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龙,性疑也。
朝鲜京畿。
华丽的人造林中,一位紫袍青年倚坐在雕花木椅上,乌黑的发丝梳成髻,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气息。
他封号敏原大君,宗名李豫,是当今王上与过世王妃所生的第四子,虽说是第四子,但上头的三个兄长都在十年内陆续暴毙,因此,敏原大君目前是陛下唯一的嫡子,也是登上世子之位最理所当然的人。
“义禁府方面可有消息传来?”李豫生得浓眉丹眼,鼻梁挺直,眸光犀利,他声音淡冷的问向站离他最近的人。
“回大君,还没有。”金质重躬身回答。
他轻皱了眉心。“还没有吗?”似乎对这件事颇不满意。
“大君要我亲自走一趟义禁府,了解一下进度吗?”金质重一面请示,一面以眼神屏退四周奴仆。
对于叛国篡位等欲动摇柄本的犯人,都会被关入义禁府加以施行拷问,他正询问着大君是否要命他前往逼杀?
敏原大君虽然是未来世子,但自从王妃不幸病逝后,当今陛下便广纳嫔妃,生下不少庶出的皇子,这些皇子在他们野心勃勃的母亲们安排下,处心积虑的想夺得世子一位,此外朝野处处都有反大君的势力,若陛下要摒弃嫡子改立嫔妃所生的庶子为世子的话,也不是不可能,因此大君在成为世子之前,依旧得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免得步入了他前三个兄长的后尘。
“不用,汉宁君撑不了多久的。”一干奴仆全退下后,李豫沉险的冷笑着。
“是。”金质重也跟着主子低下首笑了起来。
汉宁君这回死定了,他居然敢仗着自己母亲令嫔娘娘得宠之势,公然聚众谈论要改革朝政,并且废除王室宗亲不得入朝为官的规定,此举无疑是有叛乱之意,皇上听闻后当下就命人拿下,送进义禁府拷问了。
朝鲜会严禁王室宗亲担任官职,就是怕宗亲们有了权势后会危及王权,最终引起争权之乱,如今汉宁君不过是庶出之子,竟敢存有异心,王上怎么可能容忍。
这回根本不用大君出手,汉宁君就因自己的愚蠢而掘坟找死了。
“不过,尽避如此,你还是要谨防令嫔之后的举动,她为了保住儿子,什么险招都使得出来。”李豫拧眉提醒。
“是,我会紧盯住令嫔娘娘的一举一动。”金质重应道。
“嗯,今日我要到邻近的府、牧去走走,要当地的府尹与牧使做好准备。”他继续吩咐。
“好的。”至于要准备什么,金质重自然一清二楚。“对了,大君忘了朴小姐今日会来吗?还是您亲自邀请她的。”突然记起这事,金质重赶快提醒。
“我没忘。”他撇唇一笑。
没忘,那就是故意的了。“我明白了。”不再多说什么,金质重退身。
一听闻敏原大君要来自己所属的府牧,郑府尹当下摆出阵仗,捐出自己的私钱,挖出自己的老本,开仓济贫,造桥铺路,搭棚义诊,所有能利民、便民、讨民欢心的事,全都做尽。
可这些善举并非是他所自愿,而是依敏原大君的“习惯”做的,这位大君所到之处,各处府牧郡县无不能幸免,得捐出大把私钱让大君满意,毕竟朝廷平时拨下的款项哪够为百姓做那么多事。
如今全国百姓只要一听闻大君将至,人人彷佛得到救赎般欢欣鼓舞,然而这可就苦了当地的父母官,苦不堪言却敢怒不敢言,谁教这位大君可是未来的世子,行事作风更是……
“大君,臣所治理之地,您还满意吗?”在巡视完预定要造桥的路段后,郑府尹战战兢兢的问。
就见身着象征王族的紫衣男子,气度恢弘、神色定然地朝他笑了笑。“倘若郑大人能够再补贴渔民前些日子因为暴雨而不能出海捕鱼的损失,那你这属地就称得上安逸富裕了,相信百姓对你的官德与奉献将更加推崇。”
“啊!”郑府尹绿了脸。这不是还要再剥他一层皮吗
“郑大人做不到,莫非是我强人所难了?”李豫笑问。
“这这这……”就算是也说不出口啊!
“对,就是强人所难!”突然,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说出了郑府尹不敢说出口的话。
一听到这声音,郑府尹马上脸色一变。“该死的丫头,不许无礼!”他赶紧循着声音转头低斥。这丫头这时候也敢胡闹
一回头,看到不远处的人儿,他竟傻了眼。
这什么打扮?
“刚才出声的人就是你?”李豫悠悠地开口问向那人。方才听郑府尹唤对方“丫头”,可放眼望去,除了他的数名侍从以及他所熟识的官员外,就只有一名身材矮小的男丁是他不曾见过的,立即猜测说话的就是这人。
“是啊,就是小的顶撞了大君,还请大君恕罪。”
声音再次响起,不折不扣就是女子的嗓音,他不由得仔细端详着她,见她把头发束在头顶上,扎成像棍棒一样的发型,发髻上还戴上帽子,十足的男子装扮,这丫头女扮男装
“你是?”他不怒,只是微笑的问。
“她是臣的女儿,郑良良,不知轻重地顶撞了大君,臣回去会好好教训这逆女的。”赶在女儿再度开口闯祸前,郑府尹赶紧先出声道。
“喔?”李豫没有理会他,始终睇望着郑良良。“你说说,我是如何的强人所难了?”
犀锐的目光停留在她光洁亮丽的脸蛋上,这女子虽一身的男子装束,但仍掩不住其聪慧姣美的气质。
郑良良不疾不徐的走至他的跟前,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大君,小女真的可以说吗?”若说出了真话,这位大君当真不会事后算帐?
他挑了挑眉,瞧得出她是个心眼直爽的女子。“说吧,我也很期待听听你会说出什么话来。”
“那小女就实话实说了,我爹只领朝廷的俸禄过日子,从不曾妄取饼民脂民膏,大君要施恩于百姓,这是好事一桩,但是否应该由国库中支领钱财来助民,而非逼迫地方父母官献出私财来为大君做私人公益。
“我爹家私不丰,为了今日大君的‘视巡’,甚至还向民间借贷了不少钱应急,就为了替大君做面子,如今大君还嫌不够,若要我爹再拿出款项来给渔民,岂不是要我爹破产。您说,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她这话一说完,四周气氛立即诡异的沉静下来。
好样的,这丫头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公然指责大君为求建立自己的名声而逼迫臣子,这事就算是事实,也不能像这样大剌剌的说出来啊!
一旁的郑府尹已捏了一把冷汗,身子也害怕地发起抖来。这丫头吃错药了,说……说这什么话,她要害死自己也要害死他了!
“大大……大君,良良不是这个意思,她—”
李豫抬手要郑府尹住嘴,似笑非笑的对郑良良道:“其实小姐所言没错,要帮助百姓确实得要朝廷自己出钱才是,逼迫地方官捐出私财,似乎不太‘人道’。好吧,从今以后,地方官捐出多少私财,我个人就捐出多少来响应,这么一来,救助百姓的事,不分朝廷也不分你我,都是大伙共同的责任了。”
瞧这话说得多漂亮,当下撇清了自己为了私名而逼迫臣子的嫌疑,还博得了爱民如子的仁心美名。
众人简直要给这位能言善道的大君鼓掌叫好了。
“好了,时辰也不早了,视察就到此为止。大伙辛苦了,改日我再亲自设宴,款待各位今日的辛劳。”李豫含笑地转身,朝众人颔首致意。
“大君,那丫头是否要……”金质重立即上前低声探问。
他面无表情,径自步上面前的轿子,上了轿,再度瞥了一眼郑良良,见她目光也正转向他,两人视线相交,她依旧是那不以为然的表情。这丫头真的对他很不满呢……
“你看着办吧。”他低声对金质重说。
敏原大君府邸的大厅上,正坐着一名秀丽千金。
她由白天等到日落,终于见到邀请她来的主人。
“大君,您回来了。”一见到李豫,朴美新立即迎上。
“真抱歉,外出巡视赶不回来,本想留言要你别等了,但一时忘了。”李豫说话时笑脸迎人,但说出口的话却相当伤人。
“忘了?”她愣了愣。
他睨笑着。“是啊,就是忘了,真是对不住,你不会见怪吧?”
“我……当然不会怪您的。”脸上却挂着僵笑。
她是令嫔娘娘的亲侄女,父亲是当今议政府的领议政,也是他的未婚妻。
她的性情不差,可以说是好脾气的名家小姐,可惜她的“靠山”野心太大,让李豫很是反感,甚至时而刁难,希望将她气走,无奈—
“那就好。”他掩藏起失望。这女子是真的性情温良,还是太想得到未来世子嫔的身分,才会百般隐忍?
仔细瞧瞧她,确实是一名少见的美人,若撇开她的家世这层令他不满的关系,她优点不少,安静、温娴以及有耐性,实在是无可挑剔的妻子人选,可无奈的是,他对她始终热情不起来。
见他俊眉紧拧,朴美新立刻如惊弓之鸟,低着首不安的问道:“大君可是恼我什么?请您尽避说,我会改。”
敏感。他在心底再加上一项对她的观感。敏感是好事,善于察言观色更是细心的女人该有的条件,但太过小心翼翼则显得烦人了。
“没有,你就这么对自己没信心,时时担忧我会对你不满意?”说这话时,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敢当众一言戳破他伪善的人,他嘴角不自觉的噙笑。
那女人很大胆,比起朴新美似乎有趣多了……
“大君是我未来的夫婿,我怎能不小心侍奉,时时刻刻注意您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呢?”她诚惶诚恐的说。
李豫轻笑,“我明白了,你……还真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女人啊。”他的话像是在赞美人,可这口气听起来却不像这么回事。
朴美新不是笨蛋,应该听得出来,但她秉持一贯的“有听没有懂”的精神,没有发出一丝不满之气。
遇到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人,他还能说什么?真是无趣得紧,不像那姓郑的丫头—
怎么又想起她?他眉头锁得更深了。
“大君这么晚归,可用过膳了吗?我在等大君回来的这段时间,已经帮您备好了一些餐点,您若饿了,可以—”
“不用麻烦了,我在外头用过才回来的。”他简单一句话打发了。
她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可否请问大君,今日邀我过来,是否有什么事情要交代?”是他主动邀请她才过府等人的,结果他不仅晚归,态度也冷淡,他到底要她来这一趟做什么呢?
李豫冷瞧了她一眼。“咏嫔娘娘后日过寿,你与令嫔娘娘都受邀了吧?”
“受邀了,但是令嫔娘娘似乎不太想去,所以我还没决定是否该前往贺寿。”
咏嫔是陛下新封不久的嫔妃,正得荣宠,也因此,令嫔娘娘受皇上冷落不少,对咏嫔自然有诸多不满,怎么可能前往贺寿,而自己是娘娘的侄女,娘娘不去,她当然也不好逆其意的独自前往。
不过咏嫔过寿,她去不去与大君有什么关系,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去吧,我有一件东西,要请你帮我带给咏嫔娘娘。”他道。
“是什么东西呢?”大君送礼给后宫,会有尚宫签收转呈,除非物品特殊才会亲自交予本人,但咏嫔是王上的后宫,要见成年且并非亲生的王子,仍有所顾忌,必须得到后宫之首的王妃允许才行,而王妃逝世多年,目前是由待在宫里最久的令嫔娘娘暂代职责的统驭后宫。
他若要送咏嫔什么特殊寿礼,想亲见一面,都得问过令嫔娘娘,他可能不想惹人非议,才希望由她代为转送吧?
“我要请你代为转送一幅画。”
“画?”
“这是咏嫔娘娘进宫前托我寻得的名画,因为异常珍贵,怕进宫的途中有所损坏,所以才会想请你亲自帮我送。”
“原来如此,大君与咏嫔娘娘的私交很好吗?”她细问道。
李豫扬笑解释,“咏嫔娘娘的父亲是左议政赵永成,你爹的死敌,小时候我常在赵家走动,与赵家上下都熟,尤其与小我三岁的咏嫔娘娘常玩在一起,在她成为父王的后宫以前,我与她称得上是朋友。”
“朋友?”大君性情多疑,常与人保持距离,这样的人会有朋友?朴美新暗讶着。她不禁想起先前曾有一个传闻,咏嫔在进宫前,曾有个中意的对象,那对象该不会就是……
她脸色微微泛白,忍不住瞧向面前的男子,心不由得跳了一下。那咏嫔已是王上的女人,难道他还没死心?
“其实这画你可以托赵大人家的女眷送去,咏嫔娘娘寿辰,他们应该也受邀了才是。”她推却着不想亲自帮他送这东西。
“你应该也知道咏嫔娘娘在宫中的状况,她的娘家人是进不了宫的。”他冷笑的暗示。
她马上明白他的意思。咏嫔初入宫没多久,虽受王上喜爱,但令嫔娘娘掌握宫中事务已久,她严格限制嫔妃不得与娘家人见面,以免传出后宫图利外戚的闲言,造成王上的困扰,所以这回咏嫔寿辰喜筵,应该也没娘家人的份吧!
“我知道令嫔娘娘若不去,让你独自前往,对你来说会很为难,但我希望你能帮我这个忙,就以我的—未婚妻子的身分前去吧。”他轻声道。
朴美新霎时喜上眉梢。她以为大君并不满意她,要不是王上指婚,他根本不会瞧上她的,没想到今日他竟亲口认定了她的身分,这怎能不教她欣喜若狂呢
“好,画我帮你送。”这时不管他要她帮着做什么,她都不可能说不的。
李豫露出欣慰的一笑。“真是个好丫头,谢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