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院里,青湖木讷地收拾着东西。其实没什么东西可收拾,也没有必要收拾东西。他之所以流连在已经失去主人的房子里,不过是难以适应突如其来的自由。为什么呢?
就像久被关押的牢犯,突然恢复自由,同样会不知所措。青湖自问自答。
简单的几件衣服,很快就收拾好了。在邢枫的包袱底下,青湖看到了一个东西,那是一件衣服,用兽毛制作成的背心,粗糙黝黑的狼毛,细密整齐的针脚,冬天穿在身上会非常暖和。青湖想起刚刚变成人时的夜晚,昏黄的灯光下,邢枫眯着眼睛替他缝制御寒的背心。那时他明明感到很高兴,却指责她的背心做得粗糙。
他收拾好东西,最后一次环顾住了将近三个月的地方。邢枫死去,青湖最可惜的是连带着失去了她的好手艺。再也吃不到美味的食物。如果邢枫早死几个月,他一定一点感觉都没有。
厨房仍然亮堂无比。邢枫有一点洁癖,她会把厨房到处擦洗得干干净净,完全不像一般家庭的厨房,布满污渍,凝着油烟。
青湖敏感地闻到熟悉的味道。他大步走进厨房,纱橱里雪白的碟子上盛着肥硕的烤鸡。烤鸡焦黄的外皮凝着成串的鸡油,大概是邢枫去世那天做的,天气很热,已经不甚新鲜了。
是邢枫做给自己吃的,她一定希望自己全部吃掉。
青湖放下手里的包袱,端起碟子,一口口地吃掉鸡子,一口都没剩全部吃下肚子。
青湖的生活没什么变化。只是没有人吩咐他做东做西,他在外面游荡玩乐时也不用惦记着家里还有个卧病的病人。
他常常流连于茶楼酒楼,也会在街上闲逛。人的生活比兽的生活乐趣多很多。兽的生活里只有两点不同:刚刚吃饱和又饿了。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肆无忌惮地观察着来往的路人。年纪很大衣着华贵的男子怀里搂着年轻妖娆的女子,小贩四处叫卖着手上的食品,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使用香味刺鼻的劣等香料,他的鼻子真是受不了——刚刚走过去的年轻女子实在太像邢枫了,青湖几乎失声叫出来,几乎一模一样的侧面,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和娇女敕的樱唇,他再次提醒自己正是他自己埋葬了邢枫,邢枫已经死掉了,才不至于失礼。怎么会如此想象?难道是辛瑶瑶?他一边走路一边思考,如果是她,真庆幸他没叫住她。
夏天的傍晚,他穿着纱衫喝着刚从井里取出的美酒,坐在客栈上等厢房里赏月。店小二送来驱蚊香,看到常住店里的俊美贵客闷闷不乐,问:“客官一个人喝闷酒?”
青湖看着天边一抹残月,点头。
“没什么可玩的。”
“一个年轻男人,又有钱,怎么没可玩的?”店小二建议,“客官去过菡萏馆没?那是城里最有名的妓馆,姑娘可漂亮了。”
“很有意思?”青湖还是没兴趣。
“自然有意思。除了漂亮姑娘,菡萏馆的酒菜也是一流的。你可以在那里听曲,打牌,结识朋友。入夜后再找个姑娘睡觉。”
青湖见识过青楼,他实在没太大的兴趣。但晚上没别的地方可去。再说天气闷热,不到下半夜也睡不着。
还没走进菡萏馆,就被嘈杂的环境吵得心烦,本来想转身离开的青湖被热情的老鸨留住,老鸨见他没有熟识的姑娘,便说菡萏馆最美的花魁马上要嫁人了,这是留在馆里最后一夜。如果公子只想清谈的话,不如到她房间坐坐,那里很幽静。
通向花魁闺房的小路两旁遍植芭蕉,宽大的叶片上盛着夜露,如水晶珍珠般好看。上面书写着“影红小居”的房子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到夏虫的鸣叫。
或许不要打扰主人的安静比较好。这样想着,青湖再次起了离开的念头。转头时,他看到一个孤单的影子,安静地站在草丛里,披散着的长发遮掩着秀丽的脸庞,那优美的侧面的确是邢枫的!他拼命地奔跑着,追逐那个影子,走到“影红小居”的正门口。
没人,难道是走进去了?
他打开门。
急促地喘息着,他到底在干什么?青湖自己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找到邢枫又怎么样?他打算对她说什么?做什么?他茫然地站在门口。
“谁?”纤细婀娜的影子转过来,是熟悉的脸。
“你是——”
好像在哪儿见过,就是叫不出名字,还是那女子先说:“公子,好久不见。”她调皮地笑起来,“你又想来洗澡啊?”
他终于想起来。那天,邢枫给他几枚铜板,叫他把自己洗干净。
于是他歪打误撞进了一间妓院。
“我叫明蕊,公子忘记我的名字了?”明蕊爽朗地笑了,“公子找我清谈,或是听我唱曲儿都可以,若是别的——公子就来晚了,我已经要嫁人了。”
“不——我——”青湖颓然坐在床上,他根本没注意坐在妓院的床上是多么暧昧,只是喃喃地说,“我明明看见的——”
“公子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邢枫——不,你这里有别的女人吗?丫鬟什么的?我看到一个相貌非常像我一位故人的人。”
“公子眼花了吧?”明蕊眨眨眼睛,不明所以,“我说过我要嫁人了,所以鸨儿将我的丫鬟全收回去了。我连洗脸都要自己打水呢。”
她见青湖表情沉痛,试探着说:“或许是公子眼花了。要知道当你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到处都会出现她的影子。”
青湖也眨着眼睛,“思念?我为什么要思念她?”
明蕊笑了,“为什么要思念一个人,我也不明白。你看对了眼,你想和他在一起,天天早上看到他,晚上和他一起睡觉,见不到他就会想念他……总之,就是爱上他喽。”
青湖离开云州城的前一天晚上,偷偷潜入司徒府看望辛瑶瑶。辛瑶瑶刚刚新婚,经过情爱的滋润更加美丽。她和邢枫明明有相同的眉目,却不是同一个人。即使天天看着她,抚模她,感觉和邢枫还是不一样的。
青湖没有固定的目标,所以他打算去邢枫的家看看。她十岁以后居住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路途中打尖时,他常常点几斤牛肉和刚出炉的白馒头。雪白清甜的馒头味道很棒。邢枫是吃素的,她最怕荤腥味道,但是她常常会点几道荤菜给青湖。既然她讨厌荤腥,面对咕咕叫的鸡子,她是用怎样的心情杀死它们炮制出精美的佳肴?青湖越来越不了解她了。
睡觉的时候,青湖做了梦。
因为梦里的邢枫是活着的,所以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邢枫微笑着看着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瞳不是毫无生气地紧闭着的,而是带着微笑的弧度深情地看着他。
他迟疑着走过去,很害怕她会立刻消失不见;迟疑着伸出手时,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着。为什么会颤抖呢?他不想在梦里被她喝令闭嘴,所以没有发问。
青湖紧紧搂住她,在他的怀里,她的身体柔软温暖。抱着她的感觉非常愉快,他简直不想松手,他说:“原来你还活着。你死了只是我的一个梦吧。”
邢枫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
“不要离开我,不要消失掉。”他在她耳边说着。
清晨醒来,她还是立刻消失不见了。
他无比惆怅地看着空空的双手。
邢枫的家距离云州城很远。青湖其实可以利用蛊狐的能力瞬间就到达,但他选择了走路。他一个人行走在路上,日子平淡而劳累,惟一的意外是遇到打劫的抢匪山贼。其实青湖完全可以把他们全部杀死,或者干脆离开现场,但他总是待在原地,装作很恐慌的样子,让山贼搜遍他的全身,得意洋洋地拿走用障眼法变幻出来的金块银子或其他珠宝首饰。
偶尔青湖会偷偷溜去看他们发现金子变成土块时沮丧惊慌的样子,偷偷地笑,然后离开。他的行为其实很无聊。但是想到他旅途的终点是没有任何人等待的房子就不愿快步行走。旅途中他重新看过《西游记》,那个执意要用脚走过万水千山的固执和尚,是否早就想到了成佛以后是漫长而无趣的生活?他还是很喜欢孙行者,猪悟能吧?美丽的妖怪诱惑他时,他是否也会把持不住?
青湖渐渐了解唐三藏的寂寞心情。
青湖在秋日的午后来到藤花深处的房子。墙背阳的一面爬满爬山虎,即便是秋天仍然生命力很旺盛地绽放着盎然绿意,柔软的藤条缠绕着从老树上掉落下来,娇艳的淡紫色小花成群列队地开放在纤细的藤条上,飘拂着铺满柔软黄叶的地面。
大门发着吱呀衰老的哀吟缓缓打开,应该要上油了,青湖考虑着修缮的方法走进去。通过不长的甬道,走到堆满尘土和腐败叶子的院子里,他张望着,面前是四间完全相同的老式房子。凭着直觉他走进右手边的房间。
套上镜套的铜镜放在梳妆台上,窗台边放着只绣了一半的绣品,扫落灰尘,才发现雪白的缎子上绣着两只鲜艳的鸳鸯。床边小矮桌上放着食盒,里面只剩一半黑糊糊的东西应该是女孩子喜欢吃的甜食。
总之,房间里到处流露着主人匆忙离去,一会儿就会回来的迹象。邢枫听说她已经不能活下去,想必是相当震惊的。或许她根本没考虑过立刻报仇。虽然仇恨天天在脑海里燃烧,要杀死活生生的人对女孩子来说还是相当困难的事。
青湖突然意识到,如果她没有生病,或许她根本不会作出报仇的决定。只会每日活在不能报仇,无能为力的苦痛中悠闲平静过过日子。
是疾病澳变了她。
他无意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顺手拉开雕刻着梅花图案的小小抽屉,里面放着几样简单的首饰。邢枫一向喜欢式样简单优雅的首饰,她很会利用简单的东西将自己打扮得清雅无比。想到这些东西曾停留在邢枫的头发上,纤细的脖子上,他情不自禁地抚模来又抚模去。
另一个抽屉装着象牙小梳子,篦子等梳妆工具。梳子上缠绕着几绺断发。他将头发很仔细地解下来,一根根排好,细心放到干净手帕里。这么做完,他又很费解。做这个干什么?邢枫已经死了,这几根头发根本不是邢枫。头发不能对他微笑,不能和他说话,也不能做菜给他吃。但他仍然将手帕折好放进衣襟。
巨手猛然揪住,心脏的疼痛骤然袭击了他。他疼痛地弯子,一手撑着胸口,一手紧握成拳放在桌子上。
灰尘被他推开,暗红色的桌面上划出干净的竖线。
突如其来的寂寞笼罩着他,坐在邢枫的家里,他突然意识到,邢枫是真的离开他。他再也不能触模她,即使想听到她怒吼他的声音,也是绝对不可能了。
他紧紧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