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只剩下一个人僵硬地站着。
饼堂风吹呀吹。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吹平了殷采衣皱在一起的眉头。
甭零零地站着,冷静下来,他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如果,刚才不是那种口气,应该不至于变成这样吧。”
都是度砂那个不会说话的笨蛋,难道不明白,他既然对相从动心,就不可能不忌讳花花草草那些的吗?尤其相从本身确实暧昧一大堆。
再加上,居然到这种地步还是不信他——他装成那样难道容易吗?又有谁来信过他了?
比他还细致聪慧的人,怎么偏偏脑子就是转不过来?他再能忍耐,也总有忍耐不了的时候啊。
竟就那么走了——
郁闷无比地吐出一口气来,不是都到结局了吗?阴谋也粉碎了,敌人也赶跑了,内贼也揪出来了,一般不就该是抱得美人归了吗?
为什么他的人跑了,结局也被人啃了坑坑洼洼的一口?
……
继续郁闷。
十数日后。
相从在拂心斋的住处和宫三不远,有个不大的小院子,她自己种的一些花草,却跟名品挂不上钩,都是些杂七杂八的,她自己都不大叫得上名的野花野草,平常也不怎么修整,只是除除枯枝败叶。
哑哑的一声。
离开数月的主人推开了院门,熟悉的花木被晚霞镀了五彩的边,还和离去之前一样生机勃勃。
拉了拉肩上的包袱,斜阳下,少女的眼睛不由得眯起来,露出了从离开那个人在的地方起,第一个温暖的笑意。
到家了,终于。
捶了捶腰,相从往里走去。回来坐了一路马车,倒坐得腰酸背痛起来。
指尖愉悦地顺手拂过石子路边的不知名粉色花朵,刚才已经打听过了,即墨拖了三爷不知道到什么地方散心去,大约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听到的时候,不自禁松口气,不然,真是不知要怎么和她解释。
放了包袱,开始动手收拾。毕竟是几个月没住饼人的屋子了,原来再怎么干净也没用。
泼水,扫地,擦拭桌椅箱柜的浮灰,重新铺床……
忙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停当。
窗外已是暮色深重,相从点了灯,抬手擦了下额上的汗珠,坐到床边,把包袱打开,开始最后的事:把当初带去的衣物用品各归各类。
“这个——”有些怔地看着一摞衣物中间,露出的月白色襟脚。那款式,明显不似女子的。对了,当时这些是五哥收拾的,他大概是随便就卷在一起了。
迟疑着,心里一时也分不出什么滋味,只伸手轻轻将那件衣衫扯了出来。只穿过一次的单衫,崭新如初买。
微微地叹了口气,最后能留下的,也就只有这个了吧?
那么多天闷在马车里,该伤的该痛的,也都算完了。她的性子在那些年盲目的寻找中已经压抑惯了,早不是离家时泼闹的小丫头,现在,却是连大哭发泄都不会了。
目光微微迷惘起来。那时,那时她才多大?冒冒失失地撞出来,在江湖的血雨刀锋间寻觅,什么想到想不到的苦都受了,终于重回安逸,锐志棱角被消磨得殆尽。几乎要放弃忘掉的时候,那人以别样的风流之姿赫然眼前。
真是巧。
恍然隔了一世,她磨平了所有桀骜,他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重生出另一种风貌。拂心斋不知名的小小丫头,与将离坊风流扬天下的殷主事,明明物是人非,偏偏重蹈覆辙。
只是这次,只有她一个人而已。他,忘了。
顺了即墨的计随他下扬州,一路上,何尝不心存侥幸?想着他或许竟会想起来——
闭了眼,将脸埋到手中的单衫。一滴闪亮的物体,悄悄沁了进去。
就这样吧,一切总算可以了局。若不是糊涂的五哥,她连这唯一的牵系也不会有。
桌角的烛火一阵明暗闪烁,门帘动处,似有一股风扑进来,接着只听“砰”的一声,身侧的床铺陷下去好大一块。
相从叹了口气,问道:“你不是和三爷出去玩了?怎么又回来了?”
身侧一声低笑,却是万万想不到的嗓音:“怕她找我算账?”
相从一震,霍然抬头,转过去看着那个人,张了口,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烛光昏黄的室内,似真似幻,几疑梦中。
“看见我高兴得傻啦?”
带着笑,毫无形象仰面躺在床铺上的人,一身风尘仆仆,脸容半隐在床帷的阴影中,仍可明显看出疲倦神态,一双眼眸接着她震骇的目光,黑得不见底。
“……”还是不知道要说什么,脑中呈现前所未有的浆糊状态。
床上的人也沉默了一会,慢吞吞撑着手臂坐起来,举手,“好了,我起来了,得了吧?赶得这么急,衣服脏也不是我愿意的。”
“你——”还是在喉间哽了一下,但这次终于说了出来,“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想再快点。”殷采衣耸耸肩,“不过坊里还有一堆后续,总得弄完了。”他看看床上的包袱,“看样子你们也刚到?还好我没赶过头了。”
相从的神志还在迟钝中,“你赶来干什么?”
“你为什么走,我就为什么来了。”他扯扯嘴角,却看不出什么笑意。
“我走——”相从努力理清两者间的关系,“和你来有什么关系?”少了暧昧不清的监视者,不是更好吗?
殷采衣不说话了,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忽然笑了一笑,眸底冰凉,道:“相从,你是不是以后都不要和我有关系了?”
连话意都凉得好像从井水里浸过的一般,不像生气恼怒之类的情绪,那种眼神那种语气,更接近于无可奈何到不知要拿她怎么办了的灰心。
直觉地惊痛,怎么忍见这个人如此?“殷主事——”
殷采衣抹了一把脸,看她,声音低切,苦笑着,“相从,我做到这种地步,你还要怎么样,才肯明白?”
“我——”什么叫做“才肯”?她是真的不明白啊。
相从被对面人的神情逼得手足无措,他的到来本来已经出乎意料,还是这么委屈受了伤的样子——
她的眼眶微微热了起来,指尖陷进了放在腿上的单衫里,努力拿出稳定的语气来:“殷主事,我真的没想让你难过。”
“我也真的——”他很快地接上来,“没有怀疑过你。”
他接得太顺,太理所当然,以至于话音落了好一段时间,相从都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挫败地看着她微张着嘴,一脸怔然。殷采衣捂住脸,申吟:“相从相从,到底是谁不相信谁?谁应该心冷远走?我不信你,你难过,但你自始至终,又信过我哪次?”
脑袋完全停摆。
虽然以前就发现,这丫头偶然呆滞的样子很可爱,不过现在实在不是欣赏的时候。殷采衣一把拖起她,道:“跟我出去,吹吹夜风你也清醒点。”
回头见她手里还下意识抓着那件单衫,一把夺下来,扔到床里:“我人都在这里了,你还睹物思什么?”
出去屋外的路上,撞了两次门框。
“真是……”他忍笑,拉她坐在台阶上,伸手帮她揉揉额角,“痛不痛?”
“还好。”她小声答。面色晕出淡红,幸而被夜色藏住。相从稍微往后退了一点点,不敢躲得太明显。
这两撞也撞得她完全清醒过来了,犹豫了下,问出来:“殷主事,你没疑过我?”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跳得已经快要跳出来。
就算已听到他之前的话,这长久以来的伤,毕竟不是那么一句就能勾销了的。也不敢相信居然还会有转机,居然——可能,不用放弃。
只这一点可能,已让她不能自持。
“开始的时候是有过。”殷采衣收回手,“不过你大概也都是知道的吧?或者,至少有点感觉?”
相从点点头,安静听他说。
“我那时候只敢肯定你一定有什么企图——‘监督’这个借口,”他翻翻白眼,“实在太烂了,白痴也不会被这么糊弄过去。”
相从张了张嘴——不得不承认这个借口确实很烂,放弃了帮即墨正名的打算。
“不过那些,你是可以理解的对不对?”殷采衣期待地看她,有一些小心,“我会有疑心是难免的,再说,我对你也不是差到不能原谅的,嗯?”
“嗯。”她有点用力地点头。
在牢里的时候,控制不住想起来,那段日子,其实是称得上幸福的回忆啊,是她选了错误的开始,还能有那一段过程,就该抱着手臂偷笑了。
殷采衣的记忆也被勾出来,轻笑道:“那时候我总在疑惑,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丫头?害得我多想欺负,又不敢下手太狠,吓得你哭了之后,就更不敢做什么了。”
相从微微僵了一下,目光控制不住地别过去。
殷采衣眯眯眼,这次不去抬她下巴了,手指直接捏上她脸颊,“原来问题出在这里。你早知道我没安好心,一直都好好的,为什么回了坊倒给我脸色看——准确说,是那阵子忽然躲开我?”
他唇角上扬三分,手下使力两分,“终于给我抓到把柄了,度砂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跟红绿院有关是不是?”
真是意外收获,原以为那根刺只能一直长在那里了。他知道不是多大的事,但就不能释怀,想到这丫头那时候的表情,愧疚心虚就无边际地冒出来。知道自己错了,但不知道错在哪里,所以——连想弥补都办不到的感觉,比他以为的还要更加糟一点。
月光静如流水,只听得花草里似有若无的虫鸣。
指下微凉的肌肤动了一动,因为还被捏着的缘故,出口的声音有种奇特的含糊:“五哥跟我说,你那时是清醒的。”
尾音含糊至不可闻,几乎可直接感触到,指间刹那下降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