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到了二月二十三日——动手术的日子。
这一天,萧晴很早就来到医院进行一系列检查。在确定肾脏配型合适后,她躺在移动的病床上被推进了手术室。仰面看着医院走廊的窗外,阳光难得的明媚。是个好兆头,萧晴如此想着。
从手术技巧上考虑,进行活体肾移植的手术难度比异体肾脏移植更为复杂,一方面要保证供体的完整,同时要确保供体的安全。而且是两台手术共同进行,对上台医生间的配合及手术时间的把握都要求很高。
因此,她的主刀医生是阳南医院的首席肾病专家;而苏云君则是由萧翟瑞主刀。躺在手术室里,她在睡着前看见了那医生从容的笑脸。
萧晴进行了全部麻醉,于是这一觉睡得安稳。
而在她做手术的前一天,苏云君已经进行了多项术前检查和准备工作——做了一次血液透析,进行了肠道固体废物清除并做了局部皮肤清洁等。不能进食任何东西,包括开水。
这一系列准备让苏云君不免有些紧张。她怀着几分忐忑看着萧晴进入手术室,在手术室大门关上之前,她看见萧晴微微抬起脑袋冲她微笑。
那笑容坦然得令苏云君微微放下心。
她回到自己的病房,走到窗前想要平复内心的紧张。低下头,她看见空旷的庭院里有一个人。
那人独自坐在草坪上,身上灰色的毛衣在枯黄的草地映衬下更显苍凉。一件黑色外套放在他身边的地上,似乎毫不在意会弄脏。他没有抬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从这个角度看下去,看不出他脸上的神色。
苏云君笑了笑,然后离开窗边。
两个小时后,她被推入手术室。
麻醉医师在苏云君的背后注入麻醉药剂,片刻后她的下半身便失去知觉。她看着萧翟瑞的眼,轻声问道:“萧晴呢?”
“放心,她没事。睡几个小时就会醒。你也睡一下吧。”
苏云君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脸上已看不出丝毫紧张。
两年多了……她能等到这一刻,即使手术失败也没什么遗憾。所有人都尽力了……包括她那个陌生而亲切的妹妹,以及一直在外默默等待的陆川……
下午一点多,持续了四个小时的手术结束了。进入她身体的肾脏通血后,一切都正常。这表明两肾脏之间的融合性非常好。
重症监护室里的萧晴和苏云君,两张苍白的脸上都露出舒心的笑容。
终于结束了,也终于有了一个新的开始——这是她们共有的一个念头。
在确定一切生理机能正常后,萧晴于五日后出院了。
她独自一人拎着行李回到家,家里无人。她和老爸一起串谋,骗她老妈说她要去同学家住几天。
萧晴一直知道她老妈是个很单纯的人,对于亲人尤其不会心存疑虑。邓卓颜如果爆发,自然会以最直接的方式,连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奏都不会有。但她还是想要找个契机,一个能稳住老妈避免她对着老爸动刀子的契机。至于她嘛,受点委屈难免。
这是个让人头疼的任务,要避开最直接的厉害关系人——她老爸,又要保住自己身为共犯的小命,还要尽量使苏云君不受牵连。
萧晴这几日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大脑始终围着这件事转……忘记了陆川。
因此,他们再次见面的时候,萧晴全无任何心里准备。
就这样,在傍晚的街上相遇。
两人皆怔怔地站在原地,隔着一条街道看着彼此。少人的道路上,偶尔有车辆经过他们中间,将路面照出短暂的明亮。
萧晴呆呆地看着前方的陆川,然后呆呆地走近他身边。路灯照在身上,使陆川的眼看起来格外明亮。
“你的脸怎么了?”
这是陆川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将呆愣中的萧晴惊醒。
她眨眨眼,咧嘴笑起来。
“被老妈打的。嘿嘿……”
暴龙在得知一切后终于还是喷火了,对象是她。
陆川深深皱眉,“你动了手术才几天,她真下得去手。你确定她是你亲妈?”
“受刺激太大,只是一耳光已经很轻了。如果我不是她亲生的,估计她会动刀子。”萧晴笑得开怀。听出陆川语气中的恼火,以及不再云淡风轻的言谈,这让她心情很好。
“你把一切都告诉她了?”
“是啊,不过隐瞒了你的事。因为无法揍老爸,她按就近原则选择动手揍我。”她抚着后脑勺说道。
“为什么?”陆川苦笑着看她红肿的一边脸颊。
“我让老爸吃了过期罐头,他因食物中毒住院了。”萧晴一脸认真严肃地说道。
陆川睁大眼睛看她有些得意的脸,片刻后,他仰起头大笑起来。
“哈哈哈……真是……只有你才能想出这么荒唐的法子,你果然是萧翟瑞的女儿。哈哈……”
“嘿嘿……”萧晴跟着笑起来。
其实她是被老妈赶出家门的,在打了她一耳光后。
这几天,在老妈接受事实之前,她得将皮绷紧一点。一切都和她预料的一样,包括这一耳光。接下来,估计她老妈会离家出走几天,但最终会因为考虑到女儿刚动了手术和丈夫进了医院而放心不下,然后回家照顾准病号和病号。
虽然一切都如她安排,但终究因脸颊的痛而不舒服得很。在清冷的街道上独自走着的时候,她想起陆川曾经挨过的那耳光。这才发现他已经离开她的生活很久了,久到这样突然想起的时候,已不会再心痛。
不知是因苏云君的那句“他对你是真心的”,还是因为真的遗忘。
如此突兀地相遇,除了意外,她还感到浓浓的怀念。
他的笑容,近在咫尺,带着她记忆中的俊朗和温柔……
“……你做什么?”
陆川低头看着猛扑过来抱住他腰际的萧晴。
她将脸深深埋入他的衣襟,闻到熟悉的味道。毛衣柔软地贴在脸上,温暖了她冰凉的脸颊和鼻梁。
萧晴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紧紧地抱着他。
陆川浅浅地笑了,双手环住她的背。他的手中还拎着刚从便利商店里买的东西。他低下头,在她耳际低声说道:“脸上痛不痛?”
“嗯。”萧晴在他胸口闷闷地应了一声,依然没有离开这个温暖怀抱的打算。
“我看看。”陆川一手轻抚上她的后脑,另一手捧起她的脸,令她抬头。
萧晴松开手臂,顺着他的力道仰起头。
轻柔的吻落在她唇边,她睁大眼。路灯明亮的黄光逐渐氲上一层朦胧的光华,萧晴缓缓闭上眼,感觉到心头涌上浓浓的暖意。
苏云君说的没错——他是真心的。
否则,他的吻,怎会如此深情……
“不准!绝对不准!”萧翟瑞的怒吼恨不得响彻整个医院。
萧晴立即将病房的门窗关严实,很想在门上挂个请勿打扰的牌子。萧晴叹着气回到刚割掉阑尾的老爸的床边。她料到了,萧翟瑞的这种反应,以及他会这样极力反对她和陆川在一起的原因,她也知道了。
“我是不介意你吼遍整个医院,反正在这里工作的是你不是我。”萧晴说着坐到椅子上,一派悠闲的样子。
萧翟瑞从牙缝里挤出千篇一律的两个字:“不——准!”
萧晴无奈地笑了笑,“我不是在征求你同意,我只是在通知你而已。”
“少废话!只有陆川……别的任何人都可以,只有他绝对不行。”萧翟瑞坚持道。
“我又不是马上和他结婚,你急什么?”
“他不是理想的对象,连恋爱都不必和他谈!”
萧晴微微歪着头,扬起嘴角笑道:“因为他杀过人?”
萧翟瑞猛吸一口寒气,然后慢慢松开一直紧握的双拳。
“你既然都知道了……既然知道了,就不要再……”他的声音低下去,疲惫瞬间爬上脸庞。这使得他看起来苍老了很多。
经历了这些事,萧翟瑞的精神已经相当疲倦了。计划了两年多,隐瞒了两年多……独自一人背负背叛和救赎的重量,品尝亲情中不断交织的旧悔恨与新煎熬。他的背,在不知不觉间已有些弯了。
他唯一可以恨的人,就是陆川。
这些,她都明白。所以面对他的激动和坚决,萧晴只能回以淡淡的苦笑。
“爸……”她起身坐在床沿上,轻声说道,“恨一个人,不会比原谅一个人好过。而且,你恨陆川根本的原因,是因为你无法原谅自己。对吗?”
萧晴握住他的手,接着说道:“我问过陆川了。无论你信不信,我还是要把他告诉我的转告给你。”
看到萧翟瑞看向自己,萧晴顿了顿,然后说道:“那夜,他看到她躺在公园的草丛里,然后就想立刻离开。但却被她抓着裤脚,让他杀了她。陆川只想月兑身,于是随意扔上的小匕首后就走了。他没有想到……那个女人会真的自杀。更没想到,她是自己同桌的母亲。”
“呵,这种鬼话,只有你才会信!”萧翟瑞的眼中似乎开始充血,满是血丝。
“苏云君也相信。她听完这些后,流着泪说‘原来如此……’。连她都相信,为何你不信?”
“这些……这些是云君安慰自己的借口,你当我和她一样傻吗?!”萧翟瑞的声音变得沙哑。
“虽然那时的陆川的确很混,到处打架闹事甚至偷窃抢劫。但作为一个孩子,怎会轻易结束一个陌生人的生命?”
“不要和我说这些!”萧翟瑞大声说道,“不管当时的情况怎样,有人因他而死的事实不会改变。你不能和他在一起。”
萧晴垂下眼,看着他的手——已经长了老人斑的手,皮肤粗糙。
“爸……如果留下刀子就算杀人。那么你不也杀过人吗?”
萧翟瑞顿时身子一僵,好似被雷击中。
“作为院长的你,在面对要求安乐死的病人时……你曾经不也选择过结束他的痛苦吗?你做的和陆川做的,又有什么分别?那次,你挣扎了很久。我依然记得你在签字时的痛苦神情,陆川又何尝不是在痛苦着……”
“你闭嘴!”萧翟瑞大吼一声打断萧晴的话,用力挥开她的手。
萧晴的话好似鞭子,狠狠抽击他的心。让他哑口无言……
“爸,你可以继续恨他,只要你觉得心里会舒服一点。但我……无法继承你的恨啊。”萧晴的眼中带着的悲伤,几乎哀求着他的理解。
萧翟瑞缓缓闭上眼,但眼泪终还是滑出眼眶,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落下。
“因为他……我失去补偿她的机会了,永远没有机会……”
萧晴低子,将头埋在他的肩头,不再说话。她知道,他的自责和恨意是相辅相成的,恨别人总比恨自己要容易接受得多。所以,他无法原谅陆川。
但,他们还有时间……有很多时间来恨,或者原谅。
萧晴闭上眼,唇边露出淡淡的苦笑。
未来,会“精彩”得让人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