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都是好新鲜的,天外天开张那天,生意当真是好极了。傅家大爷终于盼得儿子干了件正事——虽说还是在吃喝玩乐上打转,但已能玩出钱来,便是好,于是亲自领了上至老太太下至车夫一起去玩了半日。
少鸾自然亲自带着他们逛,因老太太累了,未逛完便上茶楼坐,问少鸾:“你弄这个,花了多少钱?”
“跟人合伙的,我没投多少。”少鸾答,一般的也和在家一样穿着西服,却不知怎的,已经有了一股在家里不一样的清利气势,眼神不再懒洋洋了,“主要是我出的主意,再找老爷要了点钱,”眨眨眼睛,补充道:“老爷还算了我利钱呢!”
老太太笑起来,“老爷果然是小气!自家儿子,也算得这样精明,你现在手里的,将来还不是他的!”
“是他自己说的吗?”老爷道,“他既有这志气,我何不成全?”
少清道:“这里当真有意思得很,二哥,我明天请我们班上同学来,你请不请客?”
“那是自然要请的,不请,可不要被你记恨一辈子吗?”
大家都笑起来,一天尽兴而归。玉棠没有提自己已经来玩过的事,少鸾也没有提。和众人聊天的时候,目光在空中交汇,一丝笑意便同时泛上两人的嘴角——并不为什么事——也许是因为两人共同守了一个小小的秘密。
少鸾也没有多少工夫陪众人坐,时刻有头面人物来了,便要下去迎接。后来乔天来了,大家在一起吃了饭,然后同傅家众人一起回去,又在傅家坐了半天,老太太留饭,乔天便不推辞了,晚饭后,便约玉棠去看电影。
天外天里也有电影院,两人自然是要去给少鸾捧场的。买了糖炒栗子和炒瓜子,都用纸袋子装着,坐在池子里边看边吃。玉棠对于这种演绎出来的悲欢情仇,向来有十二分的投入,一只栗子剥到一半,就愣在那里忘记了。黑模模里忽然伸出来一只手,把那只栗子拿过去。玉棠吃了一惊,一把扭住那只手腕,只听“哎哟”连声,却是少鸾。
玉棠一把松了他,“你倒出息了,来偷东西。”
乔天往里面让了个位置,问道:“你们晚上不是请客么?”
“还说呢,也不替我去陪酒,亏你坐得住。”少鸾揉着手腕,那只栗子却没丢,把剩下的壳剥了,扔进嘴里。
玉棠坐在他边上,闻得一阵酒气,“你喝了不少吧?”
“可不,那些家伙只知道灌我一个人,有人告诉我你们来看电影,我就借口出来躲躲。”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手底下的职员来找他,说席上在催了。少鸾把玉棠手里的栗子倒出几颗来,去了。没过多久,让人送来几样吃食。
电影散场了,乔天送玉棠回去,走到外面,迎面少鸾走来,道:“我也正要回家,玉棠跟我一道吧。”
玉棠道:“你这么早就回去?”
少鸾没答话,替她开了车门,待车子开动,方道:“说你缺心眼,还真是缺心眼。像电影院这种黑漆漆的地方,也好和男人一起呆着的?又这么晚了,告诉你,到了晚上,男人就不是人了。”
“有你这么说自己朋友的吗?”玉棠白了他一眼,“再说,我像是会吃亏的人吗?”
“虽然说你有两下子……可难保有什么万一,总之以后晚上不要随便跟人出来了。”
“你忘了我头一次见乔天,就是晚上?”
“那次有我和二婶在啊!”少鸾道。
车子很快在傅公馆门口停下,玉棠下车,少鸾却没动,在车内道:“进去早些睡吧。”
玉棠诧异,“你不进去?”
“今天我是别想睡了,只怕要通宵咧。”他揉了揉眉毛,疲惫得很,车子在门口掉头。
玉棠赶上去一步,“那你还送我做什么——你明天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这几天厨房都不用准备我的饭了。”说话间,车子已远去了。
玉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忍不住觉得好笑,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做起事来却真是傻气。
少鸾当真是忙起来了,上次瘦掉的肉还没长回来,眼看又要瘦下去,老太太心疼得不得了,厨房里时刻炖着补汤,少鸾一旦回来就端上来,一面看着他喝,一面道:“要赚钱也不是这么个赚法,没的把个身子赔进去。”
少鸾“嗯嗯”地应付着,出去还是照旧几天不回来。老太太发动全家人替他物色合适的女孩子,连玉棠都托上了,“媳妇还是老式的好,也不要她念过多少书,会做多少事,只要知冷知热会疼人就好。”
玉棠想了想,“我们那儿,文明人和新女性是没有的,会三从四德的却有大把,等我写信给女乃女乃说去。”果然回屋写去了。要找个怎样的呢?傅少鸾这样挑剔,第一自然要容貌过得去——不对,光“过得去”还未必行,性子自然是要好点,斯文些的,厨艺自然也要好,因为他嘴刁得很……
倒是大太太手脚更快,兼着有少容少清的同学同事一起入选,很快便拟定的名单,准备挨个儿请到家里来玩玩。大家说定了,先不说相亲的事,只让他们先认识。只是少鸾太忙,有时极晚回来,极早便又出门,众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要知道他有没有回来,便要问玉棠。因为少鸾回来除了睡觉之外的头一件事,便是要玉棠下面。
这样劳烦客人是不应该的,老太太第一个不赞成,因此让赵厨子跟着玉棠学。可赵厨子做出来的面,少鸾一尝就尝出来了,“不是这个味。”掉过头去央玉棠,“好玉棠,好妹妹,你给我下一碗吧,整晚都在喝酒,我是滴米未进。”
辛苦工作的孙子自然也是饿不得的,老太太两头心疼,两人干脆不告诉她了。
老太太问:“昨晚少鸾吃面了吗?”
“没吃。”两人同声答,少鸾道:“我在外面吃了回来。”
其实玉棠早擀好了面,只等他回来下。刚开始他还要拍着房门央求半天,后来直接敲一下门便开了,玉棠一边披衣服一边挽头发,两人一起往厨房去。然后少鸾就在厨房吃,玉棠便在边上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灯光照着,也不觉得困,习惯了之后,反而异常精神。
少鸾也时常带些小东西回来作为回报,有时是一瓶香水,有时是一两样新鲜点心,随便讲讲各自身边的新鲜事。乔天被少鸾拉去天外天帮忙,玉棠的生活里便少了一大部分新闻,每次都是少鸾讲得多。一面呼噜呼噜吸着面条,一面指手划脚跟她说话,一面还要吸气——给辣的——忙得很。
转眼到了八月节,头几天少鸾就收到叮咛要回家过节,吃小团圆饭,乔天也在场——显然他已经成了傅家公人的自家人。也不过是一家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并无其他新鲜趣闻。只是晚饭收了之后,后花园拉了电灯泡,摆了点心酒水长桌,布置得像西式的野餐会。不一时,便听得门铃连响,客人陆续上门来。
原来是以二爷二太太的名义发起的一次小聚会。二爷二太太在场面上一向玩得很开,这次邀请的大多是名门闺秀,也有许多人听到消息便来了——多半是家里有待嫁的亲戚,要知道傅家少爷可是上海小姐们眼中的一块肥肉。留声机缓缓地响了起来,乐声绮靡,整个傅公馆的花园热闹非凡,小姐太太们首饰上的珠光与容光远比灯光更明亮,身上的香气四逸。
自然也有男宾,这是为少容和未来的少清准备的。少容一向穿得素淡,也被逼着换了几件颜色鲜艳的衣服,带了两件首饰,少清穿一件层叠的女敕黄连身裙,下摆满是精致蕾丝,腰间系着女敕绿色丝质腰带,发上也系着同样的发带,明明是秋天,却被她带到了春天。她还没有正式进入交际场,不过快要毕业了,也是时候该出来见见人。
少鸾知道这场面所为何来,取了两杯香槟,递了一杯给坐在旁的玉棠,道:“看,想改主意的话,这里全都是如意郎君。”乔天正端着一碟水果走过来,“好啊,挑拨离间!”盘子里是切碎的苹果、梨、香蕉和西瓜,放着两把小小的银叉子。少鸾拿过一支,叉了块西瓜送进嘴里,“快点跪下求婚吧!小心有人抢在你前头。”乔天笑着给了他一拳,二太太款款走来把他拉开去,要把一位朱小姐介绍给他。
其实大部分女宾少鸾都认得,有个别还算得上很熟,且他笑容款款,嘴上甜,便是不熟的,三五句话的工夫也熟了起来。一时留声机里放出舞曲,他陪着几位小姐跳了,一眼却瞥见原本坐着的玉棠不见了,乔天也不见了,他扔下佳丽们,在去客厅的路上碰见少容,因问:“可看见他们?”
少容不喜欢热闹,所以躲了过来,一听笑道:“他们自然找地方说悄悄话去了,你捣什么乱?”
“乔天这小子不厚道,在我家里也鬼鬼祟祟起来,看我拿住他怎么说。”他一面说,一面去,一颗脑袋四下里环顾。
少容笑,“也不知到底是谁鬼鬼祟祟。”
乔天却是在客厅讲电话,是乔远打来的。少鸾用口形问:“玉棠呢?”乔天指了指楼上,面向却是少鸾的屋子。
少鸾的屋子是个套间,外间是书房兼起居室,里间才是卧房,玉棠正站在书柜前,手指头点在书上,一本一本地点过去,因是底下一排,不免弯着腰,长辫子从肩上滑下去,几乎要垂到地上。身上穿的是喇叭管的上衣,底下系着长裙子,腰掐得细细的,仿佛一折就断,少鸾慢慢地轻轻地走过去,隔空握住她的辫子,乌油油一条,在手里分外细润,像一束极上等的丝——拉着它轻轻一扯,“找什么呢?”
“找上次你给我看的绘本,”玉棠由他捏着头发,眼睛也没从书柜上离开,“上册我看完了,下册你放哪里了?”
少鸾便给她找书,回头见她开了一只梅花攒心的果盒,从里头拈了一只糖霜梅子放里嘴里,书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好啊,自己的不吃,来吃我的。”
“小气,你还不是从我那儿拿的。”嘴里含着东西,说话有些含糊,她接了书,就地翻起来。乔天也打完了电话,找上来。另有高跟鞋的脚步笃笃笃清脆作响,却是二太太找来,把少鸾拉去,“正主儿倒躲起来了,快跟我走!”
舞会到半夜才散,客人都走了,大家坐下来闲谈,不外乎聊今晚的那些人,大太太说东家小姐斯文大方,二太太说西家姑娘漂亮摩登,因问少鸾,少鸾道:“都好。”揉了揉肚子,“饿了,玉棠呢?”
少清笑道:“二哥也太欺负玉棠姐了,今天玉棠姐可没空理会你,她正在楼上收拾行李。”
少鸾吃了一惊,“她要回家?”
“不是不是,是乔天要请她去香港玩。”
少鸾一听便站了起来,“谁说的?!”
“这还要谁说?他们两个人感情正好,去玩玩又怎么了?”大太太拉他坐下,继续方才的话题,“莫小姐说跟你还曾经是同学,真的?”
“我怎么知道?”少鸾的口气已有些不耐烦,“饿死了,我要吃面!”说着便上楼去,把个大太太气得在底下跌足,“这孩子,哪里有个大人的样子!”
屋子里玉棠正开箱倒柜,和丫环一起把衣裳翻出来。
丫环道:“听说那边比这边要热些,多带些薄衣裳吧。”
玉棠道:“到了那边再买。成日家听人说香港什么都有,什么都好,还带这么多干吗呀,你给我收拾两件在船上换洗的。”说着站起身来,就在少鸾站在门口,走廊里的灯把他的影子逼进来,长长的,脸色却不大好看,她“哟”了一声,“这是谁得罪你了?”
少鸾皱着眉,死死地瞧着她,吐出一个字:“饿。”
“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这辈子活该当你的厨娘。”她挽起袖子往厨房走。
少鸾在后跟着,一路一声不吭。这倒不是他的作风。往日里他可是满嘴甜言蜜语,说好说歹,一路哄着她去的。
她扭过身看他,“怎么了?”
少鸾硬挺挺地道:“下面去。”
玉棠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眉毛一挑,待要撒手回来,一转念,“罢了罢了,反正吃完这顿,你不知什么时候吃得上。我今天就不跟你计较。”
面下了好了端上来,仍然红是红绿是绿白是白,却不见少鸾动筷子,只沉沉地坐着,像是全天下的人都欠了他几百万。可见真是有事,但是什么事呢?难道今天晚上这许多的娇花女敕柳他还玩得不开心?难道……难道是生意上出事了?待要问,少鸾已干脆搁下了筷子,“你要去香港?”
“唔,”玉棠在四方桌的另一边坐下,“乔远让乔天去香港办件什么事,乔天说这事费不了半天工夫,不过是找个人,捎个信,反正要跑一趟,不如去玩一阵子,正好我说没去过香港,他便说带我去。”
“你傻啊,一个人跟着他去香港,谁知道他会对你怎么样?”
“他能对我怎么样?”玉棠诧异,他看上去异常激动,“他的身手虽然还行,不过还不是我的对手。”
“你可是香港大都是外国人!是讲外国话的!再不然就是广东话,你听得懂吗?你即使不能拿你怎么样,万一把你一个扔在那里?你可怎么办?”
“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扔下我?”
“这个、这个理由多了去了!”少鸾坐不住,站起来回来走动,“你说话一向不提防,万一你一句话得罪了他呢?万一你不遂他的意他恼羞成怒了呢?万一你们在那边碰着个什么意外呢——总之你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