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
很久没睡得这么熟了,来分柳山庄果然是正确的决定,传说的臭小子再无孔不入也查不到他会在这里吧。
爆四神清气爽地着衣,心中闪过昨晚收到的调查信息。分柳山庄,虽列于武林而知者甚少,近十年来一直不求闻达。庄主柳别晓性甚风流,有一妻八妾,然今竟皆亡故。育有七子,长子早逝,现由次子掌权,除幺子外品行皆端方,未有劣迹。
他一边系腰带一边推开房门,一妻八妾竟皆亡故,那么小表的娘不管排第几号都肯定不在了啊。抬眼见斜面的门扉仍紧闭着,遂悠悠然地晃过去,探望一下“有劣迹的幺子”吧。
“叩、叩、叩。”
没人?宫四有些奇怪,加大劲道推了推,门明明是反锁的。“砰砰砰”地又敲了几声,还是没反应。这么吵的声音就算睡死了也该听到……他目光凝住,小表是什么身份,警觉性该最高不过,就算在自己家里这么无知无觉也太反常了!
再不多想,举脚“砰”的一声踹开房门,急匆匆地奔进内室,一把撩开纱帐,被踹得乱七八糟的锦被中,他以为已经横尸在床的拒灵好端端地睡得正香,散落下来的黑发出乎意料地差不多长至腰际,有几缕滑在淡粉色的脸颊上,闭着的眼睛微微有些红肿,睡前应该是哭过一场。嘴角有一点没消尽的淤青,那么单单薄薄的样子,看去竟有几分柔弱可怜。
谁想得到这睡着时女孩子一般的少年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凶煞?又有谁想得到他在那个地狱一般的地方究竟有过什么遭遇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宫四无声地叹了口气。
“小表,你也该起来了吧?怎么说你就算不高兴略尽地主之谊也要起来吃饭的。”他一边说一边在床沿坐下,伸手去将拒灵扳过来,于是就见着了,他的另半边脸。
眼睛火烧一般疼痛起来,控制不住忽然由心底裂开一条深不见底的缝隙,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残留的血光映在他空茫的眼中,那一瞬间所有的感官都停摆,一片空白。
要过了很久才感觉到痛楚——一点点痛楚,针刺也似。
痛?他居然还有这种感觉,这种他以为早已死去的感觉……原来还在啊。
抬手,宫四极小心极谨慎地轻轻触碰上那道血渍微干突兀地自眉眼延续自下巴的伤痕,拒灵恰巧在这一刻睁开眼来。
不假思索地先挥开他的手,“你找死啊——”下面的话没机会说完,一片阴影陡然沉下来压住了他。
不用多想就可以得出的结论。自昨天回到山庄起拒灵只单独见过一个人,若是夜间来袭不会逃得过他的耳目,何况能在拒灵的脸上无声无息地划一刀全身而退的天下也找不出几个。看此刻未经处理的伤口已差不多凝血,显然受伤已有一段时间,没有别的解释了啊,就只剩下——那一个人。
“柳微容是吗?”他以为不具攻击性的男人,以为他脆弱得一握就碎,放他大摇大摆地进去,下完手后大大方方地扬长而去,所有的伤害在他眼皮底下发生,愤怒迟钝地袭来——他像个白痴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中毫无所觉!
“你你你……”拒灵由初醒的迷糊中回过神来,脸色已经是铁青了,用尽全身力气推向脖子旁的脑袋,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拒灵呆呆地将手举到面前看了看,他用的劲道,真的很大吗?
“对我下手就这么狠……”宫四皱着脸捂着撞到床柱的头觉得有点晕,他武功再高毕竟还是血肉之躯。一时倒不及顾及,晕晕地看着他脸上的伤痕,“你不叫人就算了,怎么连药也不上?要是发生感染什么的就糟了。这么长的伤口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留下伤疤,凝眸在就好了,这种地方大概是找不到什么神医,为了以后着想伤口没愈合前你还是不要说话的好……喂,我跟你说话你有没有在听?”
拒灵咬牙,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人居然这么?嗦?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人会跟他说这么多话的,从来——没有的!
他这样一个人,是生是死有谁在意?下人怕他亲人厌他,所谓的同门不过是说着好听,平日各有各的任务,极少相干。这个人、这个人凭什么?嗦这么一堆?别别扭扭的,他又没死,不过是挨了一刀,至多有点麻烦,短期内不太能见人而已。
看见他眼底的不善,宫四以为是难过,遂转了口气道:“就算留下点印记也没妨碍啦,反正你是男人,毁了容也不用担心嫁不出去,将来万一没人肯要你就来找我好了,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所以,”他放软了声音,有点昏暗的室内温柔的笑颜衍蔓出根根金色光线,一时间不设防就被纠缠了五脏六腑,“所以,真的不用难过哦。”
“我想问的是,”受不了这样被居高临下压制的弱者姿态,更受不了心底由那笑颜而生出的诡异感觉,暴躁惯了的少年坐起身来习惯性地以恶劣的口气回敬,“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难过了?”
“不难过吗?”他开玩笑似的再问一遍,“真的不难过吗?”
“你到底想怎么样?”这个人是白痴吗?一直问这么蠢的问题!“我不难过、不难过、不难过!”
“你的伤口裂开了在渗血。”宫四一边后退一边提醒,“不要激动!我完全认同你的话,你现在很开心。”他退到外堂,又探头进来,“小表我真的不想管你,但是绝情的杀手、跋扈的恶霸、任打任骂的受气包——你不觉得这三重人格的跨度太大了吗?我没有咒你的意思,但是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你会疯掉!”
“我高兴!”一个瓷枕砸过来。
“那当我没说好了。”伴随着瓷枕碎裂的尖锐声响,说这句话时宫四人已在门外,他原来站的地方是一地碎片。
室里,拒灵慢慢地伸出手捂住脸,泪和着血顺着指缝渗出来——惨烈若斯。
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被这个人说准。
爆四顶着太阳已在成元镇晃荡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晃荡到完全绝望的时候他随手抓住身旁一个路人问:“请问你们镇上的人都不生病的吗?”
虽然被这么鲁莽拉住靶觉有点不太礼貌,问的又是这么奇怪的问题,但面前青年笑眉笑眼看上去实在舒服,路人也就不计较地回答:“生啊。”
“那为什么?”宫四前后看了看,“我找不到一家医馆?甚至连药店都没有?”
“噢,”路人恍然大悟,“你是外地来的吧?我们这儿的大夫就是分柳山庄的柳四公子,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柳四公子的医术很高明,人品也不错呢,你快些去吧。不过——”
“什么?”
路人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这青年看上去真的很好呢,实在不忍心他病没治好反而带了一身伤出来,“也没什么,就是如果你在山庄里遇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记着一定要掉头就跑,不要有任何犹豫,那是柳家的七公子,他的脾气有点……古怪。”
“是这样,我记下了,多谢提醒。”说完宫四微笑着转身离去,
连背影也这般优雅好看,比之柳四公子毫不逊色——路人赞叹地想,视线往下移,只是不知为什么身侧的拳头握得那么紧呢?唉,也许是在为自己的病忧心吧。
爆四径直回了分柳山庄,没费多大工夫找到了柳四的地盘。满院子铺晒的各色药草昭示了路人所言非虚。柳四正蹲在台阶旁的一堆药草前不知翻检着什么,闻得脚步声转过头来,“四少?”他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我正想着稍迟去探望一下呢。昨晚睡得还好吗?不知分柳山庄有没有招待不周之处?”
真的是很完美,完美得任何时候任何人都绝对挑剔不出一丝破绽,完美得——几乎像是一种病。宫四走进去,“睡得是很好,美中不足的是早上被一张鬼脸吓得再也睡不着,还得跑出去找大夫。”
“四少做了噩梦吗?”像是听不出他话里的暗讥,柳四认真地问,一边就走过来,“我先为四少把一下脉吧。”
“明容兄,”一任对方搭上自己的腕脉,宫四微笑着,“你真不知道我的来意吗?还是你看不出,我已经很不耐烦了?”
“由脉象看来,四少的心情似乎是不太平静,不过身体康健得很。”
“你救不救拒灵?”单刀直入再不给一丝回避余地,他确实很不耐烦了。
“什么救不救?老五那一刀很轻,要不了他的命。”柳四也干脆摊牌,“这是分柳山庄的家法。四少,如果你有一个好好的家不待,偏要跑出去干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偶尔回趟家还搅得整个镇子鸡犬不宁、麻烦你事后挨家挨户去赔礼的弟弟,你能怎么做?”
爆四朗然地笑笑,“我不管这些,也没有插手柳家家务事的意思。我只知道,我答应过大哥照顾拒灵,现在他在我的看管范围内受伤,我就不能袖手不理。你也知道我大哥是多么恐怖的人,我没那胆子对他食言,所以我只问你,救是不救?”
“策公子?”老七那种身份和宫四少扯上关系已经很不可思议了,背后居然还有个之于整个江湖像深不可窥的传说的——策公子?柳四心思电转,这么看来他们的消息搜报显然还有不小的空缺啊。
“明容兄,”宫四凑近他,“你暗恋我吗?”
“啊?”柳四呆住,一方面是怀疑自己的听力,另一方面是觉得凑过来的那双凤眸——近看真的是漂亮得有点让人失神。
爆四垂下眼,“你干吗握着我的手不放?”
“啊!”柳四甩火炭一样甩开去,完美的面具罕见地有了一丝裂缝,“抱歉!时辰不早了,四少差不多该回去用午膳了。至于我七弟,就不劳费心了。”
“你的意思是不救了?”宫四不笑了,他那样俊俊俏俏的一个人,即使板起脸来也没什么威慑力,看去仍然是很好说话的样子,柳四没见识过他的出手,大意地点头。
“拒灵的兄弟我已经见过四个,如果没看错的话,以半途遇到的仲容兄武功最高,体力未损时大约可跟我打个平手,放到江湖中绝对是一流高手,而明容兄你,”宫四又露出笑容,明亮得不像话,“大概能吊在二流的末尾是吗?”
柳四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四少好眼力。我的时间大半都虚掷在医书上,武功确非所擅。”
“那真是遗憾了!记住啊,”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你逼我的。”
身子呈直线飞出去,撞上院墙又摔落到坚硬的地面上的每根断掉一样的骨头,真切得彻骨的痛楚终于让柳四意识到:他被打了。
这只是序幕。
良久之后,宫四拍拍衣服走了。
“虽然是顺着希望的轨道发展……”柳四躺在地上,向着晴朗得万里无云的天空苦笑,肿得睁不开的眼却慢慢渗出泪来,“但是,被打成这样也实在太不甘心了点。”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爆四赶回住处,决定索性带了拒灵到姑苏去求医,日夜兼程的话两天也就到了。再怎么不将世事放在心上,小表因他的大意而毁容却是事实,这份责任他推卸不得。
冲进内室,拒灵已经不在床上,披着外衣坐在一面铜镜前,用左手拿着棉签沾了旁边白玉小碗里的褐色药膏想往脸上的伤口抹,但手抖抖的总是抹到别的地方去——他被踩断的右手指骨还未恢复,左手在昨天刚进家门时的“招待”中也受了伤。
爆四一怔:他真是昏了头了,白忙了这半日,竟忘了小表自己通医术的事!算了,就算说出来也得不到什么感激而只会被嘲笑“活该”吧。
“我来帮忙吧,”他一手取饼——其实就是抢了棉签,“你这样出门会吓死人的。”
拒灵冷冷地瞪他,动了动僵直的手指,“再有第三次的话,就准备横着出去。”
“什么?”宫四不是很在意地问,被威胁的次数太多,纵然是出自毒灵之口也早不觉得有什么威慑力了。
“敲门。”强抑着什么的语调,“嫌命长的话下次尽避再横冲直撞地闯进来。”
“失礼了,我会记住的。”
太合作的态度倒让拒灵一阵发呆,“你心情不错?”
“有吗?”停顿一下,宫四从旁边的铜盆中拧了布巾先擦尽他满脸的药膏,然后拿棉签向他脸上的伤口涂去。要说明的是他真没做过帮人上药这种事,这一抹的力道和往墙上涂抹什么东西实在是没什么差别,因此接下来,拒灵的惨叫声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
“你存心报复是不是?!”
“还挑三拣四?我肯帮你就该偷笑了。对了,我一直想问,你还在变声期吗?”
“只有你这个白痴才会二十岁还在变声期。”皱着眉压下声来尽量避免牵动脸部肌肉,含含糊糊吐出的字句,宫四注意了才发现很奇异地没有一丝男子的浑厚低沉,如同他尖叫起来也毫不粗哑,反而是要刺破人耳膜的尖锐。
是有点奇怪嘛。宫四尽量放轻了手劲抹去,不意外地看到拒灵仍轻微皱起示意疼痛的眉,但因在忍受范围内而只是抿紧了唇未加抱怨。
室内一时陷入沉寂。很快上完药,拒灵伸手拿过铜镜,晕黄的镜内的脸因为洗去了血迹而不再那么狰狞,丑陋却是必然。空空的目光穿过了铜镜不知落在何处,心里有种奇怪得说不上来的感觉,不是痛,只是空,心脏的位置像被开了一个大洞,风呼啸而过。
连五哥也……回想利刃初初落下的刺痛,和连同落下的泪。为什么啊,一边哭泣一边说着“为他好”,他真的让人失望至此吗?真的是不该存在的人,所以最好还是死掉吗?
他那么努力那么拼命想去保护的人,为什么……这么希望他死呢?
“你这里……”
爆四僵直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两眼紧盯着忽然平贴过来在自己心口处的苍白指掌,一动也不敢动,吓得连说话都带了小心翼翼的意味,“又、又怎么了?”这小表的手怎么会这么冷?那股凉意隔了单薄的夏衣直渗进来,真的很不正常。咳,不管怎么样,要害被这样危险的人物掌握住,实在是没什么保障,连心跳都不由自主加快起来。
“你这里,会不会痛?”
“不会啊。”宫四随口应道,凤眼警觉地眯细。这小表现在的状况,似乎不太对劲。
“当然了。”少年的面容平静得近乎祥和,声音细细小小的,是那种——绷紧了似乎用一点点力就会扯断的细小,“因为你没有一个发了疯的娘,没有一个不认识的爹,没有一堆见了面就拳脚相加的兄弟,不用笑话一样隔几个月去扮一次恶霸,想做的事情从来无法做,想得到的东西永远得不到。这种被诅咒一样莫名其妙被所有人当做眼中钉的日子——也许,顺从了大家的愿望也没什么不好吧?本来从出生就一直是多余的存在——真的消失了,反而是皆大欢喜的事呢。对你而言,当然也是这样吧?”
丙然是想自我了断啊。长久以来的重压,至亲之人的唾弃,不见天日的身份,本来就不是一个少年所能承受的事情,种种不堪汇聚到一起日积月累,再出现一个导火索,就终于到了崩溃的一天……
怎么说好呢。宫四垂眸看着他的手,还是一样,只能以旁观者的姿态漠视着事态的发展,清醒地明了每个利害因素。很努力了,这一次,以为会有什么不同的——但是原来,会痛也不代表什么吗?看着这个他以为已经变得重要的少年痛苦至崩溃,完全不能融进去的自己——还是一样。
“不要这么自以为是好不好?你死了我有什么好处?”他将椅子向前挪了挪,一只手伸过去掩了那双没有焦距的眼。没什么理由,就只是不想看到那种眼神而已,那种他不照镜子但是知道常常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眼神。
“对自己好一点吧,小表。连你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话,还指望别的什么人?何况你本来已经做得很好了。”
“骗我!”
“我没骗你。”宫四有点佩服自己了,这么白痴的对白他居然能说得很顺口。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不是我,二哥他们怎么会一辈子窝在这个小镇里,他们本来都是那么杰出的人,可是我毁了所有人的前途——这种很不想很不希望但没办法弥补的错误!”快哭出来的样子,是他刻进骨子里的无可奈何的悲哀,“怎么原谅?要拿什么原谅?”从头至尾的错,要——怎么原谅?
“以你保护他们的实际行动啊,不然怎样?”这种理由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宫四自己知道,却也没办法。他不能融进别人的伤痛中,就也找不出什么强有力的说辞。想想觉得还是转移话题,“除了愧疚,你是不是很喜欢你那些哥哥?”
迟疑了一会儿,掌心有羽翼般的东西扇了一下,柔软得让宫四怔忡了一下,心里竟似也跟着一柔。是小表的睫毛吗?没注意过,很长呢。
“你知道?”
“没有感情的话,哪里来这么强烈的愧疚?而且在路上,那是货真价实的以命相护啊——也可以算做送死吧。”
“是呀,”依然是纤纤细细的声音,“但是我从小崇拜到大的哥哥们,却也是从小就希望我死掉呢。我记得——是六哥吧,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往我床上放赤炼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