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琪顽固的性格发挥得淋漓尽致,她下定决心接受这个事实:抚养孩子在无父的环境中长大成人。作为母亲和旅馆经营者,她将需要身体和情感上的一切力量,她调适自己的心态,摒除对丈夫的期待,培养勇气面对母亲和凯蒂。
时间过了一周又一周,她一直没有说出来,只以宽大的外衣掩饰变形的身材。
直到8月上旬,距离凯蒂开学不到一个月的某天早晨。暴风雨刚过,她们母女俩自行清理花园的落叶和杂草,梅琪俯身耙拢一堆杂草,然后直起腰来,速度快了一些,下月复立刻传来剧痛感,而且头晕目眩。她放开扫帚,一手按着小肮,闭着眼睛等待晕眩感消失。
当她睁开眼睛时,凯蒂正打量着她,手中的耙子一动也不动。一霎时两个人都没有移动:梅琪静静地等着,凯蒂则哑然失声。
然后她的表情变得很怪异,最后她仰起睑说道:“妈——妈……”她半带质问,半带指责。
梅琪垂手而立,凯蒂则依然瞪大眼睛,目光从梅琪的肚子移到她的脸,再回到肚子上,终于了然地开口道:“妈,你是……你不会……”那念头荒谬得令她说不出口。
“是的,凯蒂,”梅琪自行承认。“我怀孕了。”
凯蒂讶然喘息,泪水立刻涌进眼中。“噢,老天爷!”半晌之后她低声呢喃,依然一脸骇然。“老天爷……太可怕了!”凯蒂终于明白眼前错综复杂的情境,脸色乍变,从茫然不信到不悦到大发雷霆。“你怎能让这种事发生,妈!”她大声指责道。“这个月就满41岁的你不该这么愚蠢!”
“不,”梅琪回答。“让我解释一下。”
“我不要听!”
“我以为——”
“你以为!”凯蒂打断她的话。“这太明显了。你以为可以掩饰那种不正常的关系,把大家蒙在鼓里,偏偏你却怀了孕!”
“是的,大概五个多月了。”
凯蒂猛然倒退,仿佛一条毒蛇悄然窜到她面前,她面露谴责之色,语带不屑。“是他的对吗?一个有妇之夫!”
“是的。”
“真恶心。”
“你还是听完全部的实情:他太太也怀了孕。”
凯蒂好半晌惊骇得目瞪口呆,最后她的手朝空中一挥。“噢,太棒了!我才交了几个新朋友,你叫我怎么对他们说?我妈凑巧被有妇之夫睡大肚子,而他受冷落的老婆同时也怀了孕?”她的眼睛指责地眯起。“噢,妈,我并不无知,四处一问就知道!我知道他去年冬天和太太分居,他是不是答应和她离婚来娶你?”
梅琪心中泛起强烈的罪恶感和自责,忍不住胀红了脸。
凯蒂伸手一拍前额。“噢,天哪!妈,你怎么这么容易受骗?这种情况和性病一样古老!谈到性病——”
“凯蒂,我不需要听你教训——”
“谈到性病,”凯蒂铿锵有力地重复。“你该用,难道你不知道吗?既然有性关系,事先就要想到!天哪,妈,报纸天天都在宣导!你既然要和那种四处风流的公子——”
“他没有四处风流!”梅琪大发雷霆。”凯蒂,你究竟怎么了?竟然这么粗鲁又残忍!“
“我究竟怎么了!”凯蒂一手指着自己,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笑话!我妈怀孕五个月,对方是有妇之夫,你却想知道我究竟怎么了?哈,好好看看你自己吧!”凯蒂怒不可遏。“父亲死后,你180度的转变,究竟叫我如何适应?难道我该大肆庆祝,四处宣扬我将有个小妹妹或小弟弟?”凯蒂气得五官扭曲。“哈,休想!妈,我永远不承认那个杂种是我的弟弟或妹妹!”她甩开扫帚。“爹地应该庆幸他没有活着看见这一天!”
她嚎陶大哭地跑进屋里去。
门砰然摔上,梅琪忍不住瑟缩,愣愣地站着,直到泪水汩汩而下。凯蒂的鄙视和拒绝一再在她脑海里回响。她的胸口异常沉重,错误和歉意形成沉重的负担压在心头,凯蒂的指责是她应得的。她身为人母,行为应该检点,做儿女的典范才是。看看她做了什么。
讽刺的是,一个40岁的母亲竟然被女儿教训避孕的重要,哭喊“我的朋友会怎么想?”的是她的女儿。
梅琪闭上眼睛,等待心中的重担逝去,但是它越压越重,仿佛要把她压进土里。
她坐在凉亭的长椅上。瑞克建造这座亭子时,她还想象有一天会倚着凉亭等候瑞克的玛丽号归航,然后两人手牵手,乘着夕阳回家。
她也曾经想象周末时,和瑞克手携手邀游芝加哥和贝蒙港,欣赏大湖上的千帆点点。她想过买一艘帆船,但现在不必了,再没有比独自出航更寂寞的。
这种软弱的时刻使她更加思念瑞克。有一天她将变得坚强、独立,但在软弱的时刻——例如现在——她仍是绝望地渴望他就在身边。
这项认知令她大为光火。
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是吗?再一次分析瑞克和她的关系,她明白他或许根本就是存心玩弄她,丝毫没有离开娇妻的打算。南茜拒绝生育的故事会不会是捏造的?终究,瑞克的太太怀孕了,不是吗?
梅琪长叹一声地闭上眼睛。
他诚实与否有什么差别呢?
这段情已经结束。她避开他,在狂风暴雨中断然离去,拒绝接他电话,并在他来访时,冷冰冰地赶他出门。然而她的冷淡只是伪装,心底仍是苦苦的思念,爱他依然。她渴望能信任他并未说谎。
千鸟凌空飞去,远处的船帆小得只剩黑点,山坡上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无论如何,生活还是要过,梅琪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独自清理庭院,回到屋里时凯蒂已经离去,只在餐桌上留了张字条。
我去外婆家。字条上没有署名,没有解释,也没有爱。
梅琪丢下字条,有些事无可避免,终究要面对。
做吧,早做早了。
她终于拿起话筒,拨下母亲家的号码,深呼吸一次,屏气凝神地等待母亲接听。
“哈罗?”菲娜应声。
“哈罗,母亲。”
一片沉默。唔,原来是你。
“凯蒂在吗?”
“凯蒂?她要来吗?”
“她可能还在路上,而且非常沮丧。”
“为什么?你们又口角了?这次又是为什么事?”
“妈,我应该当面向您说,而不是突如其来地打电话来,对不起。”梅琪颤巍巍地深呼吸,吐出一半后说道:“我怀着席瑞克的骨肉。”
惊人的沉默,然后是:“噢,老天爷!”声音有些模糊,仿佛菲娜正用手捂嘴。
“我刚告诉凯蒂,她哭着跑开!”
“噢,老天爷!梅琪,你怎么能这样?”
“我知道您对我非常失望。”
菲娜突兀地质问:“你不会生下来吧?”
如果不是此刻太严肃,梅琪或许会因菲娜残酷的回答而不悦,然而她只是回答:“恐怕现在堕胎已经来不及了。”
“但是大家都说他太太也怀孕了!”
“是的,我必须独自抚养这个小孩。”
“希望不是在这里!”
好了,你不期待她同情吧,梅琪?“我住在这里,”她理性地回答。“事业也在这里。”
菲娜的回答毫不令人意外。“那叫我的脸往哪儿摆?我怎么面对朋友?”
梅琪忍不住心痛的感觉,母亲向来只重视她自己。
菲娜突然长篇大论地指责起来。“我早警告过你了,不是吗?但是你执迷不悟。现在全镇都知道他太太怀孕,等你抱着他的私生子出现时,你叫我怎么见人?”她不待回答,又自私地说下去:“即使你没有自尊,至少也替我和你爹想一想,梅琪,毕竟我们要在这里过下半辈子。”
“妈,我知道。”梅琪温顺地回答。
“你叫我们怎么抬得起头来?”
梅琪垂着头。
“现在你爹或许不会再护着你了。去年我就叫他劝劝你,但是他充耳不闻!”
梅琪沉默地坐着,想象菲娜胀红脸的模样,不禁浑身战栗。
“我说『罗伊,你劝劝她,因为她不肯听我的话!』呃,或许等他知道这件事后,就会听了。”
梅琪静静地开口:“爹地已经知道了。”
“你告诉了他却没告诉我?”菲娜大发雷霆。
沉默的梅琪忍不住涌起一丝报复的快感。
“这不是太好笑了吗?女儿竟然没有先告诉母亲!他对我又为什么一字不提?”
“我请他让我亲自告诉你。”
菲娜嗤之以鼻,然后嘲讽道:“哦,可真谢谢你的体贴!真是令人感动!我得挂了,凯蒂到了。”
她连再见也没说便挂断了电话,留下梅琪径自握着话筒,头倚着冰箱紧闭双眼。
我不会哭,我不哭。
那你喉咙里的硬块是什么?
爹地说得对;她太冷酷。
你还期待她作何反应呢?
她是我的亲身母亲!这种时刻应该安慰、支持我!
她何时安慰和支持过任何人或事了?
听筒嗡嗡地响,梅琪一动也不动,只是努力咽下喉中的硬块。她不知从何处找到力量放下了话筒,翻开电话簿找到报纸广告栏的电话号码,请他们刊登“事求人”的广告。
那一天她自行清扫房间、招呼房客、接听电话等等,其间没有一滴泪流下。
木已成舟,我会接受,更会克服它,我会是女超人,上帝为证,我会一切靠自己!
第二天凯蒂还是音信全无,梅琪强打起精神处理一切杂务。下午两点左右,厨房门打开,露露走了进来。
“我听说了,”她径自宣布。“我想你用得着朋友。”
梅琪的伪装立刻粉碎崩溃,她丢下餐具,像个五岁大的孩子般嚎陶大哭地奔进露露怀里。
“噢,露——露。”她啜泣。
露露用力抱紧她,心中充满同情和释然。“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一直好担心你,还以为是我说错或做错了什么,或者是你对泰德的工作不满意。噢,梅琪,你不能独自承受这一切。难道你不知道可以信任我吗?”
“噢,露……露,”梅琪将所有的绝望化为奔流而下的泪水。“我……好怕得告……告诉别人。”
“怕?我吗?”她柔声道。“我们是多久的老朋友啦?”
“我知……知道。”梅琪断断续续地说道。“但是我看起来一定……像个白……白痴。”
“你相信了他。”露露说道。
“他……他说一……离……离婚就……娶我。”
露露摩挲她震颤的背脊。“尽量哭吧,然后我们再坐下来谈,你会觉得好多了。”
梅琪孩子气地喊道:“我永……永远好不起来了。”
露露怜爱地微笑。“噢,你会的。擤擤鼻涕擦干眼泪,我来泡些冰茶。”她抽了两张面纸,领着梅琪在椅子上坐下。“坐下来喘口气。”
梅琪顺从地坐下来,直到喝下露露泡的柠檬茶,她才恢复控制,毫无隐瞒地宣泄心中的情感,倾吐受伤、幻灭和自己所铸成的大错。
“我觉得自己又蠢又好骗,露露,不只信任他,还自以为不会怀孕。我告诉凯蒂时,她还教训我不用,实在令人尴尬。然后她又尖叫说绝不承认这个私生子是她的弟弟或妹妹,更收拾行李搬到外婆家去了。至于妈——天哪,我甚至不想重述她恶毒的话,不过那也是我自己罪有应得。”
“说完了吗?”露露涩声问道。“因为我也有话要说。首先,我认识席瑞克一辈子,他绝不是始乱终弃、蓄意欺骗的男人;至于凯蒂则还得再长大些,宝宝出生后她就会接受了。至于菲娜,呃,教育母亲向来很难,不是吗?”
梅琪半真心地一笑。
“而且你并不蠢!”露露指着她的鼻子。“如果我也到了更年期,只怕也不会烦恼避孕的事。”
“但是别人会说——”
“见鬼,随他们说去!必心你的人不会随便听信的。”
“露露,看看我,都41岁了还怀孕,遑论是非婚生子女。我太老了,而且孩子又有畸形的危险,万一——”
“噢,40岁才首度怀孕的女人大有人在,你何必杞人忧天。”
露露乐观的态度大有助益,梅琪偏着头问:“是吗?”
“是的。你要自然生产吗?需不需要伙伴?我在产房是老经验了。”
“谢谢你,但是爹地答应帮忙了。”
“你父亲!那太好了,万一没办法,你可以随时找我。”
“噢,露露,”最糟的已经结束,暴风雨平息了。“我爱你。”
“我也爱你。”
“你知道吗?母亲从没说过她爱我。”梅琪抬起苦恼的眼神。“现在应该是她在安慰我才对呀,如果换成是凯蒂怀孕,我不会残忍地推开她,我会藏住失望,时时待在她身边。去年我终于明白,人非圣贤,相爱的人也有令对方失望的时候。”
“是的,这才是比较接近现实的看法。”
“刚搬回来时,我还以为可以找机会改善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现在呢,她已经明白表示她不会接纳我了。露露,我同情她,她好冷漠……又封闭,不关心别人,我真怕凯蒂会愈来愈像她。”
露露放开梅琪的手,再次添满杯子。“凯蒂还年轻而且敏感,但就我对她和泰德交往情况的观察,你不必担心她会很冷漠。”
“我想是不必吧。”梅琪拭去桌上的茶杯印。“还有一件事我们必须谈一谈,他们俩……呃,他们……”
她直视露露的眼睛,发现其中盈满笑意。
“你吞吞吐吐想说的是他们很亲密,对吗?”
“这实在很难启齿,我……”梅琪再次顿住,寻求委婉的表达方式。
露露替她解围。“你自己意外怀孕,又怎能数落你的女儿,警告她要小心,对吗?”
梅琪黯然地微笑。“是的,我只能默然不语,否则就真像个假道学了。”
“呃,你可以不必担心,奎恩和我已经找他谈过了。”
“真的?”梅琪惊讶地睁圆眼睛。“泰德怎么说?”
露露平静地挥挥手。“他说『别担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两个女人相视而笑。最后梅琪说道:“时代不一样了,对吗?谁能想象我们会平心静气地讨论儿女的性行为,宛如讨论日常的蔬菜价格。”
“嘿,我们有指责的资格吗?别忘了我们也曾偷尝禁果哩。”
“我们?你和尔尼也有吗?”
“是的,我们也有。”
她们目光相遇,各自回忆那段少不更事、热情莽撞的时光。
露露叹口气。“瑞克是你的第一个,对吗?”
“除了菲力以外,他也是唯一的一个。”
“菲力知道他吗?”
“大约有怀疑,”梅琪意有所指地抬起目光。“奎恩知道尔尼吗?”
“不,何必说呢?那都只是往日的回忆,对今日而言毫无意义。”
“不幸的是,我的初恋在今日并非毫无意义。”
露露沉思片刻。“我正是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你,说和老朋友联络联络又何妨的人。”
“对呀,都怪你。”
她们苦涩地相视而笑。
“嗯,如果我偶尔有事,把孩子托你照顾没问题吧?”
露露笑起来。“这是有关这孩子的第一个健康的说法,看来你大有进步喔。”
“或许吧,”梅琪开口。“我还要说一件事,说完就结束了。”
露露直起身子。“说吧!”
“我依然爱他。”
“这正是难题所在,对吗?”
“但是我考虑过,既然花了六个月坠入爱河,至少也该给自己六个月跳出来。”
人如何跳出爱河呢?梅琪对瑞克的思念不减反增。植物缺水会枯萎,但是她对瑞克的爱就像一颗种子没养分也无所谓,丝毫没有减退。
8月匆匆过去,这是天气炎热、累人而且令人窒息的一个月。凯蒂不告而别,径行回校;泰德离家入军校;梅琪另外雇用了一位名叫玛莎的老妇人负责清洁工作,虽然有玛莎的协助,梅琪的日子依旧漫长而机械化。
清晨6点即起,烘面包、准备果汁和咖啡,中午处理客人的问题和各式各样的电话洽询,直到入夜上床时,她已腿酸脚痛,身体疲倦不堪。孩子大约会在感恩节前后出世,客房预订到10月底止,但有时候她也不确定自己能熬到那时候。
如果我有个男人就好了,在软弱时她会这么想道,如果瑞克在我身边……他依然在她脑中索绕不去,虽然那是不可能的梦想。
然后在9月22日,露露打电话来告诉梅琪一个扰乱她情绪的消息。
“你正坐着吗?”露露问。
“坐下了,”梅琪坐在冰箱旁的凳子上。“什么事?”
“费南茜流产了。”
梅琪倒抽一口气,心脏狂跳。
“她出差时发生的。梅琪,还有更不好的消息,听说他带她出国旅游好改善她的健康和他们的婚姻。”
梅琪只觉初升的希望又跌落谷底。
“梅琪,你还在听吗?”
“是……是的。”
“我很遗憾,但是我认为你应该知道。”
“是……是的,谢谢你,露露。”
“嘿,你还好吧?”
“是的,当然。”
“要不要我过来看你?”
“不,我很好!我……我已经忘了他了!”她假装轻快地语气。
忘了他?人如何忘记孩子的父亲?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夜尿频繁;足踝肿大,拉梅兹课程开始,而这个问题始终挥之不去。
10月来到,杜尔郡枫红处处,旅馆夜夜客满,而且所有的房客似乎都情意绵绵,双双对对的出现,偶尔亲吻,偶尔冒险偷偷一番。梅琪只能躲到一旁捧着肚子,苦乐参半地回忆往日甜蜜的时光。看着对对俪影,她只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寂寞的人!
“我们会捱过的,”她大声告诉肚子里的小孩。“我们有外公和露露,还有很多钱和这幢大房子。等你长大,我们买艘帆船,我教你掌舵,然后我们一起航向芝加哥,我们会捱过的!”
10月下旬某天下午,秋高气爽,她决定步行进城取信件。
白杨树和枫树已经光秃秃,橡树叶也掉得满地。忙着收集栎子的松鼠穿梭在她脚边,天空湛蓝如水,树叶在风中发出沙沙声。
镇上的街道安静了些,一些商店也因季节而关闭,邮局大厅空无一人,她直接走向邮箱取出邮件,再把门砰然关上,转身时发现席瑞克就站在她面前十英尺左右的地方。
他们一起停住脚步,文风不动。
她的心跳怦怦。
他脸色发红。
“梅琪……”他先开口。“哈罗。”
她的脚仿佛钉在地上似的,全身的血液窜向四肢百骸。他的存在蛊惑了她,她出神地望着他熟悉的古铜色脸孔、晒淡了的金发和湛蓝的眼睛。
“哈罗,瑞克。”
他的眼光落向她隆起的小肮。
求求你,她暗暗祈祷,别让任何人走过来。
她看见他吞咽一下,眼神恋恋不舍地回到她脸上。
“你好吗?”
“很好,”她的声音怪异而高亢。“我很好。”她不自觉地用手中的信件挡在肚子前面。“你好吗?”
“快乐了些。”他回答,以一种受尽折磨的眼神凝视着她。
“我听说你太太流产了,很遗憾。”
“是的,呃……有时候这种事情……你知道……”他没有说完,目光再次落到她肚子上,仿佛那里发出某种磁力光束似的。分秒的时间漫长得近似光年。他愣愣地位立,喉结不停地动着,当他抬起目光时,她别开眼睛。
“我听说你们出国旅行。”她紧紧抓住继续流连的借口。
“是的,去加勒比海。我想这样或许有助于她……我们,恢复过来。”
在邮局服务了28年的霍美莉出现在窗口,拉开抽屉补明信片。
“天气真好,不是吗?”她对他们俩说道。
他们心不在焉地瞥她一眼,两人都不发一言,只是看着她转身走开,随即重拾刚刚中断的交谈和定定的凝视。
“她一直很难接受事实。”瑞克呢喃道。
“是的,呃……”梅琪实在无言应对,只能保持沉默。
几秒后他打破沉默,声音沙哑而充满感情,而且低的几乎听不见。“梅琪,你看起来棒极了。”
“你也是啊!”但是她不能说也不看他,只能将目光转向墙上的海报。“医生说我健康得像匹马,爹地同意在孩子出生时做我的教练。我们每个月上两次拉梅兹课程,而我很擅长凯歌尔运动,所以……我……我们……”
他轻触她的手臂,她沉默下来,无法抗拒他凝重的眼神。望进他眼底,她开始清晰地了解他的感情一点也没变。他正像她一样地痛苦。
“你知道孩子的性别吗,梅琪?”他耳语道。“是男是女?”
不要这样,不要关心!除非我能拥有你!
那一刻梅琪的喉咙几乎箍紧,眼泪差点夺眶而出,那一刹那,她几乎又在邮局大厅里使自己成了个大傻瓜。
“梅琪,你知道吗?”
“不。”她低语。
“你需要什么吗?钱,任何东西?”
“不。”只要你。
门开处,马爱莎和卜马可走了进来,后者正在说:“我听说贝克和默尔明晚对阵,应该是场精彩的比赛,只希望这温暖的天气……”他一抬起头,仿佛突然哑了似的,扶门的手也忘了放开,目光投射在梅琪和瑞克身上。
她恢复过来。“哈罗,马可。”
“哈罗,梅琪,瑞克。”他颔首,让门关上。
三个人尴尬地站着,一旁还有爱莎和美莉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马可的目光落至梅琪小肮上,他的脸突然变成粉红色。自从谣言四起之后,他就没再打电话给她。
“我得走了,还有顾客要上门。”梅琪即时打借口,故意装出快乐的笑容。“很高兴见到你,马可。爱莎,嗨,你好吗?”她红着脸,浑身颤抖,内心感情汹涌,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她匆匆开门离去,在人行道上意外地撞上两个观光客。她本来计划到店里带两个汉堡回家当晚餐,但是爹地一定会看出她的异状,一径追问她。
她步履沉重地走上山坡,无视于周遭美丽的黄昏。
瑞克,瑞克,瑞克。
我如何能终此一生住在此地,偶尔和他擦肩而过?今天的遭遇已经够难了,下次抱着孩子时,更是令人难堪。她脑中闪过一幕影像:两年后,她牵着儿子的手走进邮局,遇见一位眼神黯然地盯着他们的金发男子,儿子抬起头来问道:“妈咪,那个人是谁?”
她不能够那么做,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出于爱情。一份顽固得不肯枯萎的爱。每一次偶遇,这份爱情便会宣告对彼此的感受,一如落叶昭告夏天的尾声。
我就是不能,她回到自己已深深爱上的大宅。我不能带着他的孩子住在这里,眼睁睁看他住在另一个女人家里,而唯一的选择只有离去。