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大哥也跟我一样笨呢,呵呵……”轻扬起唇,小孩子总是比较天真些呢,不管多聪明多天才的孩子都一样。
“小时候,我是真的曾被当作神童过的。”
爆无策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那时候我真是很努力呢。拼命去学所有东西,不管是我有兴趣的或是看了只想睡觉的。六岁的时候斋里人看我的眼光已经比看那些成名的江湖人物还要来得敬畏了。可是,”无意识地伸出手到泥坑里去拨弄,看泥水顺了指间一滴滴滑落,“一个孩子要那些敬畏有什么用呢?我唯一的希望,所有的希望,就只是想变强而已,强到他终于正视我的存在。一直以来,我都这么希望并努力着,小孩子一旦认准了什么事是固执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呢。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我会认着这个死理一直努力下去的吧。”
“是指我的到来吧,果然跟我有关啊。”
“……他说,他找了人来照顾我——那时真有当头棒喝一样的感觉呢,我终于醒过来,他不会记得我的存在,不管我变成什么样。找了别人来,就代表了他的彻底放手。一直恐惧着的事情终于发生,反而觉得松了口气。我想不通的是,我那么长久的辛苦又算什么呢?失去了努力的理由,以后我要做什么?我很慌,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爆无策轻轻吐了口气,“所以后来我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一个平凡普通得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孩子?”
“是啊,”想起了什么似的笑着,“那时候我成天守着大哥,不知道有什么事可做,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混混沌沌的……直到有一天,我以为已经断气的大哥忽然醒过来,对我笑了一笑……”
生平第一遭有人对她笑呢,唇轻扬眉弯弯,温柔若斯动人若斯,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笑容竟然可以好看到这种地步。虽然,这个人没笑完就又晕了过去,那短短一瞬却足以勾去她小小魂魄。
是真的无限倾慕啊。想,也那样微笑着,以那种平和无争的姿态;想,变成那样的人;想……忘记。
爆无策抬眼,一直觉得那天她在酒楼上对凤凌说的某些话过于奇怪,原来并不是错觉呢,“这么算的话,从一开始我就是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出现了?难怪你一心一意地学医。”报恩的思想……也占了一部分吧,这样想着,心口忽然有些发堵。
凝眸一怔,“也可以这么说吧,反正后来大哥又从范东遥的手中救过我——”蓦地顿住,脸上是恨不得咬掉舌头的表情。
“怎么不说下去了呢?”优美的眉形微挑,眸光在她泥迹尚存的脸上一流转,凝眸不由打了个寒颤。
“如果当时我真的甩手而去的话你的记忆就不会在今天才恢复了吧。”无视她遭挟持的危机就是想逼出她的才智自行解决,以范东遥的道行断不是她的对手。没想到的是,她宁可做出那种自杀的举动也不愿面对过往。
“我只是……不甘心啊。”知道蒙不过去,凝眸揉了揉眉心,说出实话。是隐秘得碰触也不能够的心思,可是是大哥的话说出来也无所谓了。
“所以就干脆忘记吗?那么,”残阳沉了下去,平静的声音在迅速降临的暮色里宁淡而悠远,却恍若一掷千斤的力道,“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学医呢?”
凝眸身子剧烈一震,她原本离坑边极近,差点又一头栽进去。
“果然——什么也瞒不过大哥你啊。”笑叹,“是我执着太过,就算忘记了,潜意识里还是不由自主想引起他的注意。他治不好你,所以我就去学医。只不过还是枉费了心思,他终于先我一步找到救你的方法,算了……”笑着,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亮亮的,“看在他总算救了你的分上,我也不计较什么了。”
爆无策垂下眼,齐胸深的泥潭黑黝黝的,于暮色中瞧去并不显眼。
“京城第一神医果然名不虚传呢,早已瞧破机关。”
“‘数毒并中者,纵使一一找来解药亦莫得法,唯以百药相掺效酿酒法,煎炼数年成一药沼,使身处其中内外夹攻,假以时日或可化解。’这是两个多月前我偶得的一本医书残本所载,我原想四处集药试试看,二哥却突然找上门,我知道来不及了,只好先追过来再说。”凝眸顿了顿,低声咕哝,“还以为不会再有什么牵涉了呢,没想到随便坠个崖就坠到人家隐居的地盘来了……”
“他昨晚来找了我。”宫无策简略解释,知道并不需要说更多,前因后果,她不会推不出来。
“我早猜到了。”果然是这样的回答,但是下一刻,对面少女的脸色忽然苍白起来。
最后一滴泥浆自指间缓缓滑下。
“如果——他没出现呢?抢在莫纵雪前面杀了门主大人或者同归于尽也无所谓——这就是你原来的打算对不对?”咬紧牙关,自己也不知道的尖锐情绪汹涌上来,那个人就如此重要吗,重要到大哥为了救他竟然打算丢下她——怎么可以!
原来,原来这么多年不管她忘掉了什么,在最深处总还是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知道他不会离开,所以放心地遗忘,放心地重生,并没有思索过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封住记忆的那一刻起就决定再也不要在乎任何人的,是连这一点也遗忘了吧,不知不觉就付出了全部的信任——
安水难收啊。
清秀的脸庞绽开哭一样的笑容,她陷得比想象中要深得多啊,即便恢复了记忆,记起了不堪的过往,还是不想不愿抽身,义无返顾到明知道不可以还是傻子一样被蛊惑,装了太久的傻现在是不是弄假成真了呢——
“你一定要答案的话,那么,你猜对了。”将她的沉默当作坚持,宫无策道,因为体内毒性的被催发使得笑容有些勉强,“反正总是要死,我只是尽力让它有价值点而已。天已晚了,山里露重,你去那边茅屋休息吧,里面一应铺盖都是齐全的。”自从在成元镇追上他起她就没怎么睡踏实过吧,梦里也在喃喃着种种奇怪的药名,为了追上师父……她真是很努力呢。
凝眸不可抑制地连打了两个哈欠,一提到睡字,浓浓的疲倦及睡意立即涌上来,揉了揉眼,决定她是该好好睡一觉了。沉默地起身,走出一段距离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扬唇,弯起的眸子在夜色中璀璨生光,直照亮他心底每一个角落,“对了大哥,有件事我要声明一下。不想你离世才是我学医的真正目的,不甘心什么的只是一点分量也不具备的小小私心,因为这点没来由的感觉就去那么拼命的话,我怎么也不像这么勤劳的人呢,对不对——呃,提醒一下,大哥你的神情灿烂得不是很寻常啊,我去睡了。”
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背负着双手的少女远去,不知何时升起的弦月罩下淡淡的银辉,稀疏的星空下,看上去很悠然的背影在踢到不知什么东西后形象全无地双臂大张在半空中挥了几挥,初夏的夜风送来“好险”之类的咕哝——
他的神情……真的很灿烂吗?不自觉地抬手模上自己的脸,感觉到湿意后怔了一怔,才会意到竟抹了自己一脸泥。以衣袖拭去,没有任何懊恼或不悦的情绪,从没有过的满满的喜悦溢破心胸,闭上眼,微微上仰的脸似有光华流转。他终于,拥有幸福了吗——
“扑通”,什么落地的声音,然后是凝眸蹲在地上抱头的懊恼申吟声,“讨厌,大哥你又这样笑,是存心让我睡不着觉吗?”这种笑容根本不是以人的微薄力量所能抵挡得了的,她是正常的十九岁少女,请体谅她也会有冲动的耶。
爆无策睁眼,看到她面前的铺盖,“你不在屋里睡,跑出来做什么?”
“荒山野岭的,我怕你一个人会害怕嘛,所以只好牺牲一点陪你露宿喽。”拍拍还在跳个不停的心脏,感觉脸有点发热地快快展开铺盖躺下。呜,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也会有“兽性”的一面,再看下去的话,搞不好会不顾一切扑过去了,然后——啊啊!她在想些什么啊!快点睡觉,省得她的魔爪吓到大哥。
四下一片静默。良久,宫无策以为她早已睡熟的时候,低低含糊的问句忽然飘出,“大哥,你会活下去的吧?”
一怔,确定不是梦话后肯定地回答:“会。”
“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吧?”
“会。”
“你不会爱上其他女人吧?”
“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