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毫不意外地接到了敏敏的电话。
她赶到约定地点的时候,敏敏已经在那儿了,一杯咖啡已经快要见底,看来等了不少时间。
“对不住啦。”嘉尔道歉。
“不,是我来早了。没什么事干,就先过来了。要喝什么?我请客。”
“呵呵,那好啊,给我来份煎蛋,两片烤面包,一杯果汁。”
敏敏微微一愣,“还没吃早饭?”现在已经快到午餐时候了。
“都说了我是夜猫子嘛,你的中午等于我的清晨。”
“那该我说对不起了,我不知道……”
“没事,”嘉尔笑笑,“有什么话尽避问吧。”
敏敏垂下眼睛,“你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
“是啊,”嘉尔撕开侍者送过来的面包,往嘴里送,“只要我在宜城,基本上就要回答一两次同样的问题。当然,频率要视他遇上张宇明的次数而定,也要看他的运气好不好,女朋友有没有在身边。”
敏敏苦笑了一下,“他很多女朋友。”
“放心,他每次只交往一个。”
“那张宇明……”
“嗯,张宇明是我们高中同学,他追了她三年,从高中追到大学,终于追到了手。可惜后来他跟张宇明最好的朋友交往了,张宇明提出分手。”
其实是非常简单的故事。大约每个人身边都有人发生过。
“他们……真的分手了吗?”
“张宇明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她已经忍了他够久了——你知道那家伙身边最多女人转——他们分开也好,做那家伙的女朋友,得有钢铁铸成的心脏才行啊。”说话间,煎蛋和面包已经下肚,嘉尔喝着果汁,看着敏敏,“怎么样?”
敏敏长久地沉默,“昨晚他打了电话给我。”
“唔。”
“他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释,只是苦笑着说,也许下一次见到她,他还是会追上去。”
嘉尔心底叹息一声,这是事实。
这是肖成枢每个女朋友都必须面对的事实。
这是她对他每一个来问的女朋友都坦诚相告的原因。
要一直和他在一起,就必须容忍他这一点。肖成枢对张宇明的爱,她不认为有任何人要以改变。
“我想我没有办法把他的心从她身上抢过来,”敏敏说着,眼眶有点发红,“我和他分手了。”
嘉尔看着她,等她往下说。
“我可以忍受我的男朋友当着我的面去追另外一个女人,但不能忍受他甚至解释都不给我一个,哄都不哄我一下。”敏敏的眼泪流下来,别过脸望向窗外,声音哽咽,“他根本就不爱我。一个不爱我的人,没什么值得我争取的。”
“你这样想很对。”嘉尔说。
“但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很开心。他帮我过生日,满屋子插满蜡烛,用玫瑰摆出‘我爱你’三个字,陪我逛街,从来不说累,还会帮我挑衣服,无论送什么礼物,打开来都是我最想要的……从来,从来没有人能做到这些……”敏敏终于泣不成声,趴在桌上,痛哭出声。
嘉尔所能做的,就是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以后会有人做到的,你这样漂亮,这样聪明,又这样年轻……”
“可是,可是,我爱他,我爱他……”
“放心,会好起来……”
只是这样反复地说着一些单调的安慰的话,甚至不出声也可以。她知道她们这个时候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听众而已。
自己说给自己听,是多么孤独,多么悲伤,多么容易发狂。
离开咖啡厅后,手机就响了。
“你在哪儿?”
淡淡的冬日阳光照着,嘉尔的声音散漫:“外面。”
“外面哪里?我去接你。”
“干吗?”
“我钥匙掉了!家具店的人送了家具过来。”
十五分钟后,肖成枢看到了嘉尔。她穿着大大的羊绒外套,高领毛衣的袖子出奇的长,细细牛仔裤套在靴子里,大翻卷的头发像是没有梳,蓬起来像个脑袋大大的卡通人物。
做服装设计的人穿着一向怪异,肖成枢已经见怪不怪,却留意她神情淡淡,嘴角有一丝奇特的笑意,眼神却是迷蒙。
“干吗?捡到钱了?”
“没。”嘉尔轻轻舒了一口气,“只是忽然发现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好了,我知道了,敏敏来找你了是不是?我失恋也不是一次两次,不用你安慰……”肖成枢一面倒着车,一面说,“何况就你这成色的也安慰不了我……”
“还好意思说,每次弄哭的女孩都要我来安慰,我的时间也是值钱的,人渣!”
“兄弟一场,干吗这么小气?”
“这样的话,帮我把客房的床具都准备好吧!”
“……真是没有见过你这种人,这叫什么?打蛇随棍上?见竿子就爬?”
“要你管!”
家具摆好之后,房间终于有点像房间的样子,肖成枢双手插在裤袋里晃了一圈。他穿浅灰色外套,豆青色衬衫,这种天气也只是贪靓不要命地只穿一件薄毛背心,细长围巾只能起到装饰作用,板鞋仔裤穿得仍然像个学生。眉清目秀,肌肤透亮,昨天还元气大伤似的,今天看来已经完全康复,点点头对嘉尔的品味表示赞许:“嗯,我女儿以后会喜欢这屋子的。”
“买个八件套吧,会更完美的。”
“你确定这张小床放得下?”
“怎么放不下?宁可不放人也要放上足够的枕头!”
“去你的吧,你个枕头狂人!等你结婚的时候,我送你十六件套。”
“其中十件是枕头吧?”
肖成枢邪恶地笑,“不,十六件都是。不跟你扯了,我溜出来的,还得回去。记得给我找床!我靠,客房这样齐全,主卧还是四面墙。”
“改进一下你的品味,一切都会很简单。”
“那么先改进一下你的大脑吧!”
说话间到了楼下,肖成枢说:“我顺路送你回家吧。”
嘉尔道:“不用了,我慢慢逛逛,晒晒太阳。”
“可恨的死无业游民!”
“滚吧,死上班族。”
车子发动,嘉尔朝他摆摆手,一直开出去,还看到后视镜里的人影,懒洋洋的,双手插在外套大大的口袋里,风吹得头发胡乱翻卷,反正已经够乱,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
到了店里忽然想起汉服的事,发短信要了个淘宝店名,阿紫的宝藏,一搜,里面好几十套汉服,每一套都有模特穿着拍了照。点开大图吓一跳,那模特竟然是嘉尔自己。上了妆,原本有些清淡的眉目生动鲜妍起来,就像柔风拂动柳枝,满眼乍然生春。
左手拨通了她的电话,那边响起她的声音:“又忘了什么?”
声音懒洋洋的,仿佛带着冬日阳光的酥香,肖成枢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往椅背上靠了靠,“手艺不错,衣服漂亮,化妆也好,模特也还凑合,就是摄影师差了点。”
“哟,哪能跟您比啊。”
“再给我赶几套出来,我要了。”
“呵,你说了算?”
“在这方面,老板当然听我的。”
“也是,我都忘了你好歹也是个首席。”
肖成枢笑了,“晚上到我家吃饭,我让我妈买了鸭子。”
“哇,咱妈的啤酒鸭!”仿佛可以看得见她口水流下来的样子,声音忽然一顿,“喂,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错,我确实是无事不招待饭桶。”
“滚,坦白点——”忽然一惊,“喂,不会是咱妈要给我安排相亲吧?”
“喂,不会你妈给你安排了吧?”
“别提这茬了——是不是?”
“放心啦,我妈操心我还来不及呢,哪有空管你?别自作多情了,晚上记得来,我有话问你。我要做事了,就这样。”
电话啪地收掉,忙音传到嘉尔那边。阳光下的年轻女子皱了皱眉,有什么话?不会是借口吧?上周她听到风声,借朋友聚会逃掉了跟妈妈同事的儿子见面的机会,这次干妈不会就此吸取经验,让肖成枢当前锋吧?
不过,那家伙没理由出卖她啊。
而且,还有啤酒鸭……
肖妈妈的啤酒鸭,是一种让人明知道是陷阱也会往下跳的圣物。
何况,还不是陷阱。
餐桌上的人口简单,没有可疑的陌生人员出现,四个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晚饭,嘉尔到肖成枢房间去看碟。
肖成枢靠着窗口看了会儿江面,又在书柜前翻了会儿书,然后蹲在电视前面翻碟片,然后又去摆弄自己新买的相机。
“喂,”嘉尔趴在床上,吃着水果,“你别这么晃行不行?我晕。”
“哦。”肖成枢竟然乖乖坐下来。
嘉尔狐疑地看他一眼,他立刻回避视线,还咳嗽两声。
“天哪,你竟然真的有话说。”二十多年的记忆里,只有在对张宇明一见倾心的那天,她才见过这种表情在这家伙身上出现,“神,你难道又看上了谁?”
“你的大脑只有樱桃大吗?除了女人我就不能有别的?”
“啊,真抱歉,我真是想不到你还会思考女人以外的事情。”
“滚。”可不到半分钟,他又咳嗽一声,“那个……”
嘉尔模到控制器,按下暂停键,“有屁快放,拜托你快点,凶手马上就要被揭穿了。”
“真是的……”肖成枢瞪她一眼,直接问:“你是不是失恋了?”
“啊?”
嘉尔的眼睛里充满了问号。
“我问你是不是被甩了!”肖成枢好大声,“或者是不是喜欢上了有妇之夫没有办法告白所以逃回来了?”
“啊?”
“啊你个头啊!”明知道对于女孩子来说,这种话题应该在一个安静的环境下循循善诱才可能问出结果,但状况就是这么难以进入,搞得他明明是关心,却像是八卦。肖成枢很不爽,“快点坦白吧,我还能替你出出主意,这么闷着闷成红烧肉也没人会知道的,人渣!”
“我没有……”
“没有你昨天哭什么哭?”
“你还记得这个啊……”
“你长大就在我面前哭过两次,一次是搬家,还有就是昨天,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都说了是做噩梦……”
好吧,你就编吧!
“梦到什么了?”
“梦到搬家了……”
“靠。”
“你以为小孩子的心理阴影那么快消除的?”嘉尔理直气壮,“以后不要随便伤害小孩子幼小的心灵啊,人渣!”
十二岁的时候,嘉尔笑眯眯地告诉肖成枢她就要搬家了。
肖成枢一惊,“不是说下个月吗?”
“妈妈说下个月没有好日子,所以明天就搬。”
“明天?!”肖成枢又一惊。
“是啊,那边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我有一个好漂亮的房间,床上有四个枕头!呵呵,你什么时候过来看?”
“有什么好看的?”男生意外地气鼓鼓,“要搬就搬!”
“你——”嘉尔眼睛一瞪,但转即,她明白了,“哈哈,嫉妒我吧?”
“什么啊?”少年肖成枢立刻抬起了头,“搬到城西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家啊,很快就要搬到上海去了呢。”
“什么?”这点嘉尔倒是从没听说过,非常意外。
“我爷爷家在上海,你不是不知道吧?我爸爸是他儿子,我是他孙子,我们一家人当然也要去上海。哼哼,你们会搬家,我们就不会吗?”男生若无其事地说,“以后想一起在阳台钓鱼就不可以了,不过,嘉嘉,我会写信给你的。”
说完,他高仰着头回屋去了。
到晚上两边爸妈下班回来,李妈妈拍开肖家的门,问肖妈妈什么时候要搬去上海,说嘉尔正为这事哭了一下午,说什么也不搬家了。
正在写作业肖成枢一听愣了,跑到李家,嘉尔正埋头在被子里哭得稀里哗啦,两腿乱蹬。
脸上一片水光,泪眼模糊。
很久很久之后,看见别的女生哭,脑子里都会浮现出这张小脸。
“不哭了……”他放低放软声音,走过去轻轻帮她擦眼泪,“我是开玩笑的。”
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学会了温柔。
温柔地对待每一个女孩子。
因为,她们会哭。
后来在小说里看到“男人最怕女人哭”这样的句子,真是十分赞同。
嘉尔是很要强的,再有什么委屈伤心,都憋着不哭出来。能让她从梦里哭出来的事,一定不简单。
表才相信是梦到了十几年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