的两个弟弟被期许活过一天而已,另一个弟弟和妹妹则只有一夜,那对没用的父母却还是没有警觉,当饭桌挤不下,必须两个孩子挤一张椅子时,他们才会惊觉人又变多了,然后没几天,他就会少一两个兄姊。
还小不懂事的时候,他也曾问过哥哥姊姊到哪去了,年纪稍长的手足会告诫他不能问这些——如果他还想吃饭的话。于是他了解到,那个曾被他称做大哥的兄长并非这个家里头最先出生的孩子。
所以他不怪自己被卖掉,跟那些和爹上山去砍柴却莫名其妙一去不返的兄长姊姊比,如今他能独自吃一碗饭,实在很幸运。
没错,跟着那个买下他的年轻男人走,他能自己一人吃一碗饭,还能吃到向往的鸡蛋,和许许多多没吃过的东西。
于是离开那个家,他一点都没有后悔过。
只有一点,是他现在最痛恨的事——被人笑是没人要的孩子。
“给我个名字。”
洪今年缩在屋子的角落,目光直视前方的地上,喃喃开口。
整间屋子就两个人,想也知道他是在跟谁说话。
“名字?你不是有的吗?就是洪……今天?今晚?”大白天就在喝酒的冯守良打着酒嗝,想不出他的名字。
不能怪他,实在是那一堆今什么的,很难一一记住。
“今年。”他定定地说。
“喔,是啦,是啦,洪今年嘛。”冯守良拍拍额头,笑自己“老”胡涂了。“这样你还要什么名字?”
洪今年的视线直盯着一个定点,没去看冯守良,但的确是和他说话。
“我要一个跟你同姓的名字。”他坚定的要求。
都是因为他名字的姓和这个男人不同,才会被人笑说是没人要,被人捡回来的孩子。
“我是问你原因,小子。”冯守良倒了杯酒,边喝边说。
“我讨厌那些没长眼的家伙老对着我喊没人要的孩子。”洪今年稚龄的脸上闪过一抹抑郁。
和这个男人来到这个他完全陌生的村子,已经个把月了,他越来越不喜欢到外面走动。这村子不大,有关他的来历很快便被传了开来,这男人也不遮掩,别人问,他便直说他是被买来当养子的。
在冯守良漠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点对他自尊的保护条件下,他开始被村里的孩子叫作父母不要的孩子。
即使是事实,又有谁高兴听见被如此嘲笑?
“蠢小子,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永远都会被人这么叫的。”冯守良笑道,完全不在意被人家这么说。
就是改了名字又怎样?所有人都知道洪今年不是他的亲生孩子。
“给我一个名字。”他坚持。
他不是不知道改了名字也不会改变他不是冯守良亲生子的这一点,但,他既然是来当冯守良的养子,拥有一个和他同姓的名字,必定名正言顺许多,面对那些嘲笑辱骂他的人,他不会再无立场反驳。
“嗯……也不是不行。”喝得双颊通红,冯守良沉吟了一会儿,答道。
洪今年一凛,终于调过视线去看他。
“我要你到城里去贴公告,告诉所有人。”他继续要求。
“也可以。”冯守良耸耸肩答应。
洪今年停顿半晌,对太容易到手的结果感到困惑,但老成地没有表现出来,反问:“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虽然不晓得这位看上去不老的男人,为何会在一群兄弟姊妹里挑中自己,但他知道绝对不是出于“这个孩子很可爱”,或者“这孩子很讨人喜爱”的原因,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对冯守良笑过。
他也不是真想讨他欢心,或赢得他的喜爱,而是来填饱自己肚子的,如果他对自己有任何的期许,最好早点说,在他能做到的范围内都会尽力替他达成。
条件?这小表似乎弄错自己被买来的意义了。
冯守良用眼角余光观察洪今年的神情,大概猜得出他的想法,再加上最近他身上有增加趋势的大小伤痕,要导出结论并不难。
不过……也好,都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是该好好考验一下这个孩子是否真如那双锐利的眼一样——有勇气。
冯守良踩着不像喝醉酒的人会有的稳健步伐,来到洪今年的面前,伸手挑起他的下颚,露出温和无害的微笑。
“这样好了,你只要击败那些嘲笑你的孩子,我就给你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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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今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锻炼自己的力气,和面对个子比自己高的孩子该如何才能击败他们的方法。
于是今天,他终于成功了。
打赢那群嘲笑他的孩子后,他正准备要去“领赏”的时候,碰上了眼前这个怪家伙。
是他没见过的孩子。
一头漆黑的发高高束在脑后,一身同样黑色的服装,一双铁灰色的冷静眸子,一副瞧不起人的笑容。
为何有人能生得如此模样?
“你到底在看什么?讨打吗?”洪今年忍不住咄骂。
“你打得还不够吗?”男孩意有所指地看向那群男孩离去的方向。
“再多我都不怕!”虽然比男孩矮小,但洪今年没有害怕,打直腰杆,迎向一点斗争意味也没有的男孩。
男孩突然抓了抓头,脸上浮现无趣的神情。
“喔,是吗?那你还真有兴致,该不会是吃饱了没事干吧?现在的孩子真好命,是不是都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懂不懂父母辛勤工作养大你,是为了等你将来养他们啊?”
“你自己也是个孩子吧,况且你根本就扯远了!”洪今年没好气的回道。
“啊,是吗?”男孩目中无人的挖了挖鼻孔,一改方才嘲讽的神情,却更惹人火大。
洪今年的两眉立刻倒竖。
不是找碴的人他向来不予理会,不过倒是很乐意拿眼前这个说没几句话,却句句令人不爽的男孩来练拳头。
握起拳头,他眼神一凛,趁着男孩打着呵欠时,快速奔到他面前,用尽全部的力气朝他的脸打下去。
洪今年可以预测,这一拳将会击上他的左脸,他会重重的倒地,也许掉个几颗牙齿或者喷喷鼻血,但用不着担心,不会死人——自信的笑容在眼前失去男孩的身影后,登时僵在洪今年的嘴角,形成一抹尴尬的表情。
“喂,出拳这么重,你想杀了我不成?”不知何时来到洪今年身后的男孩状似随意地一手搭在他肩上,铁灰色的眼由上往下睨着他。
动不了!
洪今年想挣月兑他的钳制,可连扭动身躯都办不到,男孩的力气大得他差点失声痛呼。
“放开我!”
“倘若你答应不再动手动脚的话。”男孩稍微松了手劲,但察觉他有挣扎的念头,又加大力气,威胁道:“抱歉,我今天没有打架的意思,你再乱动,我会直接要你倒地不起。”
“用嘴巴说谁都会!”洪今年啐了他一口。
“我这人向来说到做到。”男孩的语气没有改变,却令人无法怀疑。
“这句话还给你,顺便附送一句,我一定会揍到你!”洪今年没发现自己此刻和稍早前那群被他揍得跪地求饶的孩子一样,完全是丧家犬乱吠。
“我敢赌一碗辣味干面,你不可能打到我。”男孩说完,似乎觉得不够满意,又补了一句:“连拳风都扫不到。”
“拳风是什么?啊,不管啦!我绝对能揍到你的脸!”洪今年不自觉放弃挣月兑,维持同样出拳挥空的姿势,和他吵了起来。
“我拿十碗加了满满辣酱的干面跟你赌,绝对不可能。”男孩又说,同时又扬起那讨厌到不行的讽刺笑容。
“绝对可能!还有为什么是辣味干面?为什么是十碗?你到底有多喜欢吃辣味干面?”洪今年连珠炮似地嚷着。
“淋上满满辣酱的辣味干面很好吃,连吃十碗也不成问题。”男孩满不在乎的解释。
“谁——”正在气头上的洪今年意外挣月兑他的钳制,同时朝他扫出一腿,“管你啊!”
男孩在他动作的瞬间,已经看出他的路数,并采取反制的行动,在半空中抓住他踢出的腿,使得好不容易得以转身的洪今年,这下又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单脚站立,整个人因重心不稳而歪歪倒倒,双手徒劳无功地在空中飞快挥动,藉以平衡自己。
“啊、啊……唔、咿!”
男孩听见他发出的奇怪叫声,再看看他愚蠢的举动,唇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接着故意抬高他的腿。
“唔哇——”霎时间,洪今年上半身往后倒,都快可以看到背后那棵树了,“你这个混蛋!想害死我不成?”
男孩维持笑容,又把他的腿抬得更高些,洪今年感觉自己头项快要碰触到地面了。
“不行了、不行了!都看到那棵树了,再这样下去我会摔死的……会头先着地的!”洪今年惊慌失措大喊,深怕他突然放开自己。
“嗯,那样正好,你会倒地不起,我会平安无事,从结果来看,我们都很满意。”男孩越想越满意,不断点头。
“满意的是你吧!一旦把我整死,会高兴的只有你!而且你一定会立刻跑去吃辣味干面,还一次叫十一碗当作庆祝自己赢了吧!”脑袋慌成一片的洪今年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输赢我是没那么在意,十一碗辣味干面倒是个不错的提议。”男孩一边掐着下颚思索,继续把他的腿往上抬。
“骗人!你一定在意!一定想打赢我对吧?看我太厉害了只能用这种方法赢我对吧?身为男子汉就该堂堂正正面对敌人,现在放开我,我还不会到处去宣扬你卑鄙小人的行径,要是让我摔下去,明天你就该死了!”
卑鄙小人?
就他刚才观察他打人的招数来看,他们之中能用上“卑鄙”二字的应该会是他才对。
男孩掏掏耳朵,明显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听你这么说,我就更不能让你活到明天了,是吧。”
男孩脸上的笑意骤增,洪今年努力转过脖子,从被他抓住的脚和他的手之间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实在怀疑他稍早的冷淡是装出来的,这副恶劣的性子才是真正的他。
“啊,当然我会接受道歉的。”迎上他的目光,男孩又笑着说。
他……是要他道歉?
想他洪今年什么没有,就是骨气多到随时都能伤害人的地步!若他想要他求饶,那是等到老天下红雨都不可能的,痴人说梦话去吧!
“不可能!”他大声驳斥。
“嗯……也好,我一直想试试人的双腿究竟能张到多开。”男孩稍稍把他的腿往后推。
洪今年立刻疼得破口大骂:“混帐王八!腿会断掉的!我会从裂成两半啊!”
这家伙一定有虐待人的倾向!绝对是!
“放心,大家都是那样。”男孩好意安慰。
“可恶!臭王八羔子!你叫什么名字?”他一定会狠狠记住他的名字,来日方长,找他算帐!
“辣味仙人。”男孩说出一听就是在敷衍人的名字。
“如果你是辣味仙人,我就是蔗浆神人!懊死的!你快把我放下来,我可不想接下来几天都跛走路!”感觉对方放松了些,洪今年又立刻用生龙活虎的语气祭出恶言恶语。
“本来我是想说,你识相别乱找麻烦,我也不会太搭理你,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因为驯服野兽是我尚未完成的宿愿之一。”况且他也挺想看看“跛”是什么姿势。
“你确定是宿愿?我看根本是兴趣吧!恶劣的兴趣!”在半空中挥舞的双手实在很酸,洪今年意外地发现垂下手臂后,竟然可以碰到地面,眼神立刻闪过一抹光芒。
如果他能用两只手撑着自己片刻就好,应该能够把脚抽出来,幸运的话也许可以踹他一脚。
洪今年在心底思量那副景象,除了兴奋外,还有着跃跃欲试。
毕竟能踹倒他,再潇洒的用两只脚站在地上鄙视他,肯定大快人心!
“我不在意你想试着踢我,不过我认为该提醒你一下,只要我在你动作的同时松手,你会立刻失去平衡跌个狗吃屎。”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要干嘛?
洪今年难掩错愕,撑在地上的双手不知该收回,还是不顾他猜中,赶在他能反应之前继续原订计画。
迟疑了眨眼的时间,洪今年立刻决定依照计画进行——用比他更快的速度!
怕他真的放手,洪今年没有费力先抽出被制住的腿,反而是借力使力,直接抬起自由的那条腿,准确迅速地对着他的头部踢过去。
依照踢击的力道,方向的准确和没有犹豫的速度,这一脚铁定能造成很大的伤害,让他倒地不起失去意识绝不是问题。
偏偏,洪今年误算了两件事:其一,他从没有尝试过这样的动作,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来;其二,他彻底忽略男孩的速度和打架技巧在他之上。
男孩在他有动作之前便有防备,手轻轻往前一推,再放开,洪今年马上摔个倒栽葱,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所谓踢到铁板,正是这么一回事。
“你这王八蛋……”抱头在原地打滚,洪今年没有哀哀痛叫,而是先吐出咒骂。
男孩显然觉得好玩,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笑容满面地指着他的脸说:“你自己可能没发现,在你要有动作的时候,眼睛都会眯起来,所以不难看穿你的动作。”
“你胡说!”洪今年手抱着头,怒目瞪向他,认定他是在耀武扬威。
又不是光明正大打赢他的,拽个屁!
男孩耸耸肩,表示不信就算了。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路过还是找碴?”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洪今年从地上爬起来,不小心扭动脖子,马上痛得哀爹喊娘。
男孩跟着站起来,双手抱胸,神态自若地说:“是这样的,你最近打伤了许多村里的孩子,其中有不少是我们武馆的人,所以我来看看。”
“是他们太弱了。”洪今年用鼻子不屑哼气。
“我不认为打赢就是强。”男孩不知从哪儿模出一块胡麻饼,咬了一口。
洪今年看过胡麻饼,但是还没有机会吃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佯装不怎么在意地问:“那是胡麻饼?为什么红红的?”
说来,才七岁的他,目前在意的事情只有名字和填饱肚子而已。
“加了辣酱。”一堆的辣酱。
洪今年一听,登时皱了一张脸。
要加多少辣酱才能让胡麻饼变成红色的?依他看,应该是直接加了辣椒在里头吧!
男孩发现他直盯着自己手中的胡麻饼,便问:“你想吃?”
不是有句话说“今天的敌人就是明天的朋友”?要他先示好也不是难事啦!
“笑话!吃了那种胡麻饼不拉肚子才怪!”洪今年是很想吃吃看胡麻饼有多好吃,听说那是从西域传过来的,连皇帝都好此味,但是他对男孩手上的辣味胡麻饼敬谢不敏。
真不晓得他有多爱吃辣。
男孩又咬了一口,洪今年的目光始终追着胡麻饼不放,最后男孩三两下解决掉胡麻饼,然后从怀里掏出另一块同样辣红得可怕的胡麻饼,来到他面前,塞进他手中。
“那些受伤的孩子短时间内无法练功,我师父非常伤脑筋。”男孩顿了顿,又说:“这块饼给你,当作是贿赂好了,如果你听得懂,以后别再找其他人麻烦了。”
说完,男孩还一脸“他都懂”的神情拍拍洪今年的肩,似乎打定主意要培养不知从何而来的“患难真情”了。
“是他们先找我麻烦的!”洪今年用力打掉他的胡麻饼,怒声吼道,声音听来刺耳锐利。
男孩看着掉在地上的胡麻饼,下一瞬来到他的身后,利用身高的优势一手勒住他的脖子,一手反剪他的双手在后,架住他,阴沉着嗓音道:“浪费可以吃的食物会遭天谴,你想尝尝天谴是什么滋味吗?”
“谁浪费食物了!是你自己没有接好!”洪今年根本没看清楚发生的事,又被他制伏,只好大声嚷嚷。
被铁灰色包围的漆黑瞳仁瞬缩,男孩低语:“强辩?我最讨厌别人强辩,那等于是怀疑我的判断和明辨是非的能力,也是小看天谴的威力。”
“天谴的代表是你吗?这是私刑!我看你根本就被辣酱呛得看不清楚了!快放开我!手会断掉的!”洪今年喳喳呼呼的,怀疑自己的手会被扭下来。
“你知道一个辣味胡麻饼要额外加两文钱吗?你知道这还是我拜托老板特别为我做的吗?你知道老板一天只帮我做两个吗?你知道辣味胡麻饼是老板边哭边做出来的吗?因为太辣的关系,老板一天只愿意做两个。”男孩越说头越低,声音也越低沉。
“我不知道的是你究竟有多喜欢吃辣味胡麻饼!”辣味胡麻饼、辣味胡麻饼,他干脆把掉在地上的捡起来吃不就好了,还废话那么多!
砰!
男孩用手刀狠狠地从他的天灵盖敲下去。
“噢!”还疼着的地方被这么一敲,洪今年又倒地打滚去了。
男孩站在原地,铁灰色的瞳孔冷冷的瞪着他,面容覆上一层阴影,皮笑肉不笑地睨着他。
“既然你不懂,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洪今年终于察觉他的脸色不对劲,想求饶时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