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寺位于云州城西南一角。琉璃瓦掩隐在绿树红墙间,一道溪水远远从城外穿墙而来,顺着寺院一角绕一个圈儿,于是僧人们的诵经声中夹杂着溪水淙淙的清越声音,越发显得悠远宁静。
邢枫站在寺里千年老树下,苍郁的树冠将春日午后的阳光筛成淡淡的金色,在布满青苔的地上跳跃着。
她细心打扮过才来。漆黑长发绾成简单的双髻,鲜红的头绳系在圆髻上,飘落在两颊旁,显得青春活泼;擦过胭脂的脸显得圆润许多,如黛的眉目,鲜红的嘴唇,身上粉红交领衫子如春日里最娇媚的一瓣桃花。
见自己的妹妹而已,用得着从天刚泛鱼肚白就开始梳妆打扮吗?青湖嘀咕着,站在远处张望。邢枫一早起来就愁到底穿什么来见阔别十年的妹妹,她那几件衣服被反复穿遍,最后她说,要穿十岁时最喜欢的衣服,让妹妹一看见那衣服就想起她。
真要命!她居然真的买件只有小泵娘才会穿的衣服。
但是她穿上,也还真好看。
阳光照在她黑得发蓝的发髻上,她明净的脸庞因着兴奋显得格外嫣红,双目晶亮,顾盼神飞。或许这才是年方二十的邢枫的真面目。
如果她的爹娘还健在,她只会是一个承欢于膝下,娇憨欢乐,偶尔会耍小姐脾气,如辛瑶瑶一样的年轻姑娘。
可惜过去不能改变。邢枫命中注定失去笑容。
从他第一眼看到她起,她的双眼中就带着忧伤的旋律。
那时他只是一只懵懂的小狐狸,却知道她不快乐。他想安慰她,可惜最后发现自己上了她的当。再忧郁的女子,还是能给人一个大当上。
沐浴在春风中,邢枫恍惚以为回到十年前。温暖的风穿过空旷的堂屋吹到她的脸上,一切都没有改变。她好像小孩子一样,以为换了一件新衣服,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是你?”
她转身,出现在面前的是英俊挺拔的男子。他穿着合身修挺的墨绿色镶金长袍,英俊如天神下凡。
是司徒持。
“为什么是你,辛瑶瑶呢?”她张望着。
“不用看了,她不会来的。”司徒持静静地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们谈谈好吗?”
看到那张绸条,他就明白一切。当年他只有十八岁,转眼间十年已经过去,当年从修罗场带回来的小女孩已经亭亭玉立,而她失散的姐姐终于找上门来。
十年很短,沧海桑田不过一瞬。十年很长,爱狠仇杀,生死相许,能够在十年里全部发生一次。他已经不再是十年前那个黑是黑白是白的少年,将近而立之年,他开始思考很多事,包括当年邢家那场血案。
“我们——有什么可谈的?”邢枫打算见妹妹,手上没带任何兵器,她身子如红云冉冉上升,脚在树枝上一踏,借力使力,柳腰轻摆,随手折下一截树干为剑,俯身向司徒持冲去。
她真的很像瑶瑶。一样的眉目,如相逢是在黄昏,司徒持不确定能否认出她到底是谁。他不愿伤害和瑶瑶相貌几乎一样的女子,伸出双指,虚点一下,很轻松地夹住她手上的树干。真气随枝干灌入她的身体,她顿时虎口一麻,树干月兑手而去。
“当年灭了邢府全府上下一百二十四人,实是迫不得已。”司徒持诚恳地说。
他表情越是诚恳,邢枫越是气苦。她全身颤抖,说不出是冷还是热,像在地狱里被黄泉火焰熏烧一样。
“我要杀了你!”她怒气上翻,双目欲裂,死死盯着他,如一头失去幼崽的母狼,那种彻骨的恨意,从她的眼睛,她的身体,她的姿势渗透出来,一点点弥漫在春日优美荒芜的庭院里。
司徒持明知道凭她的武功是万万不可能杀死自己的。刚刚他几乎是以看着孩子耍把戏的态度看她出招拆招。但他感到危险,那种遇到危险身体预警的感觉如一根针扎在脊髓上,从背脊顺着攀爬上身,全身一阵发麻。
“我要杀了你!”她一步一步逼近,红衣翻飞,如复仇的女神,要饮尽敌人的鲜血。
他堪堪躲过她第二道攻击。
“你不要再擅动真气了。”他忍不住傍瑶瑶的姐姐提建议,“你的身体很糟糕,很虚弱,随便动用真气只会雪上加霜。你杀不了我,反而会加速自己的死亡。”
即使躲避她的追杀,他的姿势仍然轻松雅致,胜似闲庭漫步。说话时脸上带着温文的笑容,会让人更加强烈地意识到他是完全不把对手看在眼里的。因为完全没看在眼里,才能保持高贵的风度。
“呵呵。”邢枫也忍不住冷笑,“你真是个好人。好极了。”她悲愤地说,“你当年杀死我爹娘时,是否也是温文尔雅,一剑刺死别人,还会说声对不起?”
司徒持不语。她一眼看穿他的伪装。在江湖上,司徒持一向是翩翩佳公子,其实是礼多近乎无情。他拥有霸王的绝情,实际上他并不在乎别人的生死。正因为如此,当年不过十八岁的司徒持能掌握全局,格杀邢家全家,并简单利落地堵上官府之口。
邢枫说:“你以为我杀不了你,世界上就真没人杀得了你?你错了——青湖——”
青湖是谁?
还没等司徒持反应过来,一道青色的影子瞬间晃到他和邢枫之间。他大吃一惊。
这人无声无息,行动迅疾如鬼魅,江湖上何时出现这等高手?更可怕的是,他还是弱冠年华面如美玉的少年。
邢枫目中含泪,她想说,爹娘,我现在就给你们报仇!她说:“青湖,杀死他!”
青湖伸出手掌,掌心莹洁,如美女的手,那样纤纤弱质地伸出去,却难以躲开。
司徒持的冷汗湿透背心,他连续变换七八个招式,才勉强躲过这一掌。
那掌力深厚得可怕,四棵大树连环倒下,轰隆声连绵不绝。
司徒持不再轻敌,事实上他脸色铁青,已经说不出话来。二十二岁时,隐居多年的江湖奇人天山怪叟曾指着他说,这是江湖上第一流的高手,当今天下,只有四个人可以和他匹敌。经过六年的磨炼,他相信连这四个人也不存在了。可现在,在他面前出现空前强大的对手!
他挺直身体,说:“我不会再让你。”他要和他决一高下。
青湖笑了。
“这句话应该由我说才对。你小心,”他看了看自己柔软纤美的手,说,“我不会留情。”对面是让邢枫难以开颜的凶手,他的憎恨达到了顶点。
“杀了他!”
“不要!”
同样清亮的声音响起。青湖大吼一声,掌力连环拍出。一时之间狂风顿起,草木摧折,飞沙走石,司徒持决躲不过这劈山裂石的掌力。
邢枫第一次领略青湖全力激发的恐怖力量,她苍白着脸,连红裳也仿佛月兑色,在掌力激发的飓风中翻卷。
“不要!”又是一声清脆的叫声。辛瑶瑶从灰尘烟土中扑身过来,她只来得及看到青湖发出掌力打向司徒持。她撕心裂肺地吼道,“不要——”
来不及抓住司徒持,来不及挡在他的身前,辛瑶瑶眼睁睁地看着司徒持被打飞出去,如断线的风筝,撞倒在地,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口鲜血喷洒在地上。
“你做了什么?”辛瑶瑶全身颤抖,她摇摇晃晃走到青湖面前,这个俊美得可怕的男子刚刚杀了她的未婚夫!“你干了什么?!”和邢枫完全相同的容颜迸出泪水,她的泪水急速流淌过面颊,染湿胸口的衣服。
“我要杀了你!”她嘶吼着扑向青湖。
邢枫呆了。
“瑶瑶——”辛瑶瑶顿住步子,她迟疑着转过身,“你没死,你在叫我?”
“瑶瑶——你不要惹他,快点过来——”司徒持尽力轻松微笑,“你再不过来,我就真的断气了。”
不是他的错觉,听到瑶瑶的叫声,那个叫青湖的男子收回了一半的掌力,否则他就倒毙当场了。
“你没死,太好了——”辛瑶瑶眼泪成串掉下来。
“我不准你死,如果你死掉,我该怎么办?你不准死,否则我恨你一辈子。”
“傻丫头。”司徒持勉强笑了笑,“我——怎么会死,你以为——你的未婚夫——这么不经用?”
邢楠哭了。
邢枫对自己说。她在哭。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辛瑶瑶骤然回头,霍然起身,怒视着邢枫,吼道:“你为什么要杀持哥哥?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邢枫该怎么说?她想说,小楠,我是你姐姐,你还记得吗?你记得我总是欺负你,抢你的冰糖葫芦和绿豆糕吃;我们住在一所很大的宅子里,我们的爹娘很疼我们,爹爹常把我们扛在脖子上,用长满胡子的脸刺我们;娘每天坐在窗户边刺绣,她做的衣服好看极了。这一切你记得吗?
她想说,你还记得那个晚上的鲜血吗?那天晚上我们的爹娘、女乃妈、和我们一起玩耍的小丫鬟翠羽还有守门的大叔一起死掉了。而躺在你身后被你称为未婚夫的人就是凶手,他们一家人杀死我们一家人,你还记得吗?
但她什么都没说,纸一样惨白着脸,站在和煦的春风里。
辛瑶瑶拔出腰间佩剑,“我要杀了你,替司徒持报仇。”她敏感地知道,这一男一女中真正和司徒持过不去的是面前的女子。
青湖面对这场面目瞪口呆。
辛瑶瑶如果分神认真端详邢枫的容貌,就会发现她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两个容貌完全相同的女子站在风里,一个沉默一个愤怒,一个垂手,一个持剑相对。
辛瑶瑶急怒攻心,她伸出长剑,一个递招送出,直直插进邢枫的肩胛骨里。鲜血喷涌而出,青湖急急赶来,伸手要打开辛瑶瑶——
“不要——”
是邢枫,她双目带着请求望向青湖,青湖从没见过她柔软脆弱至此,手上一软,推开辛瑶瑶,伸手抱住邢枫。
“瑶瑶!”司徒持也急了。将来她知道自己亲手伤了自己的亲姐姐,不知该多伤心!
“不要——”邢枫的声音很轻,马上要断的细弱声音,“不要,”她是对司徒持说的,不要对辛瑶瑶说实话,“辛小姐,一切都是误会。对不起。”
青湖抱着邢枫,她很轻,脸色苍白到仿佛透明,整个人好像要化为轻烟消失掉一样。青湖不喜欢这种感觉。
“你为什么不告诉辛瑶瑶实情?”他指责邢枫。报仇在望,她却瞻前顾后,让人生气。
“她很爱他。”邢枫的声音轻得好像叹息。
“我从未看过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像她那样彻底。如果她知道他实际上是什么人,她一定很痛苦。我不想看她一生都生活在痛苦和悔恨中。”
“你要放弃报仇?”
“我不知道。”邢枫闭上眼睛,靠在他的怀里真温暖,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她。
“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或许——每天生活在仇恨里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
“你真能容忍杀父母的仇人活在世界上,还要娶你的妹妹?”青湖不可思议地叫起来。对他来说,恨就是恨,不需要掩饰,他有力量,谁惹到他,他决不饶他。
“是的。每天从噩梦中醒来,每天刻苦练功,渴望能忘记失去至亲的痛苦,渴望能和普通人一样生活,可知道那样对死去的人不公平。疲劳了一天,躺在床上,又开始做醒不过来的噩梦,充满血腥和恐惧,醒过来还忘记不了如同铁锈般的可怕味道。我从小欺负小楠,有时候我想,她的童年一定很不幸福,否则她怎么能将过去的一切忘记得干干净净?既然小时候是我负了小楠,现在这个包袱也该由我来背,什么都不承受怎么算是别人的姐姐呢?”邢枫眼中充满泪水,她擦也不擦,一直说。
“这个家里有一个人过得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就够了。看到她幸福,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青湖沉默许久,才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哭?”
人会哭,而兽不会哭。人为什么要哭?青湖不明白。他用手蘸了蘸邢枫脸颊上的泪水,舌忝一舌忝,是咸的。
“我不甘心。”邢枫无言地哭泣着。我牺牲了一切,包括那只奔跑在森林里的小狐狸的生命,结果却不能报仇。十年来支持着自己的信念一瞬间破灭,我真的不甘心!
邢枫全身颤抖着靠在青湖的怀里。
如果没有这个温暖的怀抱,她会不会立刻崩溃?邢枫不知道。她发泄着心中的苦痛,不断流泪。
这个世界上,能够哭出来的痛苦不算是最大的痛苦。最深沉的痛苦是连哭泣都做不到,窒息般的沉痛。
而青湖永远不会明白。
邢枫搂住他细细的腰身,将沾满泪水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如果能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她的痛苦会不会轻一点?
司徒持再次见到邢枫是在黄昏。
昏暗的光线里,她的容貌越发酷似辛瑶瑶。只是她更苍白,好像流尽身体的血液,早就应该入土,却苦苦挣扎徘徊在人世间的一抹幽灵。
她穿着鲜红色的裙子,很鲜艳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带了点沧桑,她苍白的脸色更加映衬出漆黑的眼珠,两排长长的睫毛拥着剔透明亮的眼珠,他几乎有点怕她的眼睛,什么都能看透的眼神。
“你还好吗?”
“你都好了,我还能不好?”邢枫冷冷说。
司徒持的伤势比她重十倍。她很讨厌他故作关心的态度。
“也对。”司徒持坐在桌边。
“当年我司徒氏那样做,的确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当年他父亲收到可靠消息,邢氏族长勾结魔教长老,意欲卷土重来。邢氏一族在北河口很有势力,而北河口地理位置特殊,易守难攻,占据此地锋芒直指中土最繁华富贵之地,可谓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朝廷也正是出于社稷安危的考虑才对江湖仇杀睁一眼闭一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