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忍寒怒喝道:“不要血口喷人!”
白散忧看他,那模样和看一个死人是一模一样的,“你不知道?和你同位的度砂去过门里,揭破你要独霸将离坊的企图,本座才到这里和你理论,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连着两个“不知道”,似乎对他的毫不知情倒比对他的野心惊讶还大些。
沈忍寒更懵,退了两步才道:“你胡说什么?度砂明明还关在坊里,怎么会去和你们说什么?我又怎么会和你们有关系?”他说话流畅起来,冷笑了一下,“你夺我斋贡品,事败也不用这么遇着人就乱牵扯吧?真是笑话!”
白散忧皱了一下眉,不大耐烦地,“谁有空和你对嘴?既然你违了约,不准备把将离坊给我们,誓门的规矩就是格杀勿论。”
他扬手,一掌斜斜就拍了过来。
“你——”沈忍寒险险躲过,变了脸色。
白散忧再扬手——
“住手。”
他硬生生收住势:“他是叛徒。”
“我知道。”喝止的殷采衣点头。
“还要护?”
“你若客气些,”殷采衣笑了笑,却未达眼底,“我不介意由你代劳。但是这是本坊主的地界,由不得外来的鸩雀放肆。你这么作为,我就是不爽。”
以庭中第七块青石为分界线,锦衣的青年闲闲站着,温润如玉,周身没有杀气也没有怒气,气势偏偏半分不弱。
沈忍寒白着脸问:“坊主,你竟信他诬蔑之词?”
“诬蔑?”殷采衣奇怪地啊了一声,“他不是说了,这话是我让度砂去说的吗,你要我觉得自己的话是诬蔑?”
轰!第二声惊雷砸了下来。
“怎、怎么会?”面上一片震惊之色,脑中思绪急转。
“为什么不会?”殷采衣更加奇怪地看他,“凶手这么执着,一定要栽我个渎职之罪,但又不想和我明着翻脸,我只能想是为了这坊主之位。而我之下,谁最有希望?只有你和度砂,我从来没和你们推测过什么可疑人选,因为根本就不用想嘛。”答案都是明摆着的。
沈忍寒被这过于简单的推理弄得有些转不过弯来,顺着问道:“那度砂呢?你怎么不怀疑他?”
“是啊,度砂一贯的表现虽然是少了根筋,不过,谁知道他会不会是扮猪吃老虎呢?”殷采衣叹了口气,“降了我们所有人的防心,说不定哪一天,就踩着我的头上去了。这种年代,聪明人多到数不过来啊。”
“那为什么——”
“这个,只能说你给自己找的后路不够可靠了。”殷采衣很有耐心地给他解答,“什么事都有变数,再好的计划也不例外。比如说,相从的出现,度砂多看重她,你看不出来吗?如果是他做的,那么相从就是被陷害的。但是他怎么可能陷害到自己妹妹身上?推到你身上,才比较符合常理吧。
“更何况,我实在看不出来他有这个潜质。”
解答到这里,殷采衣终于忍不住翻个白眼,这倒好,让他私下去挑拨,招来十三个煞星。将离坊的防卫虽不弱,毕竟只是花坊,说到底和专靠拳头吃饭的誓门是没得比的。
“那相从——”这句话一问出来,沈忍寒终于意识到糟了。
他错过了最佳的辩白的机会,这么一个个问,根本就是垂死挣扎一般,太想把事情往别人身上推,反倒说明了和他月兑不了关系。
都是聪明人,凡事不用点得太明。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有冤了你吗?”
有一点上扬的尾音,疑问的语气,却是谁都明白,尘埃落定。
“七号。”一直静观的白散忧开口。
“属下在。”他身后十二人中有一人上前躬身,正是殷采衣和相从撞见过的那个。
“殷采衣不足为惧,区区盗匪也可降他于马下。”白散忧看着他,慢慢问,“你可是这么回报的?”
那人执手,“属下大意了。但当日情形,确实如此。”
白散忧收回了目光,转向殷采衣,神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我们低估了你。不过,将离坊,誓门势在必得。”
殷采衣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终于忍俊不禁地呵呵笑出来,“白副门主你真是太可爱了点,呵呵呵呵……”
两边气氛一触即发,敌强我弱的局势明明白白,如利箭般的阳光下,独他负手肆意嗤笑,相从在他背后的阴影中,不自禁地出了神。
众人一时都有点发怔,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都和相从一般看着他,只是相从很快回神。
“你……”下意识吐出一个字,哑掉。相从愕然低头,殷采衣负在身后的左手竟悄然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相从试探地动动手指,不料被握得更紧了些,中指还在她手背上点了一下,那个意思应该是:不要动?
有点好笑,顺着那根手指的意思安静下来,不再有动作。
相从重新镇定,侧出头去,发现白散忧一直死板死板的脸色,居然有点被笑绿了。大约他横行大半生,残忍无情之类的评语是听惯了的,倒是第一次被人说“可爱”。
“你笑什么?”忍了忍,白散忧还是开口问。
“抢到了就是你的——”噙着笑意,冲他摇摇手指,“账并不永远都是这么算的啊。”
并不等再问,主动说下去:“你信不信我拱手送了将离坊给你,你就算种得出十八秀才金带围,也只能留着孤芳自赏一片叶子也别想卖出去?你信不信我在对面随便开一家花坊,最多三个月一定挤得你关门大吉?”殷采衣笑意盎然,眉动神扬,“再或者,你信不信总斋一道手令下来,你连最普通的一颗月季种子也别想找到?我不介意你当这是威胁,本坊主无限欢迎你一一尝试。你执意要信沈某人的话,我拦着你做什么?”
“一心找死的人从来都是拦不住的。”廊下的宫四听得有趣,笑眯眯插了句嘴。
“……”白散忧脸上的绿色不见了,沉默。
他没有表示,身后的十二煞也就一同沉默。
殷采衣的话却还没说完,他一手负在身后,很有耐心地继续教育:“江湖的那一套用在商场是没用的,抢回去的东西不能带来利益,就只会变成拖累。育花的秘方从哪里来?花匠怎么找?客源怎么联系?价钱怎么定才能卖出去?简单点说吧,将离坊本身就是没法抢走的,带再多人来,抢去的也只能是个空壳子。”
“并且,更更重要的是,不是拂心斋的将离坊,”他下了最后定语,“本身就已经没有价值了。”
失去上面的金字招牌,就意味着一并失去了信誉保证等等。更进一步说,在当今,拂心斋本身已经是一种风雅的象征,买得到斋里出来的名品,就可以等同于买到了风雅。对很多人来说,这足够构成砸钱的全部理由。
教育完毕。
白散忧脸上的肌肉缓慢滚动。
他没在商场混过,殷采衣那一番话他也未必全听得懂。但这些不重要,他只要看看一边沈忍寒的脸色,就知道,那些话一句都不是假的了。
那么,下面的问题就是,要怎么收场。满门的人耗费了几个月的时间,布局,撒网,就这样转身回去,就算不管面子之类,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心绪起了波动,面上就不再是一片死板,殷采衣看出破绽,弯眼,出主意:“白副门主,不如你们直接去抢总斋吧,那边的油水大得多,而且一劳永逸。”他补充,“其实离这里也不是很远,需要我可以画张地图。”
头顶上一块乌云飘过。
“咳、咳——”宫四被茶呛到,扶着廊柱咳嗽。
这臭小子,这种移花接木的馊主意也敢出,不怕传到三哥那里剥了他?!
白散忧的额角也挂下一条黑线。要敢抢拂心斋,他们还会在这里费时间吗?誓门的规模摆在那里,就算一口气吞得下二十八个分行,哪里找得出那么多人去管?
对方一时都没什么话说。
殷采衣看着对面站着的标枪一样的十三个人,悄悄地,长出了一口气。
背后握住相从的手松开来,主动权终于夺过来,只要不动武,接下去就什么都好办了。
不过,就这么站下去也不是办法,站得对方主意再变就麻烦了——
他忽然回头,拉住相从衣袖,“你做什么去?”
相从一只脚刚退后,料不到他这么灵敏,吓了一跳,道:“我去拿样东西,马上回来。”
殷采衣迟疑了一下,才松手,看她背影离去。
相从去得很快,回来的时候也很快,手里多了一个不大但分量应该很沉的包袱。
庭院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动,所有人的目光很自然都集中到她的身上。
相从把包袱递给殷采衣,低声说了两个字:“换人。”
殷采衣狐疑地接过来,凭感觉知道是银子。不是不知道她简单两个字的意思,不过,有这么简单吗?
他试探地递了出去,“白副门主,沈忍寒是本斋叛徒,恕我不能交出去,这个——算是本斋把他买回来的。”
白散忧转头看了一眼,十二煞中立即有人出列,上前接过了包袱,一到手,试过分量,原来没有表情的面容竟微微透出了喜色。
殷采衣哑然。他当然明白过来了,只是还有些不敢相信。他知道誓门因为没钱才会打他的主意,但是,但是——有穷到这种地步吗?
拿着包袱的人退回去,白散忧冷冷地开口:“还有七百三十八两。”
殷采衣愣了一下。这是哪笔账?这么具体的数字——他懒得想了,对方肯提条件就是好事,何况,这条件实在九牛一毛。
向后一招手,便有暗卫去了。
稍停,又一个小包袱奉上。
交接过,白散忧转身就走,十二煞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