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邓子聪是在大学里认识的。傅家的小姐上大学,为的只是拿到一张大学文凭当嫁妆,邓子聪却是寒门子弟,读书为求出头。毕业之后邓子聪到了傅家一次,大爷待他倒也客气,只是大太太放下话来:“我的女儿锦衣玉食惯了,只怕吃不得苦。你要真为她好,就别把她往苦日子上领。我知道你们讲究文明恋爱,父母的意思也是不太管的,这也只是我的意思,她要真嫁了过去,我是一分钱嫁妆也不会贴的,以后你们也不用上我们这个门。你若真愿意看着我家少容为了一日三餐奔波,我也由你们。”
少容同母亲闹了几次,大太太倒是少有的坚定不移,水火不侵。少容没法子,两人明里断了往来,暗里地却仍在一起。此事少鸾少清都知道,只瞒着家中长辈。只等少容年纪渐长,就由不得大太太挑人了。
“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玉棠道,“我女乃女乃说,女人一旦过了三十,就没人要了。到时这个邓子聪没准又去找更年轻漂亮的女人去了。”
“我何尝不为这个担心,只是,你要我嫁他之外的人,我却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少容皮肤白皙,身形纤瘦,正是最不显老的类型,二十六岁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一二,她仰起头微微吐出一口气,“再说,两个人在一起,原本就是一件冒险的事,只看你愿不愿冒这个险。”
玉棠看着她,心里倒生出一股敬意来,没想到她看起来文文弱弱,做起事来倒毫不含糊,只是,这样的冒险,值得吗?“世上的男人这么多,未必没有比邓子聪更好的啊,何苦耽误自己?”
“呵,”少容拍拍她的脸,“小丫头,等你喜欢上哪个人,就会知道了。除了这个人,无论嫁给谁,我都是不快活的。”
“我啊,当然要挑一个家里会同意的人喜欢,免得麻烦。”但是说到这个,她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是没想到,上海人这么多,找个男人却这么难。”
“怎么?少鸾带了好些人去家里,你就没一个看上的吗?”
“那些人,看着脸面还行,可他们聊的都是些什么跳舞啊,跑马啊,电影明星啊,还有什么什么坞——”
少容抿嘴笑,“是好莱坞吧?”
“对对,就是那个什么好莱坞,哎,管他什么屋,总之我没有一个字听得明白。”
“放心,这些少鸾都会教给你,很快你就会了。”
“可邓子聪就不说这些,他说的话,我都明白得很,这家伙虽然穷,可是看得出来是个好男人。”
少容竟大为感激,“玉棠,你……谢谢你。”她和邓子聪这段地下情,很少得到人们真正的赞同,玉棠的肯定,令她心中一阵温暖,道:“他们会的,都是现在上海最时新的玩意儿,你把这些都会了,自然会成为一个最时新的人,不愁没有人追求。不过,你要是也喜欢忠实点的人,我倒可以给你介绍介绍。”
两人晚上一块儿回家,公馆里已然乱作了一团,巡长都来了。老太太见了玉棠,宛如得了凤凰似的一把抱住,问长问短,要喝令少鸾过来赔不是,少鸾早躲出去了。
当下少容便做起媒来,隔三岔五请同事同学喝茶,接到请客的帖子都带上玉棠,渐渐地大家都知道傅家有位待字闺中的远亲。少容目下无尘,少清年纪又尚小,多少人攀亲无门,眼下终于找着时机。又打听到这位关小姐是老太太那边的亲戚——众人都知道老太太的身份来历,乃是前朝有数的大户之后,这位关小姐,自然也是位大家闺秀。
其中以乔天最起劲,也不知是哪里见过关玉棠一次,从此惊鸿一瞥,难以忘怀,死活要少鸾当媒人。
“我劝你少打主意,”喝得半醉的少鸾口齿有些不清,“那可是从土匪窝里出来的!”
“哪怕从乌鸦窝里出来的,也是只金凤凰咧!明天百乐门,你带她出来玩。”
“她那人根本带不出手……真不知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推了几次,乔天忽然道:“我说,你不会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吧?”
少鸾一口茶全喷了出来,“看到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好,好好,等你见着人,你就知道我是为你好了。”
乔天顿时满面喜色,“只要你让我们认识了,后面的事一概不用你操心,大大的谢礼等着你。”
少鸾一脸“真不敢相信这是我认识的人”的模样,两人玩到半夜才散,回家的时候少鸾才犯起嘀咕来。
其实从那次之后,他和玉棠就很少碰面。少鸾每天半夜回,中午起,关玉棠则跟老太太一样的作息,天亮就起,天黑就睡。唯一能碰上的时间是晚饭,可惜少鸾的晚饭多半是在外面吃。
且两人难得碰到一起的时候,老太太就喊他赔不是。老太太喊倒罢了,偏偏关玉棠不冷不热道:“不用赔了。他虽然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我也教训过他了。”
想想就觉得一口浊气堵在胸口。
可是乔天是出名的牛皮糖,被他缠上了,可没那么容易松口。第二天少鸾起了个大早,出现在餐桌上,众人都以为是罕事。关玉棠则像眼里没他这个人似的,和少容少清低声说着什么悄悄话。少鸾在面包上抹了半天花生酱,都没找着说话的机会。
二太太玲珑剔透,问道:“少鸾可难得起这么早,怎么,今天有要紧事?”
“唔,也不算什么要紧事,”眼风瞥了一下对面,少清已经扭过头来了,少容和关玉棠却还在低声说话,他放大了一点声音,“我有个朋友,想见见关小姐。”
必玉棠抬头看了他一眼,“你的朋友?”一个“你”字,咬得格外重。
暗少鸾捏着面包的手不自觉用力,“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的朋友,估计也跟你一样是只绣花枕头,不是我心目中的丈夫人选。”
“嗒!”面包被捏成两半,跌下来,“关小姐——”
眼看他就要生气,但关玉棠若无其事,因为她说这话真的没有恶意,实在是发自内心的一句实话。二太太连忙插进来:“不知是哪位?”
少鸾忍了忍,忍了又忍,“乔天。”
“乔远的弟弟?”二太太倒有些意外,道:“哎,正好正好,玉棠,这个乔天的哥哥是上海青帮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自己的身手也不弱,年轻也轻,相貌也甚好,性子也爽朗。”她一拍手,“以前怎么没想到他?”
“他有功夫?”玉棠的兴趣一下子提上来了,“那我倒要会会。”于是时间便定在今晚。
百乐门是青帮的地盘,乔天虽然没有入帮,却因为哥哥的缘故常在这里混。少鸾也是这里的常客,少容少清晚上是不许出门的,二太太主动表示愿意作陪,在玉棠的房里耽误了半天,拉出来的人终于不再穿几十年前的绸衫绸裤。长发编成发辫,一直垂到膝下,身上穿一件盖到脚面的粉金色长裙,脖子上戴着繁复的金饰,两只宝塔状的耳环快要垂在肩上,嘴上涂得鲜红,整个人闪着宝光与金光,好在有一双眼睛镇住这样浮丽的颜色,倒像是一位印度佳丽。
少鸾悄悄松了一口气。
只是关玉棠一路上抱怨这身打扮太累太麻烦,“不好动手。”
二太太安抚道:“今天是头一回见面,以后你们要怎么动手就怎么动手。今天啊,务必让乔家小子目瞪口呆一见钟情。”果然乔天一见,更是惊为天人,愣在当地三秒钟,才知迎上来。
玉棠第一次知道自己对于男人有这一重力量,于不适应处也有一丝高兴,抬起下巴高高地看了傅少鸾一眼。
这眼神少鸾看懂了——你不是说没有看得上我,你瞧——所以说女人都是小气的,虽然是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土匪。他略坐了坐就请二太太下池子跳舞,乔天也伸出手来请关玉棠。
“……我不会。”玉棠道。
“我教你。”
舞池里的灯光忽明忽暗,光怪陆离,乔天让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自己的手扶着她的腰背。少鸾就在不远处,虽然听不到乔天的话,但猜也知道,他正教她步法,往左,往右,手轻轻用力把人往怀里带一点,她会一不小心踩到他的脚,或者踩错步子撞到他怀里去——这是他们十几岁就会玩的勾当——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哎,关玉棠啊必玉棠,你要是肯在我面前放软和些,我早把你教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如何还要来吃这种亏?
丙然那边玉棠一个步子踏错,人往乔天怀里靠了靠。二太太抿嘴一笑,“姓乔的都不老实。这些东西你该教教玉棠。”“就算我肯教,也要有人肯学啊。”少鸾懒懒道,“这位小姐是匹烈马,我可驯不来。”
“你可要想清楚,她的嫁妆够你吃喝玩乐一辈子,眼下开始下功夫,还来得及。”
“就算她能养我三辈子,我也不要娶个女人来管自己。婶子已经是极大度极放得开的了,二叔还不是不敢像从前那样玩?我何苦往自己身上套枷锁。”
二太太笑,“这话可千万别让老太太大太太听见。”
“那就要托好婶子保密啦。”
他们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又都爱玩,因此更像是一对朋友。一曲罢了,四个人都回到位置上,有人来请二太太跳舞,乔天和关玉棠聊天,问她平时爱做些什么,玉棠道:“放火,抢劫。”
“哧!”少鸾在暗处强忍着不要笑出声来。
乔天却不解,以为她在开玩笑,“关小姐真是幽默。”
“油墨?不,我不要油墨。”
暗少鸾推说要抽烟,走到边上去,才笑出声来。片刻二太太找到他,“你怎么不在边上看着?”
“我怕我会笑死。”少鸾道,“不知道这小子晚上回去会不会做噩梦?”
乔天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将玉棠送上汽车后殷勤地关上汽车门,面向傅少鸾时抑不住满面喜色,“真是个妙人儿!太有意思了!”
而关玉棠明显也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在车上还哼起了跳舞时的曲子,二太太问:“怎么样?”
“怪好玩的。”她道,“原来跳舞场还是蛮有意思的。”
第二天乔天的电话就直接到了傅公馆请吃饭了。老太太知道了,却不甚满意,“乔家底子太单薄了。”
“哎哟,老太太是不知道乔远的风头,上海滩这些人物里,除了青帮老大,就是他了。”二太太说,末了,道:“再说,玉棠……咳,可不是正好吗?”
是。少鸾在心里边很同意这一点,流氓和土匪,真是再配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