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什么了?”没错过他眼底一点倔强的冰冷,伸手模了模他的头。
“没事。”把脑子里讨厌的事甩出去,那些东西才不要记着,有大哥就好了。他乖巧地眨一眨眼,“那大哥,你真不喜欢男人?”
原本温柔地模着他的头的手抖了一下,屈了指,当地敲下去。温良玉咬了牙笑,“别的臭男人我不喜欢,不过如果是宣桑你的话,我倒是可以屈就一下,怎样?考虑一下,是不是就这么从了我?”想他聪明绝世睿智天成,究竟是怎么会教出这种笨蛋的啊?
大哥大概不知道他这种表情非但不可怕,其实还很好看的吧——生气与无奈混合成一点也不掩饰的容忍,斜睨的眼神因压抑了情绪而分外的亮。
是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表情啊,换作别人,大哥什么时候知道“容忍”这种词了,些微不爽,一早一顿暴扁上去了。
心里因为这个而暖暖的,对他说出的话倒没怎么在意。少年顾自有些羞涩又十足认真地道:“大哥,你喜欢我是可以的,不过不能喜欢男人。”
“你——”
用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压住弑弟而后将他曝尸荒野的冲动,他的教育真是彻底完全地失败。听听那是什么话吧,连最基本的逻辑承转关系都搞不清,果然——是笨蛋啊!
“省省吧,我不是恋童癖!”这小子——其实也确实还不能算男人,充其量是个半大的孩子罢了。
“啊?”一颗萌芽的少年心裂成两半,温宣桑未及问别的,先前的喽罗又跑来,“老大,全办好了。我们可以回山庆祝了吧?”
温良玉闻言,四顾看看,道上已清理得和先前毫无差别,放了一堆粽子的树林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五车物品精简成了三车,遂点点头,“那老头怎样了?”
“嘿嘿,老大你有注意到啊?”还以为与三当家说话没看见呢。喽罗咧嘴笑道,“没什么,就是用二当家做的特殊黑墨,在他全身都留了些记号。兄弟们学问有限,就画画乌龟打个大叉什么的。老大你要不要过去留一下墨宝?额头上留了一块给你哦。”
说得眉飞色舞的,不知可怜的尚书大人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温良玉摇头,“算了。”估计那老头也见不了人了。
“半年洗不掉的那种?”温宣桑兴致来了,眼睛发亮道,“大哥不去我去。”说着兴冲冲地跑进树林里。
温良玉一笑,也不阻止,站在原地等他。不一会见他甚是得意地蹦跳着回来,便问:“你留了什么?”
“坏人!”头一扬,得意洋洋地大声道。
喽罗忍俊不禁,哈哈笑出来,“三当家,小孩子才这么骂人。你不会别的吗?要不要我教点你?”他们是山贼耶,怎么能连骂人都不会?
“不用。”温良玉轻描淡写地看过去一眼,“只不过这两个字的笔画少点,所以他碰巧都会写而已。”
被看的人缩了缩脖子,威风灭了一半。大哥真不给面子,就算是事实也不用这么明地说出来吧。
温良玉不再理他,一挥手,“回山!”
众喽罗兴高采烈地押车上路,待他们走了一段,温良玉方慢慢跟上去断后。
“大哥,我们就这么回去了?”温宣桑跟在他身边,觉得不太真实地问。
他第一次的抢劫生涯啊,如此伟大而具有纪念价值的第一步,居然就这么结束了?心里空落落的模不着底,没有他任何的表现机会,额上的一点小伤痕还是躲不开大哥的飞剑才留下的,说出去非但不具备勋章的光荣意义,反倒是证明他反应迟钝的耻辱。
呜——好不甘心。
“不然怎样?你以为挑一次没有危险的抢劫是件很容易的事吗?”温良玉懒懒答道,他费了不少心思的好不好。
温宣桑一呆,“啊,你是故意的?”
“有意见?不知道是谁在毫无危险的行动中都能受伤。”
轻飘飘一句话,立马把温宣桑刚冒出一点小苗的不满掐断。
模模鼻子,讨厌的官兵,刚才应该也在他脸上留点纪念的!
“宣桑……”低声唤,生平第一次,温良玉的声音中出现了迟疑之意,淹没在前方的车辕声笑闹声中,竟有了一丝说不出的萧瑟,“刚才问我的那件事,你是不是很排斥?”
“当然!”少年斩钉截铁地答,怎么能不排斥,大哥要是喜欢男人,他怎么办?
“……我知道了。”
些微怅然的叹息,很快在烈阳下蒸发成虚无。
傍晚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山寨。
安置好了战利品,天色已完全暗下来。
众喽罗勾肩搭背地笑骂着去后山的溪流里洗澡。有一个看见温宣桑一身汗地往厨房的方向跑,笑道:“三当家,你又不和我们一起?要是嫌挤,大不了我们让个宽阔点的地方给你嘛。”
“就是,回房多麻烦,还要去厨房拎热水。”另一个加入劝说行列。
温宣桑捏着鼻子后退两步,他要怀疑自己被闷在巨大的腌菜坛子里了。难怪大哥说他身上香,和这些人一比较起来,他倒真成香的了。
温宣桑瞪过去一眼,“我怕长针眼啦。你们要去就快去,熏死了。”
“长针眼?”喽罗憨厚地反问,“我们有的三当家又不是没有,怕什么啊?”
另一个接道:“大不了小点嘛——”
温宣桑脖颈都红彤彤的了,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你你你——你们都给我滚去洗澡啦!”郁闷郁闷,他为什么要和臭男人讨论这种事情啊!
两个喽罗见他动了真气,一片好心被糟蹋成驴肝肺,委屈地低着头抱着衣裤走了。
温宣桑无力地吐出一口气,对着天上繁星翻了个白眼,呼哧呼哧地继续跑去厨房拎水了。
温良玉身为寨主倒没他那么多讲究,但,要他和一百多人挤在一起下饺子那也是万万不成的。武功在这时发挥了独特的效用,寨主大人拿了衣物,施展轻功,半盏茶的工夫已赶到了溪流的上游,痛快洗去一身沾腻。
众喽罗自然不可能想到,他们此刻洗的已然是别人洗剩的洗澡水了,也自然,温良玉对此不会有半点愧疚。
神清气爽地回了寨,温良玉不经意看到桌角放着的金创药,心里迟疑了一下。
算了,宣桑额头的伤虽然不重,动用金创药有点小题大做,不过那小子体质弱得很,万一处理不慎,脸上留下伤痕总不是什么好事。
这么想着,他信手捞了药瓶在手,推门出去。
棒了五步远,见着陈旧的窗纸透出朦胧泛黄的烛光,温良玉微蹙眉,宣桑不会是在浴桶里睡着了吧?烛火暗成这样,也不知道要剪一下。
加快了悠哉的步子,已是提前抱了“那个笨蛋睡着了”的想法,温良玉没多考虑别的——事实上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考虑的,就算给他看见不该看的,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好避讳的,于是直接加力推门。
山寨里没屏风这种奢侈品,他一推开门,就见到那个他以为睡着了的人。不过,室内灯火昏黄,雾气蒸腾缭绕,能见度其实极低。
而以温良玉的眼力,也不过只能看到木桶里背对着的单薄白皙的双肩,隐隐约约的,那线条极是优美婉转,甚而有几分惹人可怜的意味。心里突地一紧,莫名地竟觉得不敢再看——偏偏眸光定在那里,脑中再如何觉得不妥不妙,居然硬是移不开去。
像是——着了魔一般——
他推门弄出的动静不小,温宣桑大骇之下早已转过头来,见着是他,一时也怔住。但旋即回过神,惊吓得整个人沉进了水里,张了嘴,吐不出声音,试了几次,终于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来:“……大哥?”
声音低哑,大约是在水里泡久了,乍然开口还有一些些晦涩,于此时同样暧昧难解的室内听来,别有一种陌生的天真的魅惑——
他真是疯了!
雾气里对上那双澄然惶恐的眼睛,温良玉不自禁倒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脚跟悬空到了土阶上,他一无所觉,又退了一步。
一脚踩空,直接落到下一阶的脚底震得微微发麻,昏眩的神志终于清醒过来。闭上眼,上前把被他蛮力推开的门重新砰地关上,收回的手忍不住地颤抖。
室内一片沉寂。
温良玉怔怔在月光下站了一会,猛然转身发力往山寨外奔去。
出了寨门,他足下不停,施了轻功在山林间穿梭。一轮圆月银盘似的挂在树梢上,亮晃晃洒下银辉,照得脚下崎岖的路几乎如同白昼一般。
真反常——反常即为妖——
反常——即为妖——
真气一滞,脚下踉跄了一下,刻意不去控制,也不试图停下,自虐一样直直撞上前方坚硬的胡杨树身上。
头一阵剧痛,接着更加昏沉,满天繁星全绕到了他眼前。
身上的燥热没有丝毫减退,心头堵得喘不过气来。
怎么会这样——
抬起手,用力按住眼睛。
终于,终于不能再骗下去了,终于不能不承认了,也——终于回不去了。
费了多少力气,明知道是自欺欺人也决不肯承认,压下所有隐约的蠢动,拼了命告诉自己只是兄弟之情。催眠一般反复,告诉自己只是笨小孩太可爱,什么都不懂,那样只一心信任他,随时随地缠着他,所以忍不住要时常去逗他宠他,故意忽略心底真正的心思,把所有对他做出的亲密举动都贯上“纯洁”的旗号——
但终于到了,骗不下去的一天。
他竟是连自欺都不能了——苦苦地笑,对那小表,他到底放了多少心思下去?
不该放任的,一时自欺的后果导致他一陷再陷,终于再也回不了头。
罢才问我的那件事,你是不是很排斥?
当然!
当然,当然。
连自己都觉得恐惧一直不敢承认的事,难道还指望那小子会有别的反应吗?
好多余的一问,好多余的奢望。
他一定是病得不轻了吧,对一直天真唤着他“大哥”的少年生出那种心思的自己——一定是疯了。
顺势滑坐在树下,捂着眼睛的手指更加用力按下去,到连眼珠都觉出酸胀疼痛,心里堵着的那口气才露出个缝隙。
真是自虐了——却一定要做点什么,一定要借着另一种更强烈的感觉才能压下心里那股害怕,和,那压着的只有一点点然而一放出来能将他生生吞噬的不甘心。
因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前路断绝,做什么不做什么结果都一样,他想要的那个人就是要不到,就是不会是他的,他只能失败。
好不甘心——
但是那小孩什么也不懂,单纯当他是大哥赖着他,几番刺探,不是不情热,有时候狠了心,真恨不得就这样勾了他陷下来,横竖他什么也不懂,自己说什么信什么,真要了他,他大概是连反抗也不会的。但是,但是——温良玉终究不是这样卑劣的人。
他终究办不到。
不屑用了别种手段,不是因了那小孩真心,他不能,也不忍要。
再不甘心……也只能是不甘心而已。
就这么一直坐着,自己也分不清梦里醒着,只不知什么时候,迟来地觉出全身酸痛。茫茫然放下了手,眯眼看去,东方已吐出了鱼肚白。
他竟是在这里坐了一夜了吗?
扶着腰有些吃力地站起来,想了一会,举手抹了一把脸,仰头长啸一声,啸声绵长在群山间回荡,他自带着一身夜露袂然下山。
一月后,无故失踪的温良玉重新回寨。
只是自此,再不出现在温宣桑三尺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