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米兰夫人 第二章

我到梅林山庄的第三天,家主归来了。

就我的职责而言,我已经进入常规了。阿尔文和我每天早餐后就开始上课。除了她还想用提问来使我难堪(我知道,她巴不得我答不上来)以外,我发现她是个好学生。倒不是她想讨好我;而是她对知识的渴望如此强烈,可以说是达到了不能控制的地步。我认为在她头脑里有某种秘而不宣的计划,假如她能将我的知识都学到手,她就能对她的爸爸提出这个问题:既然小姐没有什么可以教我了,把她留在这儿还有什么必要呢?

常常想到这样一个故事:听说有些家庭女教师晚年的幸福往往得益于那些在过去孩提时代受教于她们的人。我绝不会有这等好运——至少就阿尔文而言。

第一次听到有人提及艾丽斯的名字,我就吃惊不小。白昼一过,我感到这个宅子到处都是可怕的幽灵。那当然都是幻觉。在火车上遇见的那个人以及他的具有预见性的谈话是不祥之兆。

我独自呆在房间里,这时宅子里静悄悄的,我实在奇怪:艾丽斯死于什么原因呢?她一定是个十分年轻的妇女。是这样,我自言自语,因为她是个新亡的人——一年时间毕竟不算太长——她的灵魂仿佛仍在这儿出没。

夜间我会醒来,谛听我认为是声音的一切动静,这些声音如泣如诉:“艾丽斯,艾丽斯,艾丽斯在哪里?”

我走到窗前,侧耳倾听,那私语声象是由空中传来。

戴茜,象她妹妹一样,都不是什么具有想象力的人,当她第二天早晨给我送热水来的时候,她就对我的幻觉做出解释。

“小姐,昨天夜里你听到古老梅要海湾的涛声了吗?整夜地西斯……西斯……西斯……喔……喔……就象两个长舌妇在那儿喋喋不休地谈话。”

“呃——对的,我听到了。”

“就象在某些晚上海水翻腾,风从一个方向刮来。”

我嘲笑自己。对每件事情都只有一个解释。

我对这个家里的人逐渐有所了解。有一天塔珀蒂太太把我叫去喝一杯她的欧洲防风酒。她希望我在这里感到舒服;然后便向我谈起她讨厌的那个人——塔珀蒂。因为他眼爱盯着、手爱模着处女——越年轻越好。她怕基蒂和戴茜象她们的父亲。这是一件遗憾的事,因为她们的母亲,根据她自己的看法,是一个敬重神明的人,在梅林教堂,每个礼拜天的早上和晚上都会看到她。现在姑娘已经长大成人,她不但要考虑乔·塔珀蒂是否会追求从农舍里走出来的塔利太太,而且要考虑戴茜在马厩里与比利·特里海或是基蒂与来自威德登山庄的小听差在干什么。这对于一个敬神的妇女来说实在是艰辛的生活,她只想干正经事,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

我去看门房里的索迪太太,听她谈谈她的三个儿子以及他们的孩子。“我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让脚趾戮破长统袜的人。让脚趾不戮出来是谁都得干的活计。”

我急于了解的是我所住的这个家,对缝补袜子的复杂事儿不感到怎么有趣,因此我并没有经常去拜访索迪太太。

我有时想抓住吉利,跟她谈谈;不过尽避我时常见到她,却一次也没能如愿。我喊她,但这一喊反而使她跑得更快。每当我听到她那柔和的低唱时,没有一次不被深深触动。

我应当为她想想办法,我对这些乡下人很恼火,只因为她不象她们,他们便认为她是疯子。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和吉利谈谈。我想透过她那双蓝眼睛茫然若失的凝视发现她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她对我感兴趣,我相信通过某种方式,她已经发觉我对她也感兴趣。可是她害怕我。在什么时候,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吓坏了她,因为她是那么反常地胆怯。如果我能发现这个原因,如果我能让她明白至少我身上没有什么可让她害怕的,我相信我便能帮助她成为一个正常的孩子。

在那些日子里,我认为我对吉利比对阿尔文想得更多,至少平分秋色。后者在我看来只是个刁钻古怪、娇纵成性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有成千上万。我感到名叫吉利弗劳尔的孩子则是独特的。

要与波尔格雷太太谈谈她外孙女的情况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是那样一个因循守旧的女人。在她脑海中,一个人要么就是神志不清,要么就是心智健全,至于心智健全的程度,就要决定于与她自己的性格是否一致了。因为吉利在任何一点上都不同于她外祖母,她因此就无可挽回地被认为是古怪的。

所以,虽然我的确提出过这个问题与波尔格雷太太讨论,但是她冷漠地缄默不语,她那副面孔的表情就告诉我不要忘记:在这儿我的职责是照管好阿尔文小姐,吉利可与我无关。

康南·特里梅林回到梅林山庄的时候,情形就是如此。

我的眼光一落到康南·特里梅林身上,他就在我的内心激起感情的涟猗。其实,在见到他之前,我就知道了他的到来。

他是下午到达的。阿尔文独自走开了,我在出去散步之前,要了些热水洗沐。基蒂送来热水,她一进房我就注意到她的变化。她的黑眼珠闪着光辉,嘴唇似乎有点嘻开。

“主人回来了。”她说。

我竭力不使自己现出稍许不安的神情;这时,戴茜把头探出门外。姊妹俩看上去很相似,她们都有某种使我不快的期待情绪。我认为自己理解这些活泼的姑娘的面部表情。我怀疑她们没有一个是处女了。她们的活生生的神态举止有所暗示,我曾见到她们与马厩里的比利、与从村子里来这儿干活的男仆们扭在一起的亲昵情景。她们在异性出现时就发生微妙的变化,我理解那意味着什么。我料想人人对主人都是敬畏的,而她们对主人归来则表现出激动的情绪,使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因为抱有这样的看法,我略感厌烦,不仅是对她们,也包括对我自己。

那么他是那种人吗?我对自己发问。

“他是半小时前回来的。”基蒂说。

她们带着揣度的目光审视着我,我又一次认为,我猜透了她们的心思。她们很清楚在我这里不存在任何竞争。

憎恶的情绪不断增强,于是我转身走开了。

我冷淡地说道:“呃,我只洗洗手,你们可以把水提走,我要散散步去。”

我戴上帽子,即使当我从后面楼梯快步走出去的时候,我也感到起了变化。波尔格雷先生在花园里忙碌起来,从村子里来的两个男仆正在起劲地干活,仿佛他们的生计全靠这份活儿。塔珀蒂在清扫马厩,他干得那么专注,因此没有注意到我。

毫无疑问,这里的人都对主人怀有敬畏心理。

我在林间徘徊的时候自言自语。假如他不喜欢我,我随时可以离去。我寻思以后寻找工作的时候,可以与菲利达呆在一起,至少,我还有些亲戚可以投靠。在这个人世间,我还不是完全孤立无援的。

我呼唤陈尔文,但是我的声音消失在根深叶茂、枝干稠密的树林中,听不到任何反应。这时我又喊道:“吉利!你在吗?如果你在这里,千万出来和我谈谈,我不会伤害你的。”

没有回答。

三点半钟,我回到家里,走后面楼梯去我的房间,戴茜追着跑来。

“主人一直在找你哩,小姐。他真地要见见你。他在潘趣酒室里等着。”

我低头说道:“我要把衣帽月兑了,再去潘趣酒室。”

“他看到你进来了,小姐,说让你立刻就去。”

“我得先把帽子摘了呀。”我回答。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脸庞也涨得通红。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感到一种对抗情绪。我确信我会卷起辅盖回到菲利达那里;我决定如果万不得已,非这样做不可的话,也应该做得极其体面。

我在房间里取下帽子,把头发梳理一番。我的眼睛今天不用说是琥珀色的。眼里露出愤怒的光芒,在我见到此人之前,这种表情似乎有些荒唐了。往潘趣酒室走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已经给他画了像,因为我从两个轻浮泵娘的脸上看出一些眉目。我已经很有把握地认为,可怜的艾丽斯是因为发现自己嫁给了一个荡子才心碎死去的。

我敲了门。

“进来。”他的声音很硬——傲慢,我这么认为,甚至还在我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之前。

他背靠壁炉站着,我立刻意识到他身材高大;他足足超过六英尺。他是那么瘦削——人们几乎可以说他憔悴——瘦削的事实着重表明了这一点。他的头发乌黑,但是眼睛的颜色较浅。他两手插在马裤里,身穿深蓝色上衣,系着一条白领带。他身上有一种漫不经心的高雅风度,仿佛他对衣着毫不讲究,但穿起来似乎又不失气派。

他给了我既有实力又冷酷的印象。根据我的判断,他的脸上露出放荡的神色;不过隐匿在背后的还有许多其它东西。甚至,当我一见到他的时候,我就明白,在他的躯体中存在两个人——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正视人生的康南·特里梅林和藏而不露的康南·特里梅林。

“好了,利小姐,我们终于见面啦。”

他并没有走上前来与我打招呼,他的态度看上去是高傲的,象是提醒我明白自己只是个家庭女教师。

“时间似乎并不长,”我回答,“我到这里只有几天。”

“好,让我们的谈话别停留在这次见面所花的时间上。你现在来了,那就行啦。”

他的淡色的眼睛嘲弄地审视着我,因此我感到尴尬、厌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位女性鉴定家面前,甚至对在这方面完全外行的人来说,我也不是个非常理想的样品。

“波尔格雷太太向我报告,说你不错。”

“那她真好。”

“她不过对我说了真话,为什么就要说她好呢?我倒希望这些话出自我的雇员们之口。”

“我的意思是她一直对我很好,这就使我这种报告成为可能了。”

“我明白你不是一个用陈词烂调讲话的女人,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我希望如此。”

“好的。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会在一起相处得很好。”

他把我的外貌的每一个细微部分都尽收眼底。他可能知道我曾经碰上过伦敦社交活跃季节——阿德莱德姨母总是把它叫做“充分良机”——我却没有得到一个如意郎君。作为女性鉴定家,他一定通晓其中的原因。

我想:我敢肯定他对于所接触的所有美貌女人都会大献殷勤,而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得到他的垂青的。

“告诉我,”他说,“你觉得我的女儿怎么样?就年龄来说她是否迟顿一些?”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非常聪明,不过我发现她需要管束。”

“我相信你会弥补她的缺陷。”

“我打算试一试。”

“当然。那正是你到这儿来的理由。”

“请你告诉我,实行管束我可以达到什么程度。”

“你是想采用体罚的方式罗?”

“没有什么是我想象不到的。我的意思是,我能得到你的同意来实施我的方案吗?比方说,限制她的自由,要是我觉得她需要这样的惩罚的话。”

“只要不是谋杀,利小姐,你可以得到我的许可去做你要做的事。倘若你的方法与我的认可不能吻合,我会让你知道的。”

“很好,我理解了。”

“如果你想在课程方面——我想是这个词——作些改动的话,你就照上面说的办好了。”

“谢谢你。”

“我相信试验。如果你的方法没有效益,就说,六个月吧……那么我们可以看看那时的情况,行不行?”

他目光高傲。我寻思:他的目的是尽快打发我走。他多么希望我是个傻气而又标志的女人,不反对与他私通,只表面上装作是照顾他的女儿。好得很,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跳出这个家。

“我想,”他接着说,“我们对阿尔文的缺乏礼貌应当予以宽恕。一年前她失去了妈妈。”

我仔细端详他的脸,想搜寻出哀伤的痕迹。我没有能发现一点儿。

“我已经听说了。”我回答说。

“当然你已经听说了。我断言,有许多人随时准备告诉你。毫无疑问,这对孩子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

“这无疑是个很大的打击。”我同意道。

“太突然了。”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继续说道:“可怜的孩子,她没有妈妈,而她的爸爸……?”他耸了一下肩膀,没有说完这句话。

“即使这样,”我说,“还有许多人比她更为不幸,她需要的是克制。”

他猛地俯身向前,不无嘲讽地打量着我。

“我相信,”他说,“你具有那种克制能力。”

在那一刹那间,我意识到了这个男人的魅力,轮廓分明的、冷峻的淡色眼睛,眼光后面的嘲弄——我感到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面具,把他决心要隐藏的东西严严实实地遮掩起来。

就在那时,有人敲门,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走了进来。

“我听说你在这儿,康南。”她说,我认为她似乎有点紧张。原来他对与他同样身份的人,也具有那种影响力。

“消息传得真快呀!”他低声说道,“我的亲爱的塞莱斯蒂尼,你真好,又过来了。我正与我们新来的家庭女教师结交呢。她告诉我阿尔文很有天赋,同时需要管束。”

“当然,她天资聪明!”塞莱斯蒂尼愤愤地说道,“我希望利小姐不致打算对她过于严厉,阿尔文是个好孩子。”

康南·特里梅林向我投来有趣的一瞥。“我认为利小姐不会完全同意你这种看法。”他说,“你把我们的小鹅当成了一只美丽的天鹅。塞莱斯蒂尼,我的亲爱的。”

“也许是我太喜欢……”

“我现在可以离开吗?”我提出来,因为我实在太想离开他们了。

“可是我来打扰了。”塞莱斯蒂尼嚷道。

“不,”我竭力让她相信,“我们已经谈完了,我认为是这样。”

康南·特里梅林饶有兴味地把视线从她身上转移到我的身上。这使我突然想起,他或许发现我们两人同样没有姿色。我相信我们俩没有一个有一点儿象他所会倾心爱慕的人。

“看来还得谈一谈,”他轻声说,“我相信,利小姐,关于我女儿,我与你还有更多的问题有待讨论。”

我鞠了一躬,离开了他们两人。

书房里,茶点已经摆放,在等着我。我感到太兴奋,以致于不想吃什么东西。阿尔文不在,我猜想她是在她爸爸那儿。

到了五点钟,阿尔文还没有露面,我传唤戴茜,派她去找阿尔文,提醒她五点至六点钟的时候,我们要上课的。

我等待着。对于她迟迟不来,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我预料到阿尔文会不服从的。她父亲已经到家了,她自然宁愿与他呆在一起,而不愿来上我的一小时的阅读课。

我不知道,如果孩子不肯到书房来,将会出现什么情况,我可以下楼去潘趣酒室或是客厅,或是他们所在的任何场所,要求她一定回到我那里吗?塞莱斯蒂尼与他们在一起,她会站在阿尔文一边来反对我。

我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通向书房的阿尔文房间的门打开了,康南·特里梅林挽着阿尔文的臂膀站在那里。

阿尔文的表情使我大吃一惊。看上去她是那么怏怏不乐,连我也为她感到难过了。她的爸爸微笑着,好象给阿尔文带来痛苦又弄得我发窘的场面倒使他感到有趣似的——也许由于这些原因,我认为他看上去象个狂。塞莱斯蒂尼就在他们背后。

“她来了,”康南·特里梅林通报她的来到,“本分归本分,”他对阿尔文说,“你的家庭女教师唤你上来上课,你得听话。”

阿尔文低声咕哝,我看到她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不过,这是您第一天回来,爸爸。”

“可是利小姐说你得做功课,这是由她发号施令的。”

“谢谢你,特里梅林先生,”我说,“来坐吧,阿尔文。”

当阿尔文望我的时候,她的表情变了,代替了希冀的是满腔的怒火和强烈的仇恨。

“康南,”塞莱斯蒂尼和缓地说,“这是你第一天回来,你晓得,阿尔文多么盼望你回来啊。”

他微微笑了,然而我认为他嘴角的表情是冷冰冰的。

“管教,”他低声说,“塞莱斯蒂尼,那才是至关紧要的。好了,我们把阿尔文交给她的家庭女教师吧。”

他向我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阿尔文向他投去恳求的一眼,他显然对此全不理会。

门关了起来,书房里只剩下我和我的小学生。

这件事给我很多启示,阿尔文爱戴她的爸爸。而爸爸却对她很冷漠。我对他的愤怒加深,而对孩子的同情却增长了。

她成了一个难以管教的孩子是不足为怪的。当我看到她是那样不幸的孩子,又能对她作何指望呢?我看见她……被她敬爱的父亲所忽视,又被塞莱斯蒂尼所溺爱。在忽视与溺爱两者之间,他们都在竭力毁灭这个女孩。

我在自言自语,如果他能决定在回来的头一天忘记管教,而花上一点时间来陪伴女儿,我倒会更加喜欢康南·特里梅林的。

阿尔文整个晚上都在耍脾气,但是我还是坚持要她按时上床。她对我说,她恨我,不过没有必要提出明显的事实。

她上床以后,我感到烦躁,于是便放轻脚步地来到房子外边,走进树林,坐在一棵倒伏的大树上静静思索着。

这天天气炎热,树林里寂静得很。

我考虑是否要保留这个差事。到了这个阶段,实在难以启齿,我犹豫不决,到底是离去还是留下。

这儿有许多情况使我想留下来。比方说我对吉利弗劳尔的兴趣;另外还有对驱除阿尔文心头反抗情绪的愿望。不过,由于见到了主人,我感到对这些任务并不那么热心了。

我对他这个人有点儿害怕,可又说不清是为什么。我肯定他不会来纠缠我,但是他身上不乏某种吸引力,某种使我难以忘怀的特点。我比以往更加思念已经作古的艾丽斯,因为我不由自主地想知道她究竟是哪一种人。

我在某些方面使他感到有趣。也许是因为我在他看来是那么不起眼;也许因为他知道我属于那种不得不自食其力、依赖象他那样的人的兴致而生活的女人。他的本性是否带点儿成分呢?我相信是有的。也许可怜的艾丽斯终于觉得难于忍受。也许她,象可怜的吉利弗劳尔的妈妈一样,是沉海自尽的。

我坐在那儿,听到从林间传来脚步声,我踌躇了,暗忖是等在那儿呢还是回家。

一个男人向我走来,在他身上有某种熟悉的东西,这使我的心跳加剧了。

见到我,他吃了一惊,接着他发出微笑,我认出他就是我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人。

“啊,我们又见面了。”他说,“我知道我们的重逢是不会耽搁很久的。怎么,看上去你象是见到了鬼似的。是不是你在梅林山庄的逗留使你来寻觅鬼魂了呢?我已经听到有人说这个地方笼罩着阴森可怖的气氛。”

“你是谁?”我问道。

“我的名字是彼得·南斯洛克。我必须承认有过一点小小的欺骗。”

“你是塞莱斯蒂尼小姐的哥哥?”

他点点头。“我们在火车上遇见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谁了。我故意在你的车厢里冒犯你。我见到你坐在那里,看起来象是那个角色,我便猜测起来。你的行李袋标签上的名字证实了我的猜测,因为我知道他们梅林山庄期待着马撒·利小姐的到来。”

“我很满意地了解到我的相貌与我在生活中被召唤来扮演的角色是谐调一致的。”

“你真是个非常不诚实的年轻女人。现在想起来,我有理由为我们头一次见面时所发生的同类事情责罚你。要知道你被录用为家庭女教师,你实际上是很狼狈的。”

由于愤慨,我觉得自己面孔涨红了。“我是一个家庭女教师,那就是我不得不忍受陌生人无端侮辱的原因。”

我从树干上站了起来,他却用一只手按住我的手臂,恳求地说道:“请让我们谈一会儿。我有很多情况要对你说。有些事情你应当清楚。”

我的好奇心压倒了自尊感,于是重又坐下来。

“这更好,利小姐。瞧,我还记得你的名字。”

“你太殷勤了!多怪啊,你竟然先就注意到一个不过是家庭女教师的名字,然后又把它保留在记忆中!”

“你象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他反唇相讥,“不管谁只要提及“家庭女教师”这个词,你的精神就抖擞起来。你要学会服从。难道我们不是被告诫要满足于在社会生活中被安排的地位吗?“

“既然我象是个不好对付的人,那么至少我还不是没有骨气的。”

他笑了,又立刻认真起来。“我不具备千里眼,利小姐。”他平静地说道,“我也一点不懂得变戏法。我骗了你,利小姐。”

“你认为我有一些时候是受骗上当吗?”

“时时刻刻如此。直到现在,实际上,你是带着不可思议的念头相到我。”

“我的确根本没有想到过你。”

“谎话越来越多!我在考虑这样不尊重诚实的妙龄女郎是否够得上教我们的小阿尔文。”

“既然你是这个家庭的一位朋友,你的上上之策便是马上警告他们。”

“但是如果康南辞退他女儿的家庭女教师,那该会多么伤心啊!我在林间散步也不能指望遇见她了。”

“我看你是个轻薄的人。”

“一点不假,”他神色严肃,“我的哥哥放荡成性。我妹妹却是家是唯一的好人。”

“我已经见过她了。”

“那是自然的。她是梅林山庄的常客。她宠爱阿尔文。”

“对,她是一个近邻嘛。”

“我们,利小姐,将来也会成为近邻的。这句话你觉得怎么样?”

“没起什么重大作用。”

“利小姐,你既不老实,又残酷。我希望你对我的兴趣报之于感激。我要说,如果梅林山庄情况变得不堪忍受的话,你只要走到威德登山庄就行了。我结交广泛,确信可以打听到哪家急需家庭女教师。”

“为什么我会发现梅林山庄的生活是不堪忍受的呢?”

“这是一座坟墓。康南专横傲慢,阿尔文对任何人的宁静都是个威胁,从艾丽斯死后,气氛就不那么令人愉快了。”

我突然把脸转向他,说道:“你告诉我,要提防艾丽斯。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你还记得?”

“这么说似乎很古怪。”

“艾丽斯死了,”他说,“不过,不知什么缘故她却依然存在。那就是我常常在梅林山庄所感受到的。她……去世以后一切都变了。”

“她是怎么死的?”

“你还没有听说这里面的故事吗?”

“没有。”

“我原以为波尔格雷太太或是那些姑娘中的哪一位一定告诉了你。可是她们还没有,嗯,她们或许对家庭女教师或多或少有些敬畏。”

“我很想听听这个故事。”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这类事情在很多家庭里都会发生。妻子觉得难以与丈夫一起生活了。她离家出走……与另外一个男人一道。这很普通,你瞧。只是,艾丽斯有着不同的结局。“

他望着脚上的靴子尖,那副神态就和我们同路乘坐火车到利斯克德时一模一样。“搅进这件事里的是我的哥哥。“他接着说道。

“杰弗里·南斯洛克!“我失声喊道。

“原来你已经听说他了!”

我想到吉利弗劳尔,她的降生使她妈妈那么烦恼,以致竟投海而死。

“是的,”我说,“我听说了杰弗里·南斯洛克。他显然是个登徒子。”

“对可怜的作古了的杰弗使用这个字眼听起来太刺耳了。有些人说,他具有魅力,”他对我微微一笑。“另外一些人则认为他并非全然具备。他并不坏。我喜欢不在人世的杰弗。他的极大弱点是迷恋女人。他爱她们,觉得她们是不可抗御的。女人钟情于对她们倾心真诚的男人。她们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是说,这是那么一种荣幸,是不是?她们一个又一个成了他的魅力的牺牲品。”

“他毫不犹豫地把一些有夫之妇也卷入了牺牲品之列。”

“说的可真象一位家庭女教师!啊呀,我亲爱的利小姐,似乎他并不……自从艾丽斯卷入她们中间以后。的确,梅林山庄并非是尽如人意的,你认为康南是个容易相处的人吗?”

“对于一个家庭女教师来说,这样来议论她的主人肯定是不妥当的。”

“你是个多么固执的年轻女人,利小姐。你真能充分利用你的职业。当你想利用家庭女教师之便的时候,你就利用;然后当你不想让她被认出的时候,你就希望别人也忽视她。我认为不得不在一个家庭生活的人应当知道其中的一些隐秘。”

“什么隐秘?”

他躬身对我更靠近些。“艾丽斯怕康南。她结婚前,就已经与我的哥哥结识了。她是与杰弗里乘火车……一道私奔的。”

“噢。”我往后一退,离他远一些,因为我感到象这样谈论过去的丑行是不够庄重的。特别是这些丑闻与我丝毫无关。

“尽避杰弗里被撞得粉身碎骨,他们还是将他认了出来。紧靠他的是一个女人。她烧伤得那么厉害,几乎认不出她就是艾丽斯了。但是她戴的项链盒被认出来了。这就是她终被验明的经过……自然,艾丽斯确实消失了。”

“这么死多么可怕!”

“一本正经的家庭女教师吓坏了,因为可怜的艾丽斯死于和我那英俊而邪恶的哥哥的奸情上。”

“她在梅林山庄很不快乐吗?”

“你见到了康南。记住,他知道她曾与杰弗里相爱,而杰弗里当时仍在附近。我可以想象生活对艾丽斯来说是座地狱。”

“是的,这很悲惨,”我很快说,“但是这一切都结束了。你为什么要说“留心艾丽斯”呢?似乎她还在这儿似的。”

“你超月兑尘世吗,利小姐?不,当然不是那么回事。你是个常识十分丰富的家庭女教师。你不会受到稀奇古怪的流言的影响。”

“什么稀奇古怪的流言?”

他对我咧着嘴笑,更加走近我。我意识到天色很快就要黑尽,急于回去,表情也变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他们认出的是她的项链盒,而不是她本人。也有人认为与杰弗里一起死于车祸的不是艾丽斯。”

“那么假如不是她,她又在哪里呢?”

“那只是有些人自己这样怀疑。这就是为什么梅林山庄有许多鬼魅的缘故。”

我站了起来,“我得回去了,天快黑了。”

他站在我的身旁——比我略高一点;我们的视线相遇在一起。

“我认为你应当知道这些事情,”他几乎是彬彬有礼地说道,“似乎你应当知道这些才是合情合理的。”

我开始循着来路返回。

“我的职责是与孩子在一起,”我带着几分唐突的口吻说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任何其它的目的。”

“尽避一个家庭女教师常识够丰富的了,但她怎么知道命运将会对她作出具有何等目的的安排呢?”

“我认为自己明白等待着我的一切。”他走在我的旁边使我感到恐惧;我想摆月兑他,以便独个儿想想。我觉得这人意在伤害我坚决维护的宝贵自尊心,而那种坚持性是只有时刻担心失去惟一财产的人才会具备的。他曾在火车上嘲弄我,我意识到他在寻找机会重来一遍。

“我相信你明白这一点。”

“没有必要让你送我回去。”

“我不得不反驳你。我的举动是有充分理由的。”

“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能照料自己?”

“我想没有人能比你更能照料自己。不过,碰巧,我正是去拜望的,这是去那里最近便的路。”

直到我们来到梅林山庄之前,我一直保持着缄默。

康南·特里梅林正从马厩走出来。

“喂,是你啊,康!”彼得·南斯洛克嚷道。

康南·特里梅林微显惊奇地望着我们,这大概是由于发现我们在一起的缘故。

我急忙转到房子的后面去了。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那一天的一切情景都汇集在我的脑海里,我看见了我本人和康南·特里梅林的形象,阿尔文的面容,塞莱斯蒂尼的身影,以及我自己与彼得·南斯洛克在森林中的情景。

那晚的风向倒是固定的,我能听到海浪如雷鸣一般猛烈地拍击着梅森海湾。

在我目前的心境里,下面确实是有人低声细语,互相说:“艾丽斯!艾丽斯!艾丽斯在哪里?艾丽斯,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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