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孟人豪终于知道什么是生活、什么是人生。
这个暑假,不用人豪要求,妙云就主动和他一起回家。从去年暑假,她和孟蝶交了朋友,她们互相通信。孟蝶比她大两岁,中专毕业后,在医院当护士。她是个心地善良又单纯的女孩子。某种程度上,他们姐弟两个都有些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对世态人情充满幻想。这都因为父母对他们的保护太周到了。
回家一个月,人豪就觉得家里有某些地方不对劲。他很奇怪爸爸这几天上班没个准点,下雨天,父亲干脆就留在家里,对于年年是全勤的父亲,这可非同寻常,
“爸,你们厂今天放假?不是节日呀!”人豪望着外面的雨问。
爸爸用力抽口烟,叹气道:“上班,白忙活,发不出工资。”
人豪愣住了,这时妈妈进来。
人豪立刻问:“妈,你们厂发不出钱啦?”
他妈点点头,立刻安慰他说:“你别担心,供你上大学还是绰绰有余,你就把学业学好,其他的,都不用操心。”
人豪无法安心。他父母都在同一个工厂,曾经也是不错的企业,可是随着改革,它失去竞争力,正被淘汰。而这些像他爸妈一样的工人,没有学历、没有技术、没有门路,如何维持生活?
人豪终于知道父母如何维持生活了。爸爸到街头修起了自行车,每天弄得满手油污,中午不回家吃饭,就啃干馒头。当他远远望见父亲用黑黑的手,握着馒头,一口一口地吃,来了修车的,连忙放在一边,干完活,再接着吃。人豪心碎不已。
而妈妈呢?她卖馒头、包子。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和面、揉面、烧火,姐姐和妙云都加入。然后妈妈推着三轮车就到附近的居民区卖。人豪偷偷跟随着,他看见妈妈堆着笑脸和客人说话,那种奉承、讨好的神态,是人豪最为鄙视的,如今却出现在妈妈的脸上。妙云呢?她围着围裙,麻利地帮着妈妈,看上去,干得很欢快!她怎么就可以这么贬低自己?她是B大的校花呀!她学习成绩优秀、聪明无比,却来卖馒头,难道,她也想和妈妈那样过一辈子!
“这是你闺女!都知道帮妈了,多俊秀的丫头!”一个老太太夸奖妙云。
人豪的妈妈老孙得意地说:“这个不是我闺女,是我未来的儿媳妇!”
“哎呀!你真命好呀!”人们纷纷说。
老孙高兴得脸开花,一早晨的疲倦消失无踪。
妙云羞涩地别过众人的目光,望见了远处拐角的人豪,他一脸铁青,几近愤怒地瞪视着她。她慌张了,怎么?谁又得罪了他?
妙云和老孙说了一下,老孙也看到儿子,嘱咐几句,就让妙云过去找人豪。
“你起得这么早?”妙云问,放假以来,人豪都是睡懒觉,不到十点不起。孟蝶骂他是“猪”。
人豪铁着脸。
“怎么了?”妙云讨好地握住他的手。
人豪却一下子甩开她的手,“谁叫你来卖这个的!你觉得很光荣是不是?卖馒头,亏你们想得出来,多丢脸!”
妙云安抚他道:“好了,只是暂时的。”
“别卖了,家里,有我爸丢脸就足够了!”
妙云严肃地说:“人豪!我不觉得孟叔叔修车、孙阿姨卖馒头是丢脸的事!”她直面人豪,“我们凭着劳动吃饭,我们是正正当当的。工厂发不出工资,大家难道都在家里喝西北风吗?劳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我不允许你做!”人豪叫,眼珠子都蹦出来。
妙云软声道:“你爸妈多辛苦,你姐姐很快就结婚了,需要嫁妆,你们家不至于一分钱不出吧!况且,我也没觉得累!我们这几天做多少都卖多少,我还和孙阿姨说,如果我们卖得好,有点余钱,我们可以开个门面,专卖馒头、糕点……”
“够了!钱钱,你满脑子除了钱,你还有什么?”人豪骂。
妙云无语,她是满脑子钱,那也是被逼迫的。这个世界,没有钱,能行吗?
这是一个痛苦的暑假,对于孟人豪,简直是人生的裂变。他一向自命清高、志向远大,然而残酷的现实却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他。他那些美梦,被现实糟蹋。他亲眼目睹他的亲人在阳光下流汗、做着最底层的工作,因为贫穷,他们必须丢掉一切尊严、骄傲。
每到想起妈妈和妙云一起卖馒头,他就泛起一股凉意,也许几十年后,妙云就是妈妈,他就是爸爸。他们还在为在这个世界存活而苦苦挣扎,他的儿女也在为每一分钱拼命节省,一代一代又一代,永远贫穷,永远无法在阳光下仰起高傲的头颅,永远做着生活的奴隶。
他无法再去想了,对未来的描绘,骇住了他。不行,他必须奋起,他要摆月兑眼前的一切,他要扭转他们的命运。
另外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向他袭来,而他毫无准备。
事情还是起源于他妈妈卖馒头,因为孟蝶时常值夜班,早上无法帮助妈妈。妙云就主动帮忙。她从小做活惯了,一上手,人豪他妈就觉出,这孩子朴实、能吃苦,人豪找这样的媳妇,她万分满意。她带着妙云四处卖馒头,并且向顾客炫耀自己的儿子找了这么一个漂亮、聪明、懂事、能干的媳妇。
就在暑假即将结束的一个早晨,妙云像往常那样和老孙去卖馒头。忙忙碌碌的,出了一身汗,但她心情愉快。她感觉自己已经越来越融入这个家庭。有一天,她也会成为这家里的一员,一家人说说笑笑,该是多么幸福呀!
“咦!你不是老顾的女儿吗?”一个老太太盯住她问。
妙云停住了手边的活,老太太有几分眼熟,她认识爸爸?妙云点点头。老太太别有深意地打量她一番,又看看一边的孙阿姨。妙云心头一沉,她想做什么?她想阻止,可是她阻止不了。她感觉眼前一阵发黑,咬紧牙关,她站直了身体。她不害怕,不害怕,她有人豪,人豪是爱她的。
那一整天,妙云都有些恍惚,她想去找老太太,求她饶了她,积点阴德。可是她不知道老太太住在哪里。
孙阿姨从外面回来,天色已经有些黯淡。妙云仍旧能够看到她的脸色不好。妙云堆着笑脸说话,她也没多搭理。妙云是多么敏感,她明白老太太一定把那些无聊的传言说给了孙阿姨听。
妙云躺在床上,用毛巾被蒙住脸。孟蝶去上夜班,人豪和他爸在客厅看足球赛,不时地传来父子的叫好声,声声刺疼妙云。
人豪被妈妈拉进厨房,莫名其妙。
“她说她妈妈是做什么的吗?”妈妈严肃地问。
“老师呀!”人豪说。那次妙云和沈茜、采灵的话,经由沈茜的大嘴,人豪很快知道了,他问起妙云,妙云回答了。
他妈愤然地说:“她说得好听,人豪,傻儿子,你被她骗了!”
人豪糊涂。
老孙就干脆把从老太太那里听来的,和盘托出:“在前街那个小区,胡主任的丈母娘以前就和顾妙云她爸一个厂。她家的事,人家一清二楚。她爸是个老实人,糊里糊涂地娶了一个漂亮老婆,这女人作风不正派,出身不好,有妈没爹。和一个有老婆的胡搞,叫人家老婆告了,以前在大学里,到了下面,也不老实。后来就跟着一个男人偷偷跑了,连五岁大的女儿都不要了!听说,连这个女儿都未必姓顾。可巧老顾是个软骨头,就把这个女儿当作亲生的。那女人一走十几年没音信。老顾一个人把孩子养大了!前几年死了。”
人豪那天真的、纯洁的心,一时间,根本无从去消化、理解这些事情。他糊涂、茫然、不解,那么美丽、纯真、可爱的妙云,会有那么肮脏的母亲。
“不行!我告诉你,人豪,不行。我们是正正经经的人家,哪里能让这样的女人进家门!”
“那是她妈,又不是她!”人豪本能地为妙云辩解。
“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就等着瞧吧!就咱们这穷庙,能搁下这么漂亮的人?你以为你多了不起,她现在是年轻,等吃两年苦,受够了,就会和她那娘一样甩了你!”
人豪绝对不接受妈妈的推断。他的妙云绝对不是那种人,绝对不是。无论理智上、情感上他怎么样地为妙云辩解,而在他的意识里,完美无缺的顾妙云已经有了瑕疵。那个污点,是用眼睛看不见的,但它总在某处藏匿着,等待有一天去破坏他们的感情。
妙云明显地感觉出,一家人对她态度的改变。她虽然已经有了思想准备,然而仍旧伤心欲绝。而人豪被这突然的事件弄得不知所措,他无法安抚妙云,他自己也需要安抚。
妙云提前回了学校。在校门口,遇见提前回校的邵齐,他很诧异人豪没和她一起回来。看她苍白的脸色,他认为他们闹了矛盾,妙云赌气,才一人回来了。
妙云躺在床上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是命,让她遇见那个老太太,是命,她无法得到圆满、得到幸福。她想就此死去。人为什么活着,没有希望,活着做什么?
邵齐一直没再遇见妙云,想起那天她回来时的样子,他很不放心。于是他去找她。
传达室老大爷说:“这两天,就一直没见她下楼。也没打水。”
邵齐直觉不妙,他冲上楼,用力敲妙云宿舍的门,也没有答应。他撞开了门,就见顾妙云爬在桌上。他推推她,她没动;他忙试脉搏,还在跳动,他松了一口气。
他抱起她,想把她送医院。她却动了。她拉住他的衣袖,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只是没吃饭!”
邵齐立刻去附近的饭店,给她买了一些可口的饭菜,并特地去食堂熬了八宝粥。
“你不必说话,慢慢吃,先喝粥!”他坐在她对面。
妙云一边喝粥一边流泪,她不想这么脆弱,可是她控制不住。原本这一切应当是人豪做的,可是他在哪里?想到被他讨厌、轻视,她的泪更是如雨下。此时此刻,她真正痛恨那个生她的女人,她为什么给她带来这些?
“先哭完,再吃饭!”他挪开粥。
妙云双手捂住眼,啜泣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哭泣了多久,总之他一直坐在她对面。不言不语。
晚上,邵齐又来了,他带来一个录音机,找出那盒磁带,按下播放键,飘荡出蔡琴的歌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远走。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让它淡淡地来,让它好好地去。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听着熟悉的旋律,妙云放声哭了。但愿,但愿她没有敞开心怀来爱,但愿一切只是一场梦境。
“我外公家在解放前曾经非常富有,应该说是大资本家。49年离开了大陆。我妈就跟着我外婆生活。我外公有老婆,所以我外婆不能跟他一起走。说好再回来接,却杳无音信了。”在淡淡的旋律里,妙云说起那些尘封的往事,“动乱年代,我妈很不幸。几次遭批斗,但她是个要强的人,她宁愿被关起来,也不肯被革委会的那个头头侮辱。结果那个头头就反咬一口,诬陷我妈妈。我妈妈被逼离开学校。遇到我爸爸。他们结婚了,生下我。后来她就走了。我一直觉得她不是个坏女人,可是她还是离开了我和爸爸!”妙云轻轻摇头,她不明白那么温柔、善良的妈妈为什么舍得抛下她?她一直幻想妈妈有某种外人不知的理由,被迫离去。
“她在香港?”邵齐也知道妙云收到香港来信的事。
妙云点头,“我不知道她怎么去了那里!我爸走了以后,她就来信,我都没看,我恨她,一直恨她,常常觉得自己的一切不幸都来源于她。”
邵齐道:“现在人豪家里,知道了你妈妈的事?”
妙云点头,“是的,而且他们被告知的,肯定不是真实的情况,你知道,一些人总是随便说话,还自以为了解内情!”
“你没有解释?”
“我无法解释,连我自己也不明白那一切到底怎么了?我只能承受结果。”
“你还有人豪,只要他爱你,你就没必要担心!”
妙云苦笑,“他?邵齐!你们同学、同宿舍两年了,你应该了解他吧!一个天真的、浪漫的、完美的人,他即使因为真的爱我,而接受了我的出身,在他的心底里,也会是个疙瘩,让他不舒服!”
邵齐默然。
开学以后,人豪仍旧嘻嘻哈哈,只有妙云和邵齐会感觉出他些微的变化。他像是休眠的火山,随时准备喷发。
迎接新生的晚会,作为新一届的学生会主席,孟人豪办得有声有色。大二了,他变得更加成熟,一股男性的挥洒自如的魅力,让他光芒四射。
这次晚会的“明星”不再是顾妙云,而是白安娜。
她是美国华侨,她的家族在那里有自己的企业,属于富有的华人阶层。安娜在美国出生,在那里成长,是一个完全西方化的女孩子。她的祖父母担心她完全被“洋化”,让她回国读两年书再回去。她已经取得加州大学的入学资格。来B大只是为了表示不忘故土。
一头短而翘起的卷发,橄榄色的健康肤色,灿烂的微笑,潇洒的洋派头,白安娜立刻风靡校园,成了众同学议论的话题。
课间休息,同学们都在走廊上聊天。
沈茜神秘地对妙云说:“知道吗?班武说,白安娜加入了耕耘社,并说要再排演节目!她做女主角!”
妙云没觉得奇怪,也许白安娜是对戏剧挺感兴趣的。
“罗志彬说,你的校花名号被她抢去了。”采灵不满地说。
妙云轻松地说:“那太好了。”她很讨厌这个名词,为了它,人豪总是嘲弄她。
沈茜却愤然地说:“不行,孟人豪是你的,我们不能让她抢走!”
妙云心中苦笑,我的?我甚至连我自己都不属于我。
外语系,课业繁重;晚上去唱歌,回到宿舍时常是十一点多了。她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练习发音、每晚唱歌,她的嗓子经常痛,她也不在乎。
直到一天,在PUB里,她嗓子突然发不出声,台下一片唏嘘。她仓皇地回到后台。
老板无情地说:“如果明天嗓子不好,以后不用来了!”
妙云已经习惯了人世的冷漠,她平静地走出PUB。这样也好,就不用担心被人豪发现。她的嗓子坏了,会永远坏下去吗?
谭隽的车再次停在她旁边。最近妙云已经多少习惯了这个人。她拿定主意对他的一切行为熟视无睹。
“嗓子需要保养,明天我给你带些药来!”谭隽说,“明天,在这里等我!”说完,他发动车子飞驰而去。
第二天,妙云根本就不打算“赴约”。她喝下沈茜的“胖大海”。现在她连发音训练课,都无法上,说话也沙哑。校医说,她的声带出血。如果不仔细保护,有可能影响一生。
采灵听了,脸都绿,着急地直追问医生:“现在的情况能治好吗?”
妙云黯然。返回宿舍,她装出平常的神态,不让采灵、沈茜她们担心她。如果嗓子真的坏了,就坏了吧!她还有头脑、有手脚,可是再也不能唱出甜美的歌声来了。
她骄傲地向父亲炫耀:“我参加唱歌比赛得了第一名!”
“我们的小云云,是只会唱歌的小黄鹂!”爸爸举起她,笑着说。
没有了歌声,是多么令人哀伤,仿佛是丢失了生命中最快乐的那一部分。
又过了一天,晚上,妙云和采灵出去上自习。回来时,王凝对她说:“顾妙云,晚上系里有人找你,把这些药给你!”
“是个什么人?”妙云问,“留下纸条了吗?”
“有封信,是个男的!Veryhandsome!”
妙云疑惑地打开信,先看署名,是谭隽:你好!赠上几味中药,都有益于声带的保护。以后学会注意保护身体。
妙云模模这些药材。从开学以来,她和人豪就疏远了。先是人豪忙筹办迎新晚会,现在又忙学生工作。他没有属于她的时间。在邵齐的鼓动下,她曾经试着找人豪谈谈她妈妈的事,但人豪避而不谈,明显地不愿意提起她妈妈。他说:“我只爱你,所以你就别烦我了!”他在逃避;她何尝不想逃避,可是逃避能解决问题吗?
她嗓子坏了,他却不知道。她不想让他心烦,她希望自己能给他带来欢笑;可是当她生病,她感觉脆弱,她需要他的陪伴,然而他没有。她感到自己又一次孤独了。只是这份孤独里,少了从前的恬淡,带着绝望的痛楚。
而似乎谭隽的药很管用,妙云的声带恢复了。她吸取教训,注意休息,不敢没命地唱歌了。同时,她又开始打工。这次是教一个五年级女孩学英语。这是章老师给联系的。她对妙云的事情,一直很热心。
一天晚上教完课出来时,发觉外面正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遮盖了灰蒙蒙的城市,天地澄明。妙云情不自禁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甚至跳起舞,口里哼着歌。
谭隽远远就望见这个画面,皑皑白雪里,一个红色的身影快乐地舞动。
他掉转车头,赶上她。
骤然见到他,妙云倏地停住一切动作,“谢谢你的药!还有……”她想解释为何她没去“赴约”。
他摆摆手,问:“会不会跳华尔兹?”
学校里每周末都有舞会,人豪又喜欢热闹,经常拉着她去。他们还是舞池里,叫人羡慕的一对哪!
谭隽执起她的手,笑说:“来一曲吧!”
被他握着手,妙云直觉地收回去,背到身后。她不能和这个人有什么牵扯。她应该离他远一些。
“希望有一天,能够和你共舞!”他清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