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傍晚。
“孤骛门——不,观?!”以为眼花的凝眸揉了揉眼,“没错啊,真是孤骛观。堂堂杀手界第一组织建在茅山就够叫人意外了,没想到真身居然还是座道观。”难怪数十年来从没人找到过呢。
有……十一年没来过了吧。宫无策仰首望着那已有些破旧的匾额,眼睛像被刺痛似的微眯起来。
原本经过这一路上凝眸的精心调理,他的脸色于苍白中已带了些微的血色,人也明显有生气了许多。可是就在他看到这匾额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生气就好像在陡然间全被抽空了似的,神情做梦一般的恍惚,苍白如雪的脸,即使在笑着的时候也透着股幽幽的冷及……恐惧。
好痛……
“好孩子,你还没死吗?真听话,这么多实验品中,就数你的生命力最顽强了……”
“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做错了什么?月,你很痛吧?因为连我都这么痛……”
“为什么没有成功?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你把这几种吃下去试试看,可能会很难过,不过你是不敢死的,是吧……”
“月,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还活着?我都知道了,你去死吧,我宁愿你死也不想看见你这么痛苦地活着。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杀了他,那时我会去陪你的,月,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大哥?”蓦然响起的清脆嗓音打破了层层罩下任他如何努力也挣月兑不开的密密迷咒。凝眸伸手拉住他冰凉的手,踮起脚尖,以另一只衣袖粗鲁地拭去他额上的汗,然后眨一眨眼,“大哥,如果这块匾额让你这么不爽的话,我摘了它扔掉好不好?或者烧了它一劳永逸?”
“真是好主意。”道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身粉色衣衫、看上去年约十七八岁的清秀可爱的少女笑眯眯地立在当中,“就烧了吧。这块匾我很早以前就看不顺眼了,这么丑的字也好意思往外挂,害得我都跟着丢脸。”
“呃,你是——”
少女像才想起似的,“啊,我是孤骛门的第一兼唯一侍女浴火。我家少主知道策公子到了,所以特命浴火出来迎接,少主在里面等候。这位想必就是——”弯弯的笑眼在转向宫无策时蓦地瞪得溜圆,“你你你——”
爆无策知她为何惊讶,也不多说,只微笑问:“你家少主在哪儿?”
“啊?哦,两位请跟我来。”她说着转身领路,神志却似乎还未清醒过来。
凝眸有些诧异地边走边看,这孤骛观居然还真像个道观,该有的一样不缺,甚至还有个不小的道场,只是场上并没有什么法坛之类的,看上去空空旷旷,倒更像个练武场。场中央,一乌衣人负着手静静地站在那里,仰首望天上风起云涌,虽然他连手指头都没有动过一动,但不知为何,单只瞧见他的背影便让人心中一窒,似乎连呼吸都不大顺畅,一股子诡异发毛的感觉更是从脚底直窜而上。
“我的心跳得好快……”凝眸喃喃自语。高手,绝对是身经百战的高手中的高手!不知道与大哥相比孰高孰低?印象中都没有看大哥认真地和谁动过手,只听四哥说过他与二哥联手在大哥手下也过不了百招。真是令人好奇:如此高到连两个绝顶高手也轻易折服的武功,一旦全部发挥出来会是怎样惊人的威力呢?
“我不会放过他。”乌衣人没转头,淡淡地也不知对谁说话,“你的到来只坚定了我彻底毁了他的决心,之后我会再一把火烧了这里。我说过,一旦我有反击之力时,就不会再允许这世上有什么妨碍到你的事情。”
爆无策握着凝眸的手,一双眼乌黑沉静地看向前方,“你要怎样都可以,但他——你不能动。”
“是吗?可惜,以你现在的状况阻止不了我。”乌衣人轻笑着,“所以月,你只要在一旁看着就好,看着我打碎那个梦魇,除此之外的任何事,你最好都不要做。”
“如果我做了呢?”
乌衣人转过身来,轻轻一笑,不胜遗憾不胜雅致,妖魅得令人眩目,满天彩霞竟为之失色,“你在逼我对你出手。”
凝眸乍见他的脸,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宫无策。虽然早就料到,可是亲眼看见仍是不能不震撼。怪不得拒灵会认错人,除了莫纵雪身上那一股掩也掩不住的邪气外,这两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差别嘛!以医学的角度来说,孪生子相像个七八分是没什么希奇的,可是像到似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太恐怖了吧……
“要这么说的话,我不反对。”宫无策轻缓开口,一贯柔雅的声音中竟也有了迫人眉睫的犀利之气,“要杀他,可以,先过我这关。”
莫纵雪扬眉,似觉有趣得很,“真是令人期待呀,月。没想到我们也有成为对手的一天。你并没有忘了他曾怎样待你,那几年的记忆你和我一样深刻入骨,却仍然选择护他,为的是那个狗屁倒灶的理由。无妨,月,你既已划下道儿来,我只有接招了。一招定输赢,如何?”
爆无策点头,“好。”
浴火紧张地将凝眸拉过一旁,“你们家策公子功力还未恢复,这样和少主打一定会输的,你快想想办法。”
“我有什么办法好想?”凝眸无奈地摊手,“总不能要我上去代打吧?”那就算不被莫纵雪扁死,也会被恼她破坏计划的大哥整个半死。
说话间,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已飘然而起。在空中对了一掌,倏忽分开后各自下落,衣袂翻飞振荡,衬着那满天似血残阳,迭起峰峦,当真宛若神仙一般。
浴火身形一闪,移形换位间恰恰扶住罢落下来的莫纵雪。凝眸站在原地,看着对面半俯着身,垂下的发辫遮住了表情的可爱少女,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事一样扬起唇来。这么快就看出谁才是受伤的那个人——原来是同道中人啊。也难怪,跟在这么危险的人身边,不装傻只怕也活不到今日吧。只是自以为厉害的那个人,不知要到哪天才会发现自己被骗得多么凄惨。
想着,她冲向不远处的白衣人,一脸紧张地问:“大哥,你的武功恢复了?也不先说一声,害我吓得半死。”
“是吗?”似笑非笑地回睨她,“我以为你在门口帮我把脉的时候已经知道了。”
“把脉?我没有啊。”凝眸无辜道。
爆无策看着她无声地笑了笑,清湛乌黑的眸中忽然泛起浓重得化不开的悲哀。然后他倾身过去,温热的吐息环上她的耳际,“没有人会在拉别人手的时候将食指搭在对方的手腕上。”顿了一顿,“我出手可能过重了。帮我治好他……”他又模糊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向莫纵雪走去。
凝眸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茫然闭上。只看着宫无策走过去,一掌拍在莫纵雪背上,然后他呕出一口鲜血来,一半在地上,一半喷在了宫无策的白衣上,开出灿烂而眩目的血花,刺人心扉。
暮色四合。
莫纵雪抹去唇边的血迹,淡淡一笑,依旧又清雅又妖魅,“为了救他,你不惜伤我。对你而言,他那条命就重要到这种地步吗?”
爆无策别过头去,“我不知道你只使出了一成功力——”
“是一成半。”莫纵雪纠正,“原本我只使出了半成,在发现你的武功已经恢复后又往上追加,可惜只来得及加上一成。”他轻咳了一声,“你不用难过,其实和你的计划一样,我也是想打伤你以让你不能阻止,只是棋差一招而已。”
爆无策不语,转头向凝眸看去,凝眸会意地走过来,一指搭上莫纵雪腕脉。
莫纵雪怔了怔,待回过神来要挣月兑时,凝眸已收回手,道:“内腑有轻微震伤,不过好在及时吐出淤血,加上他本身功力深厚,没什么大碍,但短期内最好不要动武,否则伤势加重就麻烦了。”
莫纵雪诧异地挑眉,“咦,白痴也有一技之长了吗?你不好好在你的拂心斋上下工夫,学医术做什么?”
凝眸嘴角抽动,衡量过一脚踹出去之后的下场,假笑,“原来我的白痴之名已经远扬到连孤骛门的莫少主也知道了吗?可否赐教少主究竟是何时听过贱名的?”
莫纵雪不答,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遍,像想通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转身拖着浴火径自离去,懒懒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们拼死拼活地赶来,只怕早累了,我让浴火收拾了两间屋子,先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夜色如墨。
凝眸在黑暗中拥被坐起,揉了揉眼,头略上仰叹了口气:“莫少主,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床前的黑影冷哼了一声:“夜中视物?你的眼力倒真不错。”
凝眸掩口打了个哈欠,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睡意:“你三更半夜不睡觉站在我的床头,不会就是为了夸赞我的眼力吧?真奇特的来意。”
“少露出那副白痴相,说实话,还有没有救?”
“什么‘有没有救’?”迟钝地重复一遍,凝眸随即反应过来,“啊,放心,你就算再挨上两掌也死不了。杀手做这么多年对于受伤不是应该有点心得的吗?真是,为这点事来打搅我的美梦——”
“我是说月。”
“月?谁是月呀?不认识。你找别人打听吧。”说着已准备躺下去重温旧梦。
“如果你有胆子躺下去的话以后也就不用再起来了。”莫纵雪在黑暗中微笑,白森森的牙齿闪闪发光。
凝眸的动作顿住,然后很谦虚地请教:“你猜如果现在我大叫‘非礼’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莫纵雪悠然道,“我是杀手,最精通最专长的就是杀人虽然现在只剩下五成功力,但要你说不出话还不是什么难事,不信的话,你不妨试试看,我十分乐意验证。”
凝眸不再说话,将脸埋入锦被中,长发披散下来。半晌,闷闷的声音传出:“我不知道。”
“他还有多少时间?”
锦被里的声音模糊得几乎听不清:“不到……一个月。”
窗子“喀嚓”一声轻响,一道黑影轻烟般纵了出去。
一晃三五天过去,孤骛门内外平静如昔。凝眸闲得没事,每日便背了个竹篓出去寻药。茅山道观众多,来往人迹也频,因此生不出什么太珍贵的药草,不过常见的一般药草倒不少,于治内伤虽无大效,调养功能却还是有的。凝眸采了回来后碍于无人会煎,只得亲自拿到厨房去,同时加了一些随身带的药物,煎好后送到莫纵雪房里去。
“你倒是很用心呢。”莫纵雪一口气喝完,将碗还给她,道。
凝眸不在意地说出老实话:“是大哥交待的,不然我哪有工夫管你死活?以前大哥要我做的事无一不被我搞砸,这一次我决定不让他太失望。”
“是吗?”莫纵雪盯着她,神情莫测,“我以为他跟你说的是不要太快治好我的伤。”
凝眸手一松,抓着的碗直线下落,她左脚疾抬,在碗底轻轻一点,碗重又回到她手上。
“原来你听到大哥和我说的话了?”她露出天真的笑容,“果然不愧是横扫孤骛门的莫少主,连当时和大哥近在咫尺的我都没怎么听清楚的话,受了伤只剩下一半功力又隔了那么远的少主居然听得一清二楚。”
莫纵雪扬起嘴角,他与宫无策的脸上都常常带着笑容,只是两人笑起来的样子却截然不同。宫无策一贯温雅从容,笑容也温润如玉,令人一见便生出无限好感,因此有“春风一笑醉天下”之言。莫纵雪却是诡异而妖魅,那种蓄势待发的危险与捉模不定的懒散是宫无策身上从来找不到的,反倒……反倒和她记忆中的另一个人有些相像。
“京城第一神医也果然有些本事。”已经有段日子没听到的称呼将凝眸的神志拉回来,“连少林寺的疗伤圣品‘大力金刚丸’也弄得到手,真是叫人不得不刮目相看,只是就这么给我不嫌浪费了吗?”
凝眸倒真吓了一跳,“你尝得出来?”难怪跟她有的没的扯了这么一堆,原来是知道她动了手脚。
“你似乎忘了我是刀尖上走过的人,那些药我以前吃得比饭还多,什么味道我会分不出来?何况它们何时有过那么强的功效了?”
杀手的敏锐性果然不同于常人。凝眸靠在门上,“我只是成全你的心愿而已。”
“又何尝不是成全你的心愿?”莫纵雪懒懒地一弹指,“我若痊愈,自然不会让月出手,他的危险自然也大大降低。虽然他只剩一个月的命,你倒还是护他护得紧,会莫名其妙地跑去学医与他大概是月兑不了关系的吧?”
凝眸面不改色,“你跟我非亲非故,遇事我当然先想着大哥,别说他只能活一个月,就算是只有一天,我还是会照旧推了你做替死鬼去。”
莫纵雪低低地笑,笑容中竟恍惚泛出一点点温暖,“只是这次他要你做的事,又一如既往地被搞砸了,呵呵……”
凝眸呆了一呆,她推他上刀口有必要笑得这么开心吗?不会是杀手当太久当出什么心理毛病了吧?将碗顺手搁在桌上,她转身离开,迈出门时不经意回头望了一眼,心中不禁一动。
和四哥很像。想起来了,都是懒散得无情的人,难怪会有那么相似的笑容,不同的是四哥的真面目藏得太深,这个人却毫无顾忌地昭示世人。
仰天深吸一口气,在那么浓重到逼人窒息的杀气压力下,就算是再怎么无知无觉的人也会觉得难过的吧。
绕回厨房拿了竹篓,出了道观,悠哉的脚步在看见前方伫立的白色人影时顿住。转了转眼珠,他悄无声息地侵过去,举手正欲往他的肩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