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苏黎世,冰雪渐融,带来另一波更刺骨的冰寒。
又宁仿佛成了打杂小妹,设计工作与她再无关系。
这一切,德睿全看在眼里,但是只要又宁没向他诉苦,他就不准备出面摆平。
一方面,他尊重她的决定,相信她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职场上必然的勾心斗角,而另一方面,他的心中已做好盘算,他知道他将不会在莫林企业待太久,至于又宁,他还不确定她是不是愿意与他一起走。
义式餐厅里,流泄着轻松的爵士乐,这里不是很正式很昂贵的餐厅,但这里的义式风味特餐,又宁和德睿都很喜欢。
又宁点的牛肉千层面和过去一样美味,但她拿着叉子翻弄着盘里的食物,一点胃口也没有。
她的举动落在德睿眼中,他知道又宁的烦恼,但不主动点破,而是故意夸张地问:“怎么了?这里的千层面有这么难吃吗?”
又宁勉强微笑了一下,“当然不是,我只是……吃不下。”
“心烦吗?要不要说出来,让我帮你设法?”
德睿这句话,直直问进又宁的心坎里。
没错,他知道又宁正被其他急欲表现的同事排挤,他是可以以“上司”的身分介入,强制重新分配职掌,但是,他相信这绝不是又宁想要的解决方式,再说,日后他若离开莫林企业,又有谁能为她撑腰?
他知道了?
那一瞬间,又宁忽然明白,其实自己的烦恼,德睿全看在眼里,即使她从没说出口,他也不会以“关心”为名,强迫她非要说出来不可,更不会不顾她的感觉,擅自介入。
他关心她,同时也用他的方式尊重她。
又宁心头一暖,压在心坎上沉甸甸的心事不复存在了。
“我想,我自己可以解决。”又宁用充满信心的语气说道。
“那就好。”他伸出大掌,亲昵地揉揉她的发。
翌日,除了又宁以外的四位同事围在德睿的办公室里,交出一份他们引以为傲的设计稿。
“经理,这份设计图是我和汤尼、雷诺,露莎讨论出来,与『尊爵』念最契合的样稿,请经理帮我们做初步的修正。”珍恩落落大方的站在德睿身边,嘴边擒着自信的笑弧,一双漂亮的金铜色双眸透过专案经理室的透明玻璃,示威似的看着独自在座位上处理请款单的又宁。
德睿看见珍恩的表情,再看看两份样稿,状似无心的问:“为什么这次又宁没有参与设计?”
珍恩抢着回答:“蕾贝卡说她刚主导完『鱼戏.蝶舞』的案子,想要沉淀一阵子,以免做出风格太接近的设计。”
德睿噙着讽笑:“是吗?”
“是的。难道经理不相信我吗?”珍恩根本不伯德睿看穿她的意图,就算他知道她存心排挤又宁又怎样?他总不能为了女友没有参与这次的案子,就否定了其他人的努力吧?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代表你对这次的设计有绝对的自信,我这个经理总不能不给机会,你们说是不是?”
面对德睿的问话,所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判断不出他的用意为何。
德睿将样稿递还给珍恩,“放手去做吧!不要让我失望。”
珍恩感到很意外。就这样?他不为难、不挑剔,反而支持他们的设计?
他甚至没有追究他们排挤蕾贝卡的事,他们不是男女朋友吗?这让珍恩有种说不上的奇怪感觉。
“怎么?还有什么问题吗?”德睿冷然挑眉,那神情,竟隐约有其父的威严。
“不,没有了!”
“我们去忙了!”
一行人丢下这些话,飞快地夺门而出,前往会议室进行下一步骤的讨论。
等所有闲杂人都退开后,德睿晃出他的办公室,来到又宁身边,在她发心印下一吻。
“可以下班了吗?今晚我妈弄了起士锅,要我邀你一起去吃。”
又宁垮着小脸道:“可是,我还有几张汤尼和珍恩的请款单据还没处理,我怕今天不交到会计那边,他们这个月底前请不到款。”
“你不记恨他们这样对你?”
德睿真服了她!别人都已经欺到她头上来了,她还卖命为他们加班。
又宁笑了,“我当然记恨!但是公归公,私归私,我不能因为私人恩怨,害他们领不到出差费或加班费。”
德睿笑着调侃她:“你不想拿出你的设计,然后藉我的力量付诸实行,再一举打败他们?”
“老实说,我想过,我甚至连图都画好了。可是要打造一只尊爵表需要庞大的人力、物力,就算公司负担得起费用,我一个人也无法做到尽善尽美,既然如此,我何不退出这次的案子,将所有的资源留给他们?反正来日方长,有的是大展身手的机会呀!”又宁安然回答。
来日……方长吗?那一瞬,德睿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与又宁能像这样讨论工作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最终是会离开莫林企业,踏上自己所选择的道路的,而又宁和他不同,因为,她已经走在自己所选择的道路上。她的梦想在莫林企业可以擭得实现,他如何忍心强迫她在他和她所向往的工作问选边站?那未免太过残忍。
而他,在自己的梦想和又宁之问,又该如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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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报室里,气氛比终年白雪皑皑的少女峰更低迷。
“花了六个月的时间,结果你们要给我看的,就是这种俗艳设计?”赫门将厚厚的报告书与设计稿拍在桌案上,愤怒之情,不言而喻。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包括向来自负其能的珍恩。
没有人见过赫门在公司动怒,全公司的人都说赫门向来以赏代罚,使得员工都乐于和他共事,过去就算赫门再不悦,也只是轻轻皱眉而已,但是今天他却首度在员工面前失控。
“这设计是谁的主意?是那个主导『鱼戏.蝶舞』的东方女孩吗?”简直不敢相信,这两次的设计风格未免相差太多!
“是我!”珍恩排众站出,鼓起勇气向赫门解释:“总裁,这次的设计较回归正统,我们会这样设计,是希望重回MP表一贯的经典风格,所以舍弃了太前卫创新的点子……”
赫门却连听也不愿,迳自转向打从进门就把手插在口袋、站在离出口处最近的儿子,不悦地质问他:“为什么不让那女孩来负责设计?”
德睿似笑非笑地瞥了以珍恩为首的四名部属一眼,只见他们全低着头,不敢搭腔,过去对又宁盛气凌人的态度,在大老板面前全都化为诚惶诚恐。
所有人都敬畏赫门,只有德睿的态度依旧不卑不亢。
“您怎能断定是我不让她负责?”德睿反问。
“还用问吗?你向来以和我做对……”意识到还有旁人在场,赫门只得硬生生忍住,大手一挥,道:“我要和我儿子单独谈话,其他人全出去!”
赫门下令清场,顷刻问,偌大的简报室只留他们父子俩对峙。
“我听说那个东方女孩现在只负责和设计无关的杂务,甚至有传闻说,让她负责杂务是你授意的,这样你们才有更多时间独处,是不是有这回事?”
那一瞬,有种愤怒的情绪从心头涌出,使德睿几乎要当场拍桌离去,但,他最终还是忍下来了。
“听说?传闻?什么时候开始,爸也相信起那些没有根据的八卦了?”德睿淡嘲道。
“有没有根据,你自己心里有数!”儿子不愿正面承认,更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想,“我问过老家的佣人,佣人部说你三天两头的就带那个东方女孩回家!”
“容我提醒您,她的名字叫祈又宁。”
“我知道她叫什么!”赫门火大低咆:“不要转移话题!回答我的问话!”
德睿耸耸肩,“我的回答有用吗?爸不是早就先入为主的相信那些传闻了吗?”
“我就是要听你解释!”
德睿冷目注视着赫门,那股凌厉的气势,竟让他心下一震。
从未惧怕任何人、任何事的赫门,竞在儿子冷厉的注视下,有种无以名状的心虚。
“我没有不让她接触设计。至于您的第二个问题,我想那是我和又宁间的私事,我有权选择不回答。”说完,德睿漠然转身,走向简报室大门。
“站住!”被漠视得这么彻底,赫门气得发抖,“德睿,我再重申一次,不管是不是你授意,我要你马上让那个东方女孩来主导尊爵表的专案设计,否则我就开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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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裁要我负责尊爵表的专案设计?”
在厨房准备晚餐的又宁乍听见这消息有些诧异,她不知道大老板竟会相中她,并指名她来负责。
“他是这么说的。”德睿从成串的葡萄上拔了一颗,连皮也不剥,直接扔进嘴里。
嗯……又宁真会买东西,连她挑的水果都超甜!
又宁仍傻傻的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这么大的案子,老板真的放心交给她?还是……
又宁从平底锅中盛起西班牙式海鲜炖饭,关上炉火,才小心翼翼地问:“德睿,是……你为我美言的吗?”
德睿瞪她一眼,“小傻瓜!你在想什么啊?我可没替你关说!要你来主导设计是他的意思,你要相信自己的能力,干嘛对自己没信心?”
“我只是很惊讶,没想到他居然会把这么重要的案子交给我。”比起初出茅庐的她,专案小组里的每一个同事都比她有经验!
“因为他欣赏你的设计风格。虽然我爸是个庸俗的企业家,但是基本的审美观还是有的。”
他站在她斜后方,愉悦的欣赏她红扑扑的脸颊。真可爱,好想咬一口!
又宁有些迟疑的问:“你……希望我接吗?”
“接啊!为什么不?成为一个钟表设计师,不就是你到瑞士来的目的吗?这机会是你用自己的能力挣来的,如今又有我爸当你的靠山,你何不放手去做?”他吻了下她的颊,然后从背后搂紧了她,将脑袋搁在她颈窝畔,轻声道:“不过,重点还是你的意愿,若你不愿意.就大大方方回绝,不必跟他客气。”
“我怎么会不愿意?正如你所说的,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但我担心的是……我没把握……”又宁一双企盼的大眼直直地望着德睿,那样全心全意的依赖着他,“德睿,你会帮我吗?你会永远站在我这边吗?”
那一瞬间,德睿竟想从那样的眼神中逃走。
在又宁信赖的眼神中,他不愿令她失望,却也不愿对她说谎。
“怕什么?要是你失败了,我们就一起做一对亡命鸳鸯,跑给我爸追杀吧!”德睿哈哈笑着,戏谵的语气没个正经。
又宁也被他逗笑了,但她却不知道,望住她笑颜的德睿,心中有着无法言喻的苦涩。
两个月前,他向位于纽约的“洛克商学院”递出入学巾请,而二天前,他正式收到洛克商学院的录畋通知。
洛克商学院比起牛津、剑桥、哈佛那些世界顶尖学府,或许知名度是差远了,但是洛克商学院的创办人,却是享誉全球的经贸巨擘!由他亲自挑选的师资,称得上是业界的金字招牌,不知道有多少金融钜子、贸易龙头、科技新贵,都是来自洛克商学院!
但审查严格的洛克商学院,每年最多只录取三十名学生.把关极为严谨,也奠定了它屹立不坠的地位。
德睿在递出申请书之后,原本不抱任何希望,他只是将洛克商学院的入考题——一个关于如何挽救公司股价的申论题答完,连同入学申请书一并寄出而已。
他想为自己的梦想努力一次,倘若他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他会认命的接下家族企业第四代继承人的棒子,从此别无他想。
没想到,他的答案受到洛克集团的肯定,随着入学通知一同寄来的,还有一笔为数不小的奖学金。
这下子,他去是不去?
如果没有又宁,他想都不用想,包袱款款买了机票就飞往纽约,但现在,因为又宁,他走不开。
他甚至害怕对又宁提起这件事,他伯分别,怕又宁的眼泪,更伯又宁不愿等他……
×!几时开始,他变得这么婆妈?
“又宁。”他拿开她手上的汤勺,将她转向自己。
“别闹,我需要汤勺搅拌浓汤,要不然汤会烧焦……”
又宁伸手要去拿汤勺,德睿却挡开她,用严肃的目光望住她,“别管那锅汤了,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讲。”
又宁从没见过德睿露出这种表情,立时就感染了那凝肃的气氛。
“怎么了?”她的眉宇间笼罩着不安,“你别吓我呀!发生什么事了?”
德睿握住她变得冰冷的指尖,一只只地放到唇边亲吻。
“德睿?”又宁更不安了。
“又宁,”他注视着她,一双蓝眸闪动着认真的光辉,“我们结婚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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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噜噗噜……噗噜噜……
浓汤滚沸,溢出锅子,流到平面电磁炉上,发出一阵气音。
又宁眨巴着一双大眼,微启樱唇,显然被德睿的惊人之语给吓着了。
她慌忙关掉炉火,拉着他到客厅的沙发坐下,“你……受了什么刺激吗?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好吗?”
真他妈好极了!德睿闭眼咬牙。
他生平第一次求婚,他的女人却当他是受了刺激,有没有比这更讽刺的?
“德睿?”又宁担心地低唤,“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
说完,她还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
德睿没好气地拉住她的手腕,道:“我好好的,没生病。”
“可是你的脸色很糟……”
他凶恶地瞪她一眼,“那是被你气的。”
“被我?”又宁完全不明白,她做错什么了?
“我在跟你求婚,你居然连一点欣喜的样子也没有!”他不爽至极的抱怨起来:“不,别说是欣喜了,你根本是一脸被吓呆的模样!我的求婚有这么可怕吗?你的反应真是气死我了!”
又宁有些委屈地说:“可是……我以为你在开玩笑。”
德睿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当场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结婚是多重要的事,我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那……那你干嘛突然对我求婚啊?”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啊!
喝!听她的语气,敢情他求婚还求错了!?
德睿被惹毛了!“我喜欢你,想要你当我的老婆,所以我就求婚了,我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吗?”
“可是……太突然了,而且……你之前也没提过,人家没有心理准备呀!”
奇怪了!女人怎么会这么不可理喻?
德睿更不爽了,“求婚的人是我,你是被求婚者,要什么心理准备?难不成我还要提前三天预告,还是先拟个企画书给你?”
“人家又不是那个意思……”
德睿的脸色非常难看,口气也很凶:“不然你是什么意思?”
又宁被他的态度气红了眼圈儿,背过身子不理他。
德睿马上就心软了。“好啦好啦!算我讲话太冲,你别生气。”
他贴到她身后去抱她,两人一阵推推拉拉,最后又宁不敌德睿的缠功,被他紧紧捿入怀里,频频哄劝:“别气了嘛,我是猪头、是白痴好不好?你不高兴可以扁我、踹我,就是不要不理我……”
又宁吸了吸鼻子,闷闷地道:“我哪有那么暴力?”
她的回应,总算让德睿放了心。
“算我说错话嘛!”他讨好的吻吻她的唇,“不气了,好不好?”
“我不是生气,只是觉得突然。”又宁抬起犹有水雾的黑眸,幽幽地瞅着德睿,“你怎么会突然有想结婚的念头?你才刚满二十岁呢!”
“你自己不也是二十岁而已?求婚这种事和年龄一点关系也没有吧?”他眯起眼来看她,故意疑心道:“难道你只是想跟我玩玩,等你回台湾以后就想把我们之间的一切忘掉,当作没这回事吗?”
“天!当然不是!”他是想到哪里去了?
“那不就好了?”德睿笑逐颜开,“既然你是认真的,我也是认真的,那我们还等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的呀!”又宁有些无奈,被他逼婚得有些头疼,“我们交往还不满一年,但结婚却是一辈子的事,你怎么能确定……”
“我就是确定,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对的人!”他直视着她的眼,蓝眸中柔情万千,“又宁,难道你对我没有相同的感觉吗?难道你不像我爱你那样的爱我?”
“如果我不爱你,我怎么会把……把自己给你?”生性保守的她,谈起两人的亲密关系仍有丝羞赧。
“既然如此,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问题?”
“德睿,不是我故意拿乔,只是……”她轻抚他俊美的容颜,不知该如何启口。
“只是什么?你说,我在听。”
“我们台湾人,把结婚看做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我是很严肃啊!”他马上收起嘻皮笑脸,板起俊容,以兹证明。
“唉……我不是那个意思!”又宁被他逗笑了,“我们台湾人谈婚事,是有很多很多步骤的。例如我们会先订婚,过几个月再结婚,不过,更重要的是,我们结婚的事,一定要征求父母同意才行。”
听起来很麻烦。德睿拧起眉了,“如果我们先斩后奏,会怎样?”
“是不会怎么样,只是他们会觉得不被尊重,会气我们一辈子。”又宁再叹了一口气,“我希望我们的婚姻有来自双方父母与家人的祝福。德睿,我爱你,但我也爱我的父母,我不要他们伤心。”
德睿不说话了。
他的沉默让又宁不安,“你……生气了?”
“怎么会?是我太冲动,没想到你的立场。”他只是有些失望而已。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突然想结婚,我也……很高兴你向我求婚,”又宁小心翼翼地道:“反正,我这几年都会留在瑞士,我们这样在一起,不也很好吗?”
问题是,他不见得会待在瑞士啊!
德睿捧住她的容颜,蓝眸深深地梭巡过她的五官,像是要把她的模样永远烙印在心中。
“又宁,你一定要记得,我很爱很爱你,我是说真的。”他低哑地说。
“我知道。”她温柔的将柔荑覆在他的手背上,对他微笑。
德睿重重地闭了闭眼,激越的心情无法诉诸于口,于是只能粗暴的将她搂进怀里,让她的脸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紧紧地拥着她,好像下一秒就面临离别。
那是又宁最后一次见到德睿。
之后,他突然离开莫林企业,不知所踪,连她都被蒙在鼓里。
她不懂,明明前一晚他还向她求婚,为什么隔天他就离开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祈又宁再想起这一晚,才省悟那些难分难舍的举动,全是德睿说不出口的道别。
只是,他们都离开瑞士了,他去了美国,她回了台湾,遥迢千里,他们都错过了彼此。
那段在瑞士的情缘,成了他们回忆里的一个章节,只有在夜深入静的时候,才能忍痛翻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