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斟的笔停了,他第一次抬头看着参军,眼睛中闪着魔魅妖异的幽光,神态安详语气轻柔,“我没听清,再说一次:他要谁?”
参军吓得一下子跪了下来颤着声音大声地说:“王爷,赫连邱要蝶小姐——”
淮斟一下子把笔摔了拍案而起,“他做梦!”这一拍震的案上的东西全都跳了起来,吼得帐外的人面面相觑,不晓得一向温文而雅以理服人的静睿王怎么会如此激动而失了形象。
“痴心妄想!败军之将还敢和本王狮子大开口!他倒会挑,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挑了悱恻。悱恻岂是寻常女子?他想让我把悱恻拱手给他?他做梦!”淮斟已然被赫连邱过分的要求激得失去了一半的理智,对着参军就是一阵冷嘲热讽地骂。“王爷,”一旁的诸将力劝道,“现在实在不宜和西塞再起争端,何况那赫连邱现今已重掌兵权——”
淮斟一掌拍在几案上:“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一位将军壮着胆子上前劝道:“王爷,您心里也清楚除了答应他的条件之外别无他法。王爷,大局为重。更何况以蝶小姐的性情就算为难也不会不答应。”
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怎么会不知道?他还不至于失去理智气到分不清现状。淮斟沉了口气,“我知道,我只是不甘心受人威胁。可是,”叫他怎么和蝶悱恻开口?他咬了咬牙调整了呼吸沉声道,“还是请王将军代我和悱恻说一声。”说完,他拿了马鞭牵了马冲出了军营。
一旁的将军们一惊,怕淮斟夜里骑马会出事叫人赶紧跟了去。
蝶悱恻得到消息之后意外的平静,她甚至都没有听清楚那些将军在她耳边反复唠叨的“为国为民、随遇而安……”之类的话。她从知道这件事开始就一直在自己的帐子里绣她的玉兰花,她绣得比从前更细心,只是那抹笑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她走出了帐子,然后她看见了他。
一阵风轻轻地吹送,吹动了他漂亮的发,一双眼睛疲惫却没有失去他应有的光彩,他一身的颜色更淡了,仿佛一碰就碎。没有理由,她就知道他在帐外守了她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她甚至有些害怕看到他眼睛里的淡得没有痕迹的无可奈何和冷冷的理智。
“陪我走走吧。”她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有这么难听。
两人默默地走,远离了军营,远离了硝烟和那些纷纷扰扰的“不得不做”;天地之间只有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地是绿色的,他们——是苍白的。
“记得长安第一次见你,我正在酒楼上听《西厢记》,不知什么的看见了楼下的你。那个时候不免觉得你冷情得过分,现在想起来却觉得你应当如此;看不惯你脸上的表情忍不住就想戏弄你,结果却和你在江上喝了一夜的酒,说了一夜的胡言乱语。”说到这里她轻轻地笑了,笑容是那样的飘渺。
他坐在她身后,看着她半个侧脸,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都是难过的。
从昨天晚上听到消息到刚才他都没有觉得特别的哀伤和难过,有的只是对于既定事实的考量。他甚至考虑到依照局势的发展让蝶悱恻到西塞去反而对他和她都要好,他可以不在意赫连邱要她去做什么,他不想她成为桎梏自己的条件,他只要她远离将来的风暴好好地活着。
冷冷地在心中笑,他向来就很自私,却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只有这样对大家都好。可是他已经不能回头。
等到回过神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早已“走”到了她的帐外。
直到第一眼见到她,他才忽然觉得刺痛无比。恍然发现在她吻他的那个夜晚,她就已经把那把淬了毒的钗送进了他的心里,直到毒蔓延到全身才被他察觉——原来他的心一直血流不止,他甚至以为自己就会这样在心里流一辈子的血,然后表面上淡而处之。他甚至没有想过止血的方法,就让这支发钗插在他的心里,有了必死的觉悟,因为它一动就痛,一想起她就会血流不止。
“琴渊,”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知道,我这辈子欠你太多了。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可以走路,可以用很好听的声音说话;也许还会有一个女孩子用她的生命爱你……对不起……还是那句话,如果还有下辈子就不要再遇见我。”
一切因为他的琴音开始失控,他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内心的宣泄:“这一辈子我只会记得有一个叫庄月华的女子,她为了达到目的会用一身的妩媚去诱惑别人,她可以一时兴起整夜整夜地泛舟江上只为一醉,她可以为了国家放下血海深仇襄助自己的仇人,她只对着我撒娇只对着我无理取闹……她为了救我逼我对自己的身世只字不提甚至不要开口说话……她本来可以杀我却救了我……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希望还可以遇见她……哪怕我再一次不能开口不能走路……”
“我们走吧!”她突然转过身按在他的琴弦上,神情狂乱,“不管去哪里。我不想再去想什么民族大义、国家危难。这些我已经想了快一辈子了,我为了它们失去了太多。我不想它连我的心都要左右,如果我真的去了西塞我一辈子就再也回不了东陵,我再也回不了长安,再也见不到王爷和佑荫,再也不能……和你一起看春天江岸的桃花……听你弹琴。”
她的一字一句深深诱惑着他,让他相信她口中所说的美好的未来。他想点头,想紧紧抱住眼前这个即使自己哭了都没有发现的女人。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说一些安慰她的耳语和解释,承诺一些他自己也没有办法保证的未来。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肩,为她擦去眼角泛滥的泪,再次说着连自己都恨的残忍:“你和我都知道:你说的只是气话。”
她默然,只是看着他。然后一字一句咬牙道:“有时候我竟然觉得你比王爷还狠心。你会后悔,让我去西塞你一定会后悔。”
他知道,却不知道此刻除了拥抱还能做些什么。有一些话,终究还是不适合他。
她突然笑了,“我总是说我唱戏唱得多么的好,却从来没有唱给你听过。你的琴天下无双,却从来没有好好为我弹过一曲。今天晚上你以琴代箫为我弹一曲西厢吧,我唱给你和王爷听。你要记得,我只唱这一次……”
她看着他哑然道:“如果可以开口说话吧,当我自私一次:真想再听你叫一次‘月华’。”
他喉头上下剧烈地滚动,想要开口却力不从心只有紧紧、紧紧地抱住了她。
梳妆台上:梳子、描眉的石黛、胭脂、铅粉、发绺整整齐齐地放着。她一样一样仔细地用,眉如远山双目飞红,顾盼流转之间已然一个弱不胜风的崔莺莺。换上水袖戏服施施然地起身,看着铜镜中一身粉黛的自己,妩媚地一笑。她这一笑就像太阳下的白雪——耀眼纯粹而短暂。
夜晚,仍是一轮满月在空,凉得如水一般。
整个草原只有他们三个人。楚琴渊坐在轮椅上,淮斟站在他的旁边。三个人的表情平静,楚琴渊一按弦,略去了老旦的念词直接转入了正宫调的青衣唱词。
她一身红色艳艳的衣服,款款上来张口唱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她唱得极为用心,移宫转调之间风情无限。她的姿态,她的唱腔,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刹那间仿佛一捧胭脂淬成的浆从青葱的手中滴落,缓缓的……慢慢的……一滴一滴;仿佛还可以看见血一般的胭脂在半空中坠落的姿态。
淮斟心中一惊,他从来没有见过蝶悱恻这样潋滟的样子,燃烧生命一般的壮美和凄清,他的心中从来没有此刻这样无助过。
楚琴渊只是在弹琴,表情是前所唯有的冷。他仿佛在麻痹自己,不要在她的声音里迷失方向。
在她唱“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时楚琴渊已经不记得自己弹的是什么,目光开始迷离,眼前只有唱戏的她,初次抱月见时的她,长安酒搂上听戏的她,夜晚一身水袖戏装拿着钗绝情的她,吻他的她……无数个夜晚天上的月亮,然后她此时脸上沁了胭脂滑落腮下的泪……
红色的胭脂和泪……
清晨,在她那一句唱得刻骨的“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中,他看着她走出军营上了赫连邱派来接她的马车,一身白衣,白衣胜雪。
他不知道怎么回到自己的帐中的,等到发觉的时候,自己的面前放着一块绣着白玉兰缀着鹅黄色穗子淡蓝色的琴套。惶惶然,他拿了起来细细地看,其中一朵花的花蕊竟然是红色的。
红色的花蕊?血——月华的血——月华……
——“如果可以开口说话吧,当我自私一次:真想再听你叫一次‘月华’。”
月华!
他的清冷高越和默然旁观因为这两个字而全数崩溃。他紧紧拽着琴套,不管自己从轮椅上翻了下来,不管自己要爬着才可以到营口,他脑海里只盘踞着两个字——月华。
他想见她,哪怕只一面!这是他第一次放任自己所做的决定。
听见响动的林滔急忙跑了过来扶起他急忙问道:“出什么事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抓着林滔的衣服拼命摇着头,喉头剧烈地滚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股挫败感尖锐地刺着他,他此刻开始恨起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开口说话!他拽着林滔的手益发地用力了,另一只手抖着把琴套递到林滔面前,眼神凌厉而希冀地看着他。林滔一看到琴套就立刻明白了,大步抱起楚琴渊上了马然后自己翻身上马往西塞方向狂奔而去。
等到远远地看到蝶悱恻的马车进了西塞边塞之后,楚琴渊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一口血从喉头涌出,“……月……华……月华……月华!”
“月华——”
蝶悱恻坐在马车里突然隐隐地听到一声沙哑的大喊。声音失去了温润也失去了他一贯的泰然处之。这两个字喊得像只盘旋在头上的猫头鹰,一遍一遍地数着人的眉毛,等到数清楚了人也就死了。
她笑了,伸手抹去了眼角溢出的泪,取了箫也不去管什么音律宫调,一声长、远而尖锐的调和着他的“月华”冲天而出。
箫,却给她吹出了笛子清扬的音。音,却只有这一声。
他终究还是如了她的愿,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